中國法醫的故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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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法醫秦明:死亡是我的領域。

編者按:

在大偵探福爾摩斯的眼裡,生活是很枯燥的。

「我的一生就是力求不要在平庸中虛度光陰。

這些小小的案件讓我遂了心愿。

」他這樣說,一不小心說出了古往今來,追逐懸疑推理小說、對「神探」數量和質量欲求不滿的人們的心聲。

然而在現實中,探案是一項系統工程,有著自己的知識系統,並不斷容納最新的科學。

即便在法醫這一個工種中,也已經是門派林立——傳統意義上的公安現場法醫、研究意識的精神病學專家、跟毒物玩貓捉老鼠的毒物學、又或者是最新的DNA檢測,都被納入其中。

這一周,我們試圖管中窺豹,從法醫這個詞切入,帶讀者們窺探當代福爾摩斯們的秘密。

期間,「提轉組」公號將每天按時推送一篇文章。

雖然以「仲夏夜福爾摩斯故事集」為名,但這些不是故事,而是真實。

文中的每一次實驗和推理,背後都關乎生死、愛恨、困境,以及命運。

EPISODE 1

現場法醫秦明

採訪、撰文:蔡曉瑋|編輯:韋爾斯|攝影:HOTST

沒有人知道自己會怎樣死去。

一個人口在七八千萬的省,每年的非正常死亡量從數千到一萬不等,其中,命案則在三百起左右。

秦明所在的安徽省公安廳法醫科,每年經手的命案大約有七八十起,攤到每個人頭上也有二三十起。

從業十年來,秦明經手的命案已經不下兩百起,而能報到省廳來的,常常是疑難案件。

每次攤上,秦明都必須第一時間奔赴現場做解剖,抽絲剝繭,讓屍體說話,讓死亡過程重現。

推理小說家麥可·康奈利曾在《詩人》的開篇曾寫道,「死亡是我的領域。

我以它為生。

我靠它鑄就在這一行的名聲。

」對於秦明,這句話也成立。

而且是真刀真槍的成立。

秦明經手的第一起命案,寫在他的第一部書里。

書的名字叫做《屍語者》,主角是「法醫秦明」。

書中,醫學院法醫專業大一學生秦明回家歡度暑假,卻被在市公安局就職的父親送進了解剖室,跟著帶教師傅開始了法醫實習。

個把月後,終於碰到了第一起命案。

案情出乎意料地簡單,就是晚上兩撥人在吃大排檔,互相看不順眼打將起來,有人拔了刀。

現場有人報警,雙方還在打著,110已經到了並發現有人在斗歐中中刀倒地,當場就把所有人都按住了。

秦明懷著一點新奇興奮到了現場,得知情況後卻傻了。

按他的想法,法醫就是去查明死因還原案發情況的,而這個案子死因如此明顯,人也都已經被抓獲,還要法醫有什麼用呢?他沒有想到,這個貌似簡單的案子不僅是他職業生涯中的第一個坎,也是一堂關於法醫職責的課。

對於秦明的疑惑,師傅只給了一句解釋:「所有的命案,都必須解剖。

」看到屍體,秦明赫然發現躺在解剖台上的,是自己多年未見的小學同桌——第一次現場解剖居然就碰見熟人,感官、心理上都遭受重大刺激,師傅勸他回去,但他沒有走,「因為我覺得如果我回去了,可能就永遠不能再回到這個行業中來了。

」過了一會兒,偵查員來了,告訴他們雖然抓了三個人,但沒人承認是自己造成了死者胸口的致命傷;三把刀是一樣的,做了DNA血跡鑑定,刀上也都有死者的血。

難題來了,到底誰是致命者?法醫進一步檢查傷口,發現死者胸口刀口處有翻捲起來的皮瓣,判斷傷口有可能是一把卷刃刀所致。

果不其然,三把刀中唯一的一把卷刃刀最終指向了致命者。

「我很驚訝,原來在這樣看起來死因很明顯的案件中,法醫也是有作用的。

」坐在省廳法醫科不大的辦公室里,秦明點燃一支煙,回憶道。

和其他的推理小說作家不一樣,秦明在小說中寫的案子幾乎都是真實的,在第一本書中更是實誠,書中主角很大程度上可以等同於秦明本人。

就這個案子的描述而言,唯一和現實情況不一樣的是,死者並非秦明的小學同桌,而是小學時候同一年級的、認識的同學,但即便這樣,衝擊也是巨大的。

從根本意義上來講,法醫乃至刑警,並不是一個所有人都能擔當的行當;推理、偵探、判案小說從古至今的盛行,似乎也足以證明人們對於「神探」和縝密邏輯的欲求不滿。

對法醫從業者而言,第一道門檻就是第一次的現場解剖。

這和在醫學院裡解剖課上面對的浸泡著福馬林、不知道被用了多少回的屍體是不一樣的。

那個直面死亡而且不排除是慘死的剎那,掉頭而走還是咬牙直面,往往決定了你能否踏進這個行業。

秦明的妻子是他大學本科的同學,「她就不行,第一次解剖回來就整晚睡不著覺,一直會想到那個畫面。

」最終,妻子改行投醫,而秦明則留在了這個行當。

秦明的父親也是警察,痕跡檢驗出身,因為破案得力很快就被提拔,在秦明大一的時候,父親已經是當地市公安局的副局長,也確實「走後門」給暑假的兒子安排了實習。

父親一直是希望兒子子承父業的,秦明也喜歡。

考大學的時候,所有的專業都是父親給填的,秦明只有一個要求,就是要做警察,而且要做刑警,而法醫在公安系統也屬於刑偵部門。

「在中國,法醫在公、檢、司、教這幾個部門都有,但我認為傳統意義上的法醫還是在公安機關。

」秦明說,「什麼叫傳統意義上的法醫?就是老百姓的理解,搞命案的。

有命案了,要去現場。

有一個人非正常死亡了,到底是他殺的還是自殺的。

這種判斷在我們公安機關。

童年的秦明和父母,有趣的是,他的父親是警察,母親是醫生。

秦明所在的省廳法醫科的辦公室很樸素。

三張看上去有點年頭的寫字桌面對面拼在一起,一側的書架里有專業書也有獎狀。

整個科室有三個人。

坐在秦明對面的法醫看著年紀要比秦明大,進科室卻比秦明晚,之前學臨床病學,工作十年後考了法醫的研究生,最後考進省廳;另一位坐鎮樓下法醫門診,1998年入行,幹了十年基層法醫,在2008年省廳缺人手到基層遴選的時候被選拔進科室。

整個安徽省,包括他們三個在內,一共有340名在崗法醫,每年近萬的非正常死亡,就是三百人在跑。

粗算一下比例,基層法醫每個人一年差不多要跑三百多個現場,基本上每天都要面對死亡和屍體。

而除了面對非正常死亡之外,還有看不完的傷情鑑定。

然而,公安系統法醫的工資收入和一般的民警並沒有區別。

秦明一個月的工資是3707.01元,一年就是這個數字乘以十二。

曾經有外面的司法鑑定機構的負責人挖他跳槽,底薪八千加提成,剛還在抱怨工資少的秦明說,「我肯定不會去,理由很簡單,干法醫就要在公安干。

」這行有這行的成就感,秦明給我們舉了一個例子。

今年2、3月份,秦明去某市出差,有一個當地的法醫讓他幫忙看一個案子。

一個村莊,大路邊有一所住宅,住宅里住了一個武瘋子(喜歡打人的精神病患者),經常惹事。

一天,老婆回家,發現他躺在床上死了,兒子回家發現他爸身上有傷,就報了警。

現場勘查發現,他家門口的路邊有一攤血跡,經過DNA檢測,發現是死者的血;血跡後面有兩道深深的剎車印,給人的第一感覺,這是一場交通事故,家裡人也沒有什麼異議。

「我研究了半天照片,覺得不是交通事故。

」秦明說。

疑點之一,在於血跡停留的位置,死者的血跡就在前輪前。

那兩條剎車印間距很寬,只有可能是大卡車,而卡車一般是後輪制動,「如果是大卡車撞的,屍體要不就被碾壓,要不被撞飛,血跡不應該恰好在車前」。

第二個疑點是死者有肋骨骨折,肋骨是曲面,卡車是平面,平面撞上曲面,最多兩處斷裂,但屍體上有四條骨摺痕,再次說明有多次撞擊;但是又不是經過碾壓,怎麼會形成四條骨折印呢?第三,屍體身上的擦傷不多,如果是交通事故,應該有很多擦傷。

第四,死者的鼻根有損傷,口唇也破了,但如果是被車撞碾,最先被撞到的應該鼻尖,而不是凹進去的地方。

第五,死者肩部也有出血,如果是撞擊,應該只有一處出血。

秦明因此判斷,血跡和剎車只是巧合,「這樣的傷口只有反覆多次腳踹,才可以形成。

」他根據傷口給出的犯罪現場還原是這樣的:死者先是面部、頭部遭受拳擊導致損傷,然後倒地,被踹到頭,死者反射性護頭,被傷人者踹肋骨,死者又護肋骨,又被踹肩,然後傷人者離去。

死者回家躺著,大量皮下出血導致創傷性休剋死亡。

「至於犯案人,第一,是本庄內的人;第二,他的行走路線要經過這裡;第三,他為什麼打一個精神病?肯定是精神病先打他。

」秦明給出的建議是多提點現場周圍滴落狀的血,裡面可能有犯案人的血跡。

果然,提取到了,是同村的一個人騎著電動車經過屋子,被武瘋子衝上來打了一頓,然後又反過來打了武瘋子致其死亡。

這樣的推理過程,是容易讓人腎上腺激素分泌的。

對於法醫來說,實踐很重要,理論也很關健,兩者不斷積累,最後才能形成有效的推理。

實踐容易理解,理論也很重要。

比如說,為什麼判定這個傷口是腳踹形成的?就是一個理論問題。

因為肋骨屬於橋型扁平骨,它的耐力和長骨是沒法比的。

理論還包括致傷工具推斷,為什麼是腳?不是瞎猜的。

「鈍器傷和銳器傷不一樣,鈍器傷也各有不同。

有些鈍器傷比如磚石傷,它的表現除了皮下出血,周圍還要有擦傷,皮膚表面不平滑;但是腳踹,腳是柔韌的物體,不容易形成擦傷只有皮下出血。

而手打則沒有腳踹有那麼大的力量,不可能斷成好幾截。

」秦明分析。

但有時,絕對的真實會不小心戳破世俗的願望。

這個案子的結尾,是被害者的家人集體跪在公安局辦案為犯案人求情—武瘋子早就在村子裡積累了民憤,成為了家庭的累贅;犯案者莫名其妙地被武瘋子打了一頓,但打人的精神病人是免於刑事責任的;他反擊以後看著武瘋子走回了家,也不覺得他就會這樣死去,但卻犯下罪行。

「你說他做的到底對不對呢?」秦明問,「但站在法醫的角度,不能因為他是精神病,他的生命就得不到尊重,每個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

秦明不是一開始就能夠抽離和淡然的。

在實習的時候,他碰到過一個案子。

來自農村的七八歲的小男孩得了腦瘤,醫生診斷孩子活不久了。

男孩每天承受巨大的痛苦,不停吐,腦壓增高又導致神志不清和眼睛歪斜。

終於有一天,小孩被發現在池塘里溺死了。

法醫屍檢,發現小孩身上有傷,最終的結論是孩子的父親用拖把把小孩頂在水裡溺死的。

「父親的交代很簡單,就是不想看到兒子再這麼痛苦。

早晚一死,不如我來給他結束。

」秦明說,「但是這樣也是犯罪,我們也要揭露,你做屍檢的時候也要寫清楚這是一起命案不是溺死。

我那時候很糾結,如果沒有法醫,就說是溺死,那麼一切痛苦似乎就隨風而逝了。

」但是法醫不允許這樣,這個職業要求你嚴謹客觀,歸根到底,這是一個自然科學。

真正能夠做到這一點,做到不糾結,從實習算起,秦明花了十五年。

如果把這十五年分幾個階段,那麼這段旅程首先迎來的衝擊是生理上的—在現場面對屍體,觸覺、嗅覺、視覺的衝擊都非同尋常,「但是這個階段,你解剖幾具屍體很快就能適應了。

」然後是心理上的震撼,「比如你會想,人死了以後怎麼會這樣?活著到底有什麼意義?諸如此類。

」再後來,你會有對犯罪分子的恨,對受害者的憐憫,但是這些情緒會影響你最終的判斷。

「看多了,就淡然了,」秦明說,「淡然的意思不是說生死不重要了,而是讓你可以從情緒里抽離出來,專心做好自己的事情,而不讓兇手的處境、受害者的處境來影響你的判斷。

理智與情感相比,到底哪個更高級?不好回答;但,理智可能更難。

兔死狐亦悲,何況是人。

但對於法醫,被情緒控制是會在客觀上影響思考的。

秦明就曾經碰到過一個案子,因為太過憤怒、太想早日找到兇手,反而「什麼也沒有看出來」。

在法醫這個領域,所謂「看出來」並不是簡單地指你看到傷口,而是指,你透過當下的傷口看到當時的血腥。

秦明清楚地記得這個案子發生的日期,「2011年6月29日」。

一個女大學生,被發現性侵致死。

這個女孩很窮,上學完全靠助學貸款,在學校里一直勤工儉學。

到了實習期,則在商店打工掙錢。

6月29日出事,7月1日她的帳戶里就收到一筆錢,可以把所有的助學貸款還清了。

三天前,她剛談了一個男朋友。

「你覺得她的生活終於從黑暗要走向光明了,卻嘎然而止。

」秦明說,「而且她的受害完全不是自己招惹的,就是一個隨機的性侵案件。

」秦明被兇手激怒了,或者說被這種命運的弔詭激怒了,他在QQ空間裡寫下「此案不破如魚刺卡喉,惶惶不可終日」,但是被情緒影響,最終「可以說在這個案子上,我什麼都沒有看出來。

」和命運作戰,憤怒是無用的,理智可能也不能挽回什麼,但有一絲可能讓真相大白。

從形而上地來講,秦明熱愛這份工作,並且享受這份工作給自己帶來的榮耀感和存在感。

在書里,他把自己的經歷寫下來和更多人分享,想讓人更理解法醫這個職業。

寫作和工作,在他身上是相輔相成的,案子一直會有,而書,「只要有一個讀者我也會繼續寫下去。

」從形而下地說起來,即便衝破重重關卡,這份工作在很多程度上,「你還是要忍受,沒法兒享受,」因為每一次都是一次新的感官和心理衝擊。

「萬劫不復有鬼手,太平人間存佛心。

」這是他在書中為這個職業寫下的兩句詩,像一個符咒,又像一聲嘆息。

《ELLEMEN》對話秦明

Q:一個普通的公安系統基層法醫的日常工作包含哪些部分?

A:第一是大量的傷情鑑定。

比如有人打架,到底是輕傷還是重傷,要治安處罰還是判刑。

第二是非正常死亡,自殺還是他殺,需要法醫到現場。

另外就是命案,法醫要去現場勘查,進行屍體檢驗,做現場分析、重建,刻畫犯罪分子。

當然,法醫的工作並不是孤立的,和其他工種的配合都是分不開的。

Q:作為法醫,在接到一起命案時的工作狀態是什麼樣的?

A:無論你在幹什麼,有了命令,就要隨時準備出發。

Q:這個職業的危險性體現在哪裡?

A:很多。

比如現場有毒氣,比如一氧化碳;有危險品,比如遺留的炸藥;甚至也有可能兇手在現場沒有走。

還有屍體帶來的危險,比如爆發性的肝炎。

這是能看到的,也有看不到的病毒,比如愛滋病病毒,萬一你手劃破了,就有危險。

其實不是沒有防護措施,但事實上情況緊急,有多少人會一樣樣用過來?我們省廳下到的現場一般已經經過排查了,但基層的法醫是隨時會面臨這幾種威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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