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堅:考古學史上的關公戰秦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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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公如何戰秦瓊

4月11日上午,中山大學歷史系徐堅教授在上海博物館觀眾活動中心做了一場精彩的講座:《關公戰秦瓊:謝閣蘭的昭化發掘與鮑三娘寶藏》。

眾所周知,西方人在近代中國有過多次考古活動。

而一提起這段歷史,我們往往內心無比糾結。

一方面,十分痛恨外國人的文化侵略,欺瞞盜掠了大批中國文物;另一方面,又似乎有點慰藉甚至是隱微的感激,因為存諸本土的不少寶藏後來遭遇天災和人禍,早就毀壞遺失了,「幸虧」老外偷盜了一批,現今藏在世界各大博物館,還有機會見到。

歸結起來,就是對西方人在中國的考古活動的殖民主義控訴和中國歷史寶藏「完璧」海外的預設。

但是,徐堅教授在講座中強調,歷史其實非常複雜。

就他近年研究的近現代史上外國人在中國的考古和收藏活動而言,並不像今人想像的那麼簡單純粹。

他說,對於越簡單化、越整齊、越高度「凝練」的「歷史」,都越應冷靜地抱以懷疑態度。

他在上海博物館的兩場講座,11日的鮑三娘墓葬和12日的金村器群,就是希望分別破解上述兩種「迷思」。

說到關公戰秦瓊,對很多人而言,或許只是用來嘲諷他人不懂歷史的一個笑料。

但徐堅認為,關公戰秦瓊荒誕地出現在舞台上本身就是一種歷史表述。

究竟什麼機制把關公和秦瓊捆綁在一起?又是什麼樣的機緣巧合能讓這一幕發生?將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兩個(甚至多個)人(或物)強扭在一起,看似荒誕的組合實際上是再真實不過的歷史自身。

謝閣蘭

法國人謝閣蘭(Victor Segalen,1878-1919)的昭化發掘是考古學歷史上的一個事件。

所謂考古學史,在徐堅看來,絕不僅僅是印第安瓊斯似的冒險故事,也不只是一堆發現或探險的故事。

如果說考古學是一場探險,毋寧說是一場智力的探險。

考古發現是不可預期的,但是如何敘說考古發現卻是完全有跡可循的。

因此,考古學史既是社會史,也是思想史。

以上開場白既是破題,也是解題。

始料未及的一場騷動

接著,徐教授藉助一張照片把觀眾帶入1914年。

這年4月2-3日,來自法國的謝閣蘭-瓦贊-拉提格團隊在四川昭化曲回壩挖了一個墓,據方誌記載是鮑三娘的墓。

鮑三娘是三國時期蜀國的一位女將軍,關索的夫人,而關索一般傳說是關羽的兒子。

傳說中關索夫婦都最終戰死在與魏國的激戰之中。

「鮑三娘墓」發掘引發糾紛平息後的謝閣蘭團隊和當地官吏及鄉民

附近村民得知後,認定謝閣蘭等人肯定挖到了什麼寶貝,就團團圍住他們,要是不交出寶藏,就不讓離開。

照片就把這場始料未及的騷動定格了下來,徐堅在今年年初的一條微博寫到,「每個人都心事重重。

謝閣蘭Victor Segalen因為對地下雕刻的興趣而發掘了昭化的一座墓葬,卻困惑於為何被村民們圍攻;村民們篤信洋人盜寶;縣裡來的小吏和護衛唯恐出事。

」140個字的微博還沒有包括曲回村村民初見洋人和照相機的興奮和好奇,以及官紳護衛心底的狐疑。

有意思的是,儘管身疲力竭,謝閣蘭毫髮無損地離開了昭化,但謝閣蘭盜寶走私的傳說至今仍在廣元地區流傳。

謝閣蘭也就成為殖民主義罪惡的化身。

那麼,謝閣蘭到底有沒有把寶物從中國帶走呢?徐堅曾經多方赴法追尋,並未發現鮑三娘墓出土的文物。

——這也是他所強調的一種「回訪」。

在演講前兩周,他還去昭化鮑三娘墓跑了一趟。

實際上,作為事件的當事人,謝閣蘭記下了自己的考古活動。

他他的1914年在華考古報告經馮承鈞編譯,最終題為《中國西部考古記》,作為「尚志學會叢書」之一種在商務印書館出版(中華書局2004年出了新版)。

從中可以了解到,謝閣蘭看見的鮑三娘墓是一個長方形券頂磚室單室墓,南北向,長5.4米,寬1.9米;墓葬地面起封土;墓磚上有菱形、錢形、四足獸、駕馬模印紋樣;北向墓葬已坍塌;墓室已空。

這個描述跟乾隆和道光年間《昭化縣誌》的記載有其一致性。

而在現代田野考古學家眼中,鮑三娘墓屬於四川地區中等規格磚室墓,但中等規格磚室墓的諸多特徵,如前後室之分,用於陳列隨葬品的壁龕,均不見於鮑三娘墓。

據專家研究,四川磚室墓年代跨度始於新莽時期,終於東漢末年。

而「鮑三娘墓」是一座典型的中小規模漢墓,年代可能略早於三國時期。

這樣看來,謝閣蘭發掘的墓很可能跟歷史上的鮑三娘無關。

如今,鮑三娘墓成了當地的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離開昭化後,謝閣蘭一行還到保寧、綿州、嘉定發掘了號稱「蠻洞」的崖墓。

謝閣蘭把蠻洞認定為墓葬,是頗有見地的。

但他認為,四川的崖墓形式和石刻藝術源自近東地區。

這應該是一個殖民主義觀念,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他的崖墓發掘沒有引起爭議和騷動。

發掘鮑三娘墓和崖墓同為考古活動,為什麼會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社會反響呢?徐教授認為,究竟是淡然相處還是糾紛迭起,在很大程度上取決於受體,而不是主體。

也就是,謝閣蘭真正地做了什麼不重要,當地人怎麼看謝閣蘭挖了什麼,而一些看似跟考古無關的表象可能誘使當地居民做出判斷。

崖墓曾經被視為蠻洞,那是「蠻子」的東西,而鮑三娘墓則是「我們」的東西。

由此可見,挖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認為」你在挖什麼。

鮑三娘是誰?

那麼,為什麼鮑三娘對「我們」這麼重要呢?

其實,無論關索還是鮑三娘,皆不見於正史。

追根溯源,關索、鮑三娘故事較早的記載見於《花關索傳》,這是一個流行的戲劇唱本。

上海嘉定城東宣氏墓墓主是個戲劇愛好者,隨葬品中就有明代成化本《花關索傳》,這是目前所見最早的一個版本。

而在四川昭化,關索戲也被稱為耍關索或者花關索,是當地儺儀中的主要表演活動。

儺儀

據《四川通志》記載,「鮑氏者,關索之妻也。

居夔州之鮑家莊,勇力絕倫。

有廉康賊求取,不許。

與戰,破之。

關索往征,不勝遂以城降,同扶漢室焉。

」轉譯為白話,大意是說,鮑三娘是四川夔州鮑家莊人,孔武有力。

山賊廉康想娶鮑三娘,被拒。

於是強行蠻來,雙方打鬥,山賊還敗下陣來。

關索聽到這個消息後,前往征戰,鮑三娘看上了俊美的關索,結為連理,一同匡扶漢室。

顯然,這是民間喜聞樂見的說唱模式,結尾也很主旋律。

相較而言,《前溪逸志》的記載更具戲劇色彩:「武康縣有廉康屯兵之處,康邑人,奇醜而力大,爪如刀革,膚堅如鐵,唯喉三寸軟耳。

妻鮑三娘美容,時有花關索君,年少美容儀,鮑悅而私之,矢廉康喉而斃。

」簡直就是標準的「三俗」故事會:美女邂逅美少年,合謀殺死雖丑但孔武有力,不過有一處死穴的親夫,與少年私奔。

這類情節是關索戲的重要成分。

從文獻年代和故事模式(pattern)看,至少鮑三娘是關索戲的產物。

謝閣蘭為何來華考古

謝閣蘭是20世紀初期經歷最為豐富,最具學術貢獻的在華法國探險家和旅行家,曾組織1909、1914和1917年三次中國探險。

其中,1914年的中國探險得到了法國教育部、美文學院和法國駐華使館的支持,是法國在華考古計劃中規模最大的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除地面調查外,包括地下發掘的考古之旅。

謝閣蘭的考古興趣和活動活動深受法國漢學巨擘沙畹的影響,可以說沙畹是他的精神導師。

雖然1899年沙畹以外交官身份來到中國,但直到1907年他才有機會考察中國的石刻藝術。

沙畹多留意地面上的石刻藝術,而謝閣蘭希望更進一步,探討中國地下的石刻藝術。

從謝閣蘭關於昭化鮑三娘墓和其他地方崖墓的考察筆記來看,他很關注墓室里的石刻藝術。

謝閣蘭雖受沙畹的影響,但跟沙畹的弟子很少往來,在法國漢學界是個邊緣人物。

雖然那個時代基本沒有嚴格的考古學教育,但是從他的田野操作規程上看,他並不懂如何發掘,只能算個不入流的考古學家。

但這只是謝閣蘭完整人生的一個面向,他在考古方面沒什麼成績,但在文學領域頗有造詣。

在那個時代,法國興起異域主義的文藝風潮,渴望尋求不同於法國的藝術和文化。

謝閣蘭曾經向法國國內報導了原在南太平洋島嶼的高更,這正是他追尋異域主義過程中的一個插曲。

謝閣蘭來華後,有機會進入紫禁城,便創作了小說《天子》,塑造了對法國讀者而言耳目一新的中國皇帝形象。

1912年他在北京自費出版的詩集《碑》,在徐堅看來,就是「以中國格式寫法文詩歌,古代形態表達現代想法」的典型代表。

謝閣蘭認為,自己的異域主義和之前的異域主義不一樣。

他認為之前的「老」異域主義一心追逐熱帶主題,不同於歐陸的奇風異俗,實際上是一種膚淺的獵奇主義。

而他自己的異域主義,則是對多元文化的尊重,因此,從本質上來說是反殖民主義的。

然而,頗具反諷意味的是,謝閣蘭在昭化發掘鮑三娘墓卻恰恰被當地紳民認定為不折不扣的殖民主義行為和罪惡。

謝閣蘭團隊1914年在華考古之旅路線圖

經過徐教授抽絲剝繭般的分析,歷史的弔詭之處顯露無疑。

徐堅將殖民主義學術分成三種類型,一種是受到殖民政府支持的,一種是深受殖民主義觀念影響的,一種是國族主義情境下相互界定的。

謝閣蘭發掘鮑三娘墓屬於最後一種,他被視作殖民主義者,但他的異域主義其實是對殖民主義的抵制,如果他能夠為自己辯護,或許會將自己的考古學稱為異域主義考古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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