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誘良為娼」 —— 從老支書到盜墓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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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老支書到盜墓賊

文/吳樹

即便在江南,這也是一個很小的村莊,幾十戶人家百來口人。

我來這裡採訪不是因為這個村有什麼經濟騰飛、科技創新的驕人業績,或是出了什麼領導農民脫貧致富奔小康的農民企業家,而是因為偶然從小報上看到一則報導:一位當了幾十年村黨支部書記的基層幹部,因盜墓和走私文物雙罪被判刑。

進村時趕上一個霧天的黃昏,蒼白的太陽掛在西邊樹梢上,灰濛濛的田野悄無聲息,四周安靜得連霧氣在枝葉間飄動的聲音都能聽得見。

那個當年在村裡說一不二的「大人物」,一個人佇立在村頭的樟樹林邊,仰面朝西,像是在看太陽。

「他現在什麼都看不見……」隨行的鄉文書小朱輕聲告訴我。

他身後有七八棵樟樹兜,這些樹兜的直徑足有一米,看上去被砍伐的時間有好些年頭了,橫截面呈紫褐色,四周長了一圈兒灰白色的蘑菇。

最近的一棵樹兜上面放了一壺酒、一小碟花生米,還有兩塊荷包蛋。

他茫然地端著酒杯與天對視,活脫脫似一尊灰泥塑像。

「他在幹什麼?」我問。

「祭日頭。

「一個盲人祭日頭?你們這兒有這習俗?」

「哪兒也沒這習俗,心裡有愧哩!干多了壞事,良心不安唄!」

小朱接著說:「他在這個村裡當了30多年黨支部書記。

57年大躍進他領頭砍倒這些風水樹、砸大傢伙兒的鍋罐煉鋼鐵、虛報田地里的產量餓死人,從小隊長升官當了大隊長。

再往後文化大革命又領頭把本村成份不好的人斗死了好幾個!反正一搞運動他就要傷人,而且傷的又都是鄉里鄉親,是人都恨他,無論大人小孩,哪一家過去沒吃過他的虧?」

「可那個年代的事也不該全怨他呀,再說從另外一個角度講他也是受害者。

」我說。

「就算您說得對,可這一回呢?盜墓!總賴不上別人吧?要不是他那雙眼睛瞎得是時候,這會兒還在吃牢飯呢!」小朱忿忿地說。

他就是這個村子裡的後生,聽話音與這位老支書積怨很深。

「最初聽到這件事的時候我很難相信,像這種經歷的人,怎麼會去盜墓?會不會是中了誰的圈套,或者乾脆就是誤判?」我說。

「別說是您,事發之前就算是我們本村的人,恨他歸恨他,但出這種事誰也不相信。

可最後調查結果他就是個盜墓賊,還不止一次,其中屬於國家一級文物的青銅器兩件,二級文物兩件,三級文物十幾件……」

小朱告訴我,這一帶在戰國時期地屬楚國,曾是歷史重鎮,解放以來多次出土過那個時期的重要文物。

據文物部門勘探,這個村子家家戶戶房屋地下都可能埋著文物。

前些年文物市場放開後,村子裡很多人都動起了歪腦筋,挖墳掘墓、走私販賣文物,被外界稱作「盜墓村」。

所以,國家把這一帶劃為文物管制地段,老百姓不管什麼原因需要動土,必須先報經政府同意。

「說實在話,前些年村裡人熱火朝天搞古董的時候,儘管他家境很差,兩個兒子一個在礦山挖煤給活埋了,另一個游泳淹死了,老伴由於過度悲傷也相繼病死了,只留下一個智障女兒不能幹活,靠他撫養。

但是他的個性還是沒改,成天罵改革開放是背離社會主義道路,自己白天守著二畝三分地種莊稼,晚上還兼職鄉里的文物巡視員,到處幫著鄉里的文保小組抓那些掘墳盜墓搞文物的人。

「兩年前,我們鄉里接到廣東海關的電話,說他們抓獲了一個文物走私犯,那人供述所有贓物都是從我們村買到的。

後來經過那位犯罪嫌疑人的指認:他的合作者正是平日裡裝得道貌岸然的老支書!開始我們都不相信,可是一進派出所他自己什麼都供了。

聽法院裡的人說,他賣的都是國寶重器,本來夠判無期徒刑,因為認罪態度好,而且砸鍋賣鐵,及時將一百多萬贓款如數退賠給政府,所以只判了20年徒刑。

本來就他這歲數,20年刑也就差不多坐穿牢底了,可是剛坐滿一年牢,他雙眼突然失明,就只能保外就醫了。

「現在他也夠慘的了!退賠贓款帶罰款,連房屋也賣了,他跟那個智障女兒無家可歸。

要不是堂弟看他可憐,將後院一間豬圈弄弄乾凈借給他住,父女倆真不知道上哪兒去安身!

「普通老百姓盜墓也好、坐牢也好,都沒什麼,放回來村裡的人也沒哪個另眼相待,該喊叔的喊叔,該喊大哥的喊大哥。

因為村裡大部分家庭都多多少少、明里暗裡從地底下扒拉過一些古董,沒覺得是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

可他不一樣啊,當了大半輩子村官,要強了一輩子!好在他現在眼睛瞎了,要不然哪還有臉出來見人?不如死在牢裡頭自在!」

晚飯後我想找老支書聊聊,可父女倆早早地就睡了。

第二天上午也沒見著他,堂弟媳婦兒告訴我,白天他們父女倆還得下地幹活。

她還告訴我,他堂哥每天下午都會去林子裡喝酒。

黃昏時分,我一人來到村頭。

沒等幾分鐘,老支書果然到了。

跟別的盲人不一樣,他不用拄拐杖,手上挽著一隻小提籃,裡面放著幾樣祭品,毫不費勁地穿過樹林,徑直走到樹兜旁,然後放下祭品擺好,仰面朝西,呆呆地用他那失明的眼睛盯住落日。

「老人家,您好呵!」我走近它,打招呼時故意沒叫他「老支書」。

「你是誰?」老人微微一怔。

他顯然聽出來我不是本地人。

「一個過路人。

」我說。

「您在這兒幹嗎呢?」

「看太陽。

」他又別過臉去,看來沒興趣理我。

這時候,大霧已經散去,西山的太陽又大又亮,明晃晃地把田野、村莊、樹林染成桔紅色。

周圍依舊那般寧靜,河流無聲、鴉雀無聲,仿佛地面上的一切都被這個周而復始的冰季封凍。

真美呀!我剛從心底發出一聲感嘆,可面對眼前這位有著特殊遭遇的老人,心緒很快從自然王國一落千丈。

「老人家,您看見了什麼?」我很用心地問。

「我什麼也看不見,只看得到日頭。

」他平靜地回答。

「能告訴我您看到的日頭是什麼樣兒的嗎?」

「跟你看到的沒兩樣……」大概是由於平日村裡頭沒什麼人願意搭理他的緣故吧,看來老人並不拒絕與陌生人說話。

「您現在看到的太陽和早些年看到的有沒有什麼變化?」我沒有馬上切入訪談正題,想從側面迂迴,把採訪對象繞進去,讓他自己主動坦露真言。

他說:「世上什麼都會變,只有日頭不會變,你生下來看到它是咋樣,臨死看它還是那樣兒!」說到這兒,他又回過頭去面對著落日,定位之準確令人吃驚。

我給老人遞上一支煙,打著火機。

「別!」老人非常敏捷地從我手裡奪過打火機,迅速關上:「這裡是樹林,別打火!」

我愕然地收回打火機,沉默了會兒,問道:「您……為什麼要那樣?」

「……碰到鬼!是的,一定是撞到鬼了……」他的面部不住地抽搐著,兩隻乾涸的眼睛在天空中茫然地搜索。

我相信,他之所以不拒絕回答我的問題,是因為他也曾無數次向自己的內心發出過這樣的質詢。

「是因為太貧窮嗎?」我追問。

他搖搖頭,沒回答。

約摸過了半分鐘左右,老人終於打破了沉默:「您知道我為什麼擁護毛主席嗎?」

「是因為信仰嗎?」話剛出口,我自己都覺察到這種回答有些唐突和矯情。

好在他看不見我在臉紅。

「那時候要窮一塊兒窮,要富一塊兒富,大家都沒什麼作孽的念頭!」

「您說的作孽指的什麼?」

他搖搖頭,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你是哪個單位的?」

「原來在電視台工作,現在退休了,來這裡玩玩。

碰上你。

」我說。

「哦……你聽說了我的事?」

「啊,聽說了一點,這個村莊搞墓賣古董的也不止您一個人……」

「我跟他們不一樣!」老支書打斷了我的話,脖子漲紅了,似乎非常憤怒。

其實我這樣說的目的只是想安慰他,沒想竟讓他強烈的不快。

「第一,我不是盜墓,我是在自己的家裡挖出了古董;第二,我不是故意去挖的,而是在蓋房子挖地基的時候偶然得到;第三,我跟那些老百姓不一樣,我是共產黨的有功之臣,全心全意為黨工作了幾十年,當了幾十年村支書,沒拿一分錢工資,沒要一分錢福利。

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大概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老支書喝了口酒讓自己平靜下來,然後換成平靜的口吻繼續說:「我也不說我沒罪。

一開始的確是為了給我那傻子女兒蓋兩間房,打算為她尋摸個合適的女婿入贅,她出嫁沒人要。

挖地基的時候碰上個古墓,出了幾件青銅器,當時我還覺得晦氣,因為那上面是要給我女兒蓋新房的呀!誰願意將房屋蓋在墳墓上面?

「隔壁我堂弟家老二在場給我幫工,見到那些玩意兒就說:『叔啊,咱要發財了!』我說那孩子沒正行,碰上這樣的倒霉事還拿叔開涮!那孩子說:『叔,真的呢,這幾件青銅器起碼能賣十幾萬塊錢!』我罵他想錢想瘋了,我當大隊支書的時候,老百姓挖地挖出很多這樣的東西,當時送交大隊部,我也就給他們發兩塊錢、一張獎狀,表揚表揚也就行了。

待那些破銅爛鐵聚攢多了,當廢鐵賣給收購站回爐煉銅。

「沒想到第二天晚上,我那堂侄就帶了一個廣東人來,真的拎了一大包錢,說是要收購那幾件青銅器。

我起初不答應,可經不住我老婆和小兒子的哭鬧——他們當時都還活著——她說,『你一輩子只顧自己的名譽,不管我們娘兒的死活。

要是有錢,老大還能去劉老大的煤窯里挖煤給活埋了?這家家戶戶都在倒騰古董,就你一個人像個傻子啥都不知道!咱們這又不是去掘墳盜墓,是在自家的房基里挖出來的東西,那是祖宗積德,我們應有的福分!』

「被那個老太婆罵了一宿,小兒子偷偷地將青銅器交給那個廣東人,換回16萬塊錢。

開始我還想將錢交到鄉里去,家裡面鬧成一鍋粥。

堂侄告訴我:『叔啊,您老現在是落後了,什麼時世都不懂!去過北京沒?沒有吧?我經常去,那裡有箇舊貨市場潘家園,有我們村子幾個大,裡面全是古董,別說這些個破青銅器,什麼官窯瓷器、皇家玉器,哪樣國寶不能賣?那些個中國人、外國人、當官的、當兵的、當教授的、當大老闆的都在裡面淘寶、撿漏。

您知道那裡面的東西都是從哪裡來的?除開假貨就是全國各地出土的東西,我在沒找到廣東的路子之前也經常去那裡做買賣!還不止是潘家園,周圍好幾家大古玩城,裡面的東西哪裡來的?全都一樣!天子腳下,這些事誰不知道?官家還不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就您還在這裡假正經幹嘛?家裡窮得卵子甩流星,媳婦討不起、女兒嫁不出去,這日子怎麼過?』

「他還說,『叔啊,您已經不是老支書了,現在誰都不稀罕您這樣的死腦筋!您想想啊,改革開放是要幹什麼?是要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什麼是好日子?吃得起山珍海味,住得起小洋房,上麻將桌輸得起十幾二十萬!這些,您行嗎?別怪我做晚輩的說話難聽,混到現在,我弟討不起老婆,我妹沒人要,做您的老婆和子女那是上輩子沒修好,倒了大霉!』

「說實在的,那小子儘管混帳,可是他那一番罵人的話真算是點醒夢中人!那陣子我就像掉進冰窖里,莫名其妙地發了幾天高燒。

燒退了以後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是落伍了,跟不上形勢!過去幾十年我一直跟上了黨的步伐,所以路走得順當,走哪兒都受人尊重。

這些年沒搞懂黨的基本路線是要富民、要讓老百姓發財,所以我日子過得窩囊,不受人待見!

「還是那句老話說得好,『只要思想不滑坡,辦法總比困難多』!病好了以後,我跟堂侄去了一趟北京,逛了潘家園、古玩城,那裡的情況跟那小子說的一模一樣,沒走形!我算是開了眼界,只恨自己縮在深山溝里沒早點出來見世面!北京人都敢賣出土的東西,我還怕什麼?他們離黨中央更近,還能不比我們更懂得黨的政策?

「回村後,我用賣青銅器的16萬塊錢又給小兒子蓋一棟連三間,老天有眼,地下又出了幾件青銅器,還是賣給了那個廣東人,又賺了幾十萬。

緊接著我又把自己和老伴住的房子拆掉重蓋,又從地下挖出一個大墓,一下出土幾十件青銅器、玉器。

又賣了,給兒子說了門親事。

一直到犯案,在法庭上宣判時我才知道那是一個王墓,出土的東西很多都是國寶級文物……

「就這樣,不到兩年工夫,我賣古董掙了100多萬塊錢。

出事之前我還一直在想,真像堂侄教訓我的那樣,頭些年我沒領會黨的富民政策,沒跟上時代的步伐,窮也活該!現在路線對了頭,就住上了小洋樓!」說到這裡,老支書平靜地笑笑,自嘲地搖搖頭。

「沒想到啊,又是一場夢。

回想起來,從大躍進開始,我一生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唉,怪來怪去還是怪自己沒有時時刻刻緊跟黨的步子,可是像我們這種工農幹部,沒什麼文化,真要一步不落跟黨走,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你想想啊,黨都是摸著石頭過河,深一腳淺一腳地難免會有濕身的時候,何況是我們農村基層黨員?黨濕了身子沒關係,烘乾了再走,責任不是哪一個人的。

而我們這些做黨員的該怎麼辦?像我這樣可就是一濕身成千古恨哪!」接著,老支書還說了很多很多的感悟,由於涉及各式各樣的隱私,記者只能「此處省略若干字」了。

天色漸暗,我向老支書告別,但沒有馬上離開,站在原地心情複雜地繼續觀察眼前這位有著特殊身份的盜墓者。

與昨天我見到的一樣,老人以為我離開了,孤獨漠然地盯著落日,聽憑太陽的餘暉徹底從那古舊消瘦的臉龐上消逝。

就在那一瞬間,我驚愕地發現有幾滴渾濁的淚珠從他的面頰滾落。

他緩緩轉過身,拎起樹兜上的酒壺,默默地斟了兩杯酒,仰面自飲了一杯,然後一揮手,將另一杯酒朝太陽下山的方向灑潑出去,然後收拾起家什離開樟樹林。

我當時很納悶,一位心靈與視覺全都墜入黑暗的人,怎麼還能夠如此準確地分辯出白晝與黑夜?假如說如今太陽是他一無所有時的僅有,那麼,在他生命中也曾有過的輝煌時刻,他是否覺察過這生命之源的存在、並且如同眼前這樣由衷地敬畏過它呢?

後記:從一言九鼎的老支書到萬人不齒的盜墓賊和階下囚,從表面看,似乎是「一個偶然的機會」促發的個體人性異化,如若我們將目光撒開,就會非常不幸地發現:那個可憐的老農身上聚集了數億中國農民的精神悲劇——被「誘良為娼」!他所經歷的一切煎熬,其實也時時刻刻在懲罰著我們許多人內心深處那一尊未經洗禮的靈魂。

試想:假若那些「偶然的機會」悄悄降臨在我們跟前,又有多少人能夠憑藉自己的雙手高高擎起良知的火炬,去點亮滅黑的光明呢?(摘自博主新書《誰在忽悠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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