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的石頭--走訪山東武氏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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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祠是建於東漢末年的武氏家族墓地上的一組祭祀祠堂與石闕、石獅、石碑等漢代文化遺存共同構成的武氏墓群石刻。

武氏祠漢畫像石所表現的內容極其豐富,從現實到歷史,從真實到想像,從社會實踐到道德倫理,幾乎涵蓋了人們能夠想見的所有領域,難怪歷史學家們稱武氏祠漢畫像石是漢代社會的百科全書了。

武氏祠左石室後壁小龕西側畫像

武氏祠左石室東壁下石畫像

1907年7月5日,法國漢學家沙畹拍攝的山東嘉祥縣武氏祠。

今日的武氏祠陳列

位於山東嘉祥縣的武氏祠是建於東漢末年的武氏家族墓地上的一組祭祀祠堂,說得通俗點,就是由幾塊巨大的青石構件結構起來的石頭房子。

然而,由於這些青石構件上刻滿了畫像和文字——人類文明史上不可多得的藝術瑰寶,這小小的石頭房子也便身價倍增、響徹寰宇了。

人們習慣上所說的武氏祠或武梁祠漢畫像石,除了由幾座石室組成的祠堂,其實還包括同時建造的石闕、石獅、石碑等,這組保存較為完好的漢代文化遺存共同構成了武氏墓群石刻。

武氏祠在東漢建成之後,一直吸引著眾多的文人、書畫家、學者。

早在北宋時期,武氏墓群的石刻就引起了大文豪歐陽修的關注,他在《集古錄》里對武氏墓群的兩塊石碑作了記錄,並為其寫了跋。

歐陽修的兒子歐陽棐後來也為兩碑作跋,並且糾正了父親看錯的一個字。

到北宋末年,大名鼎鼎的金石學家趙明誠在其所著的《金石錄》一書中就有了更為全面的記述,不但記有武氏諸碑、武氏石闕銘,還最早提到了武氏祠漢畫像石:「右武氏石室畫像五卷。

武氏有數墓,在今濟州任城。

墓前有石室,四壁刻古聖賢畫像,小字八分書題記姓名,往往為贊於其上。

文辭古雅,字畫遒勁可喜,故盡錄之,以資博覽。

比趙明誠稍晚些的南宋金石學家詩人洪适,在《隸釋》中收錄了武氏碑和武梁祠畫像題字四百多字;又在《隸續》中摹刻了武梁祠畫像的大部分。

我所居住的濟寧市離武氏祠只有幾十公里,可謂近在咫尺。

但是這許多年聽別人無數次地說起,也幾次想前去一睹那些神秘莫測的石塊,不知為什麼卻一直沒能成行,也許是機緣未到吧。

前不久在嘉祥縣文聯幾位同志的引領下,終於向武氏祠走去。

從嘉祥縣城出發,大約十幾公里,來到一座小山下,這就是因武氏祠而名聲在外的武翟山了。

我們的車在一所小院落前停下,有工作人員為我們打開了鐵柵欄大門。

和前些年聽到的描述迥然不同,絕然不是破敗不堪,儼然一座環境優美、井然有序的紀念館。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其實已經不是武氏祠堂了,武氏祠作為幾座完整的石室不復存在,早已成為七零八落的碎片。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兩座雄偉壯觀的石闕和一對勇猛威嚴的石獅,它們還站立在原來的位置,不過是於1964年原位置原方位提升到現在的地面高度。

這是我國現存最早、也最完好的雕塑建築,完美地展現出漢代藝術的典型風格,樸拙,大氣,豪放。

現存的祠堂構件還有40餘塊,每一塊都被鑲進了巨大的玻璃櫥內保護起來。

武氏墓群的這一組石刻建築歷經近兩千年的漫長歲月,能夠比較完好地保存下來,不能不說是又一個奇蹟。

從建成算起,歷經近千年,到北宋時期,整個建築群還是安然無恙地矗立在地面上的。

宋代以後,隨著金石學的衰微,武氏祠開始頹敗,漸漸坍塌傾圮,而且由於黃河泛濫,受洪水衝擊,整個被淤積掩埋於地下,武氏祠在人們的眼前消失了。

這一埋就是幾百年,從現有的文獻看,似乎也很少有人提及,武氏祠被人們忘卻了。

或許我們應該感謝橫衝直撞的洪水和泥沙,將這組寶貴的遺產封閉在了地下,從而也避開了此後數百年兵荒馬亂可能帶來的破壞以及風霜雨雪的侵蝕。

直到清代乾隆年間,有一個人記起了已經消失的武氏祠,他就是清代著名書畫家、「西泠八家」之一的黃易。

歷史總是帶著某種機緣與巧合,身為錢塘人的黃易,如果僅僅是一個書畫家,如果身在杭州,即便想起了武氏祠,恐怕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想有點作為,也是不大可能的。

恰巧這時黃易在濟寧做官,任濟寧同知。

於是,武氏祠的歷史命運被翻開了新的一頁。

乾隆五十一年,即公元1786年,這位文人官員親自來到了武翟山下,經過走訪查勘,確定了武氏祠被掩埋的位置,隨即發現了武梁祠的石室、石碑以及石闕。

接著,黃易動用了人力物力,清理淤土,將武氏祠幾個石室的構件一一發掘出來,使消失數百年的武氏墓群石刻重新面世。

遺憾的是,大概從這時起,人們看到的就已經是零散的構件了。

也許是出於偏愛,或者別的什麼原因,黃易將其中一塊畫像石運至濟寧州學保存,這就是有名的「孔子見老子」。

直至今天,這塊名石仍舊完好地存放在濟寧博物館裡。

為了妥善保存這批國寶,黃易等一批學者官員個人掏腰包集資,在原址購地蓋屋,把發掘出的畫像石全部鑲嵌進牆壁。

黃易等人的發現、發掘,一時震動了金石學界,此後,或讚嘆,或著述,或考證,或賞評,對武氏祠漢畫像石發出的各種聲音便如潮水般漸漸涌動起來。

與黃易同時代的另一位文人大官翁方綱在得知武氏祠石室被發現後,興奮之情溢於言表,喟然嘆曰:「古今著錄家、鑑賞家所未有之大快也!」其後,他在《武氏祠堂畫像詩》里這樣讚嘆:「五六百載無此奇,地靈光怪要騰出。

還是讓我們看看那些攜帶著漢代人大量文化和生命信息、因而充滿了無限魔力的石頭。

通過這一幅幅夢幻般的畫面,我們仿佛沿著時光隧道回溯1800多年,漫遊於古老的歷史長河,與古人摩肩接踵,在和古人對話。

是的,我們回到了漢代,我們看到,漢代以前的歷史沉澱在天青石上,漢代的政治、軍事、文化以及社會生活的一幕幕場景活躍在天青石上,漢代人浪漫的想像和自由的意志放飛在天青石上。

歷史總是漫漶不清的,而漢畫像石所演繹的層層疊疊的歷史,所描繪的世俗社會的生活,所刻畫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竟還是如此的清晰可辨。

從這些生動活潑的畫面,我們看到的不是歷史的標籤,而是鮮活、靈動、神態畢現的生命,是民間藝術工匠們穿越浩瀚時空向現代人發出的生命信號——是各色人物躁動不安的躍動,是風馳電掣的車馬飛奔,是鏗鏘搏擊的水陸大戰,是彬彬有禮的拜謁迎送,是有滋有味的推杯換盞,是忙碌有序的宰殺烹調,是武士的鬥劍,是漁民的捕撈,還有殺聲震天的狩獵,餘音繚繞的鼓樂,諧和柔美的舞蹈……

上古的帝王們依次款款地向我們走來,從人面蛇身、兩尾相交的人類始祖伏羲、女媧,到「三皇」之一的祝融,到手持耒耜、嘗百草辨五穀的神農,然後是皇帝、顓頊、帝嚳、堯、舜,我們看到,大禹肩負鐵鏟,為治水而奔走呼號,而荒淫無道的夏桀卻正坐在女人的身上。

這是我們目前所能看到的最早的上古帝王的形象。

孔子來了,他匍匐跪拜,虛心地在向老子求教。

我們很難確切地知道,孔子究竟向老子請教了什麼,老子又向孔子傳授了什麼,但可以斷定的是,也許正是有了兩位先哲的這次相見和交流,才使得儒家和道家兩大學派有了千百年來的並行不悖和兼收並存。

諸侯之中,齊桓公、秦王嬴政、吳王、韓王、趙襄子緩緩朝著現代走來;陸續走來的還有義士、刺客,孝子烈女,他們都一一再現著自己精彩的人生故事。

荊軻刺秦王的畫面定格在一塊石頭上,看看這驚心動魄的一幕吧:中間立著一根銅柱,柱下放置著一個匣子,匣子的蓋打開著,露出一個人頭,那肯定是為了接近秦王而帶來的秦國叛將樊於期的首級;銅柱的左側,一位威武勇猛的武士,長長的頭髮甩向後方,呈怒髮衝冠狀,兩手張開,右腳踏地,伸向前方的左腳騰空而起,似在大聲地斥罵,這無疑就是名垂青史的刺客荊軻了;在他的背後,有一人將其攔腰抱住,這該是先用藥囊擊中荊軻、救了秦王一命的侍醫夏無且了;再看銅柱的右側,那個頭戴王冠、倉皇抽身逃遁的人,就是差點一命嗚呼的秦王嬴政,這個平時不可一世的秦王,沒有了昔日的威風,狼狽之像畢現,他從荊軻手中掙脫時撕下的半截衣袖,尚飄在空中;裹在地圖裡帶進去的那把匕首,被荊軻用力地擲出,投向秦王,誰知天不作美,投在了銅柱上,匕首的飾穗還飄拂著,似乎能聽得到投擲時那呼嘯的風聲,匕首的尖部竟然穿透了銅柱,鋒芒直指著秦王,可知投擲時的千鈞之力;秦王的身後,有一名衛士正在趨前救援;富有戲劇性的是,與荊軻的英勇無畏相對照,地上仰面躺著他的助手秦舞陽,此時他早已被這場英勇悲壯的搏殺嚇破了膽,正倒在地上瑟瑟發抖……畫像的作者緊緊抓住了這最富表現力的一瞬間,以簡潔的筆觸,將這一傳之千古的刺秦故事刻畫得淋漓盡致。

還有漢代畫像中的庖廚,他的日常生活真真切切地呈現在我們面前:有一人左手牽著一隻羊走來,右手舉著一把刀,看來這隻羊就要被宰殺了;那頭豬此時已經宰殺完畢,有兩人正將其摁在一口熱氣騰騰的大鍋里,澆燙去毛;緊挨著,有兩人彎腰俯在一隻大盆上,手裡抓住一隻吱哇亂叫的公雞,正欲宰殺;殺雞者右方是一口水井,井旁立著桔槔,兩個人正在用桔槔往上打水;而就在桔槔的立柱上,懸掛著一條狗,一人持刀正在剝狗。

由這口水井,如電影的蒙太奇一般,突然轉換到另一幅畫面上:那裡有一個鍋灶,灶的煙囪是斜的,灶上置甑釜,一人正在灶前燒火;在灶的上方有一橫竿,橫竿上可見懸掛著已經宰殺好的鴨、兔、魚以及豬頭、豬腿,一人正伸手去取橫竿上的豬腿,也許下一道菜是要做一個紅燒肘子?鏡頭又一個閃回,我們看到了庖廚連接著一棟三層的樓房,廚師做好的美味佳肴正被僕人放在托盤裡端著,攀上樓梯,傳送到樓上去;二樓的門外有一個男僕等待著飯菜的到來,準備送進去;在二樓廳室里,是男主人們在用餐;三樓上,有女僕守在樓門外,女主人們在廳內用餐。

可以想見,男女主人們在享受美味佳肴時大快朵頤的滿足和愉悅。

由此,我們看到了漢代人庖廚和餐飲的全貌,是如此的真實自然,可感可觸,那是一派富足祥和、自得其樂的人間煙火。

跟隨藝術工匠們自由而奇異的想像,我們不妨暫時離開平凡、充實而瑣屑的人間大地,沿著虛無縹緲的青煙,到天上的仙界去領略一番神仙們的生活吧。

漢代,佛教尚沒有傳入、流行,在這裡,當然還不是西方極樂世界,而是由天帝、東王公、西王母、嫦娥、雷神、雨師、風伯等各路神仙居住、遨遊的仙境。

仙人大都身生雙翼,在天上自由自在地飄來飛去。

或乘著以龍為駕、以云為輪的仙車,前呼後擁地出行。

但神仙們也並非整天價無所事事,似乎都有著自己的崗位,在各司其職。

看,這一群神人們實在忙活得夠嗆:那位坐在雲車上著女裝的面目猙獰者就是雷神,車上放置著兩面大鼓,雷神正手揮鼓槌使勁擊鼓,隨著這一聲聲有力的撞擊,此時,人間便聽到了轟轟隆隆的雷聲;有意思的是,雷神乘坐的雲車按說應該是輕飄而自動的,會隨心所欲、想去哪裡就去哪裡,可是你看,雲車前面卻有五個大力士,用兩根粗繩在使勁拉車,而且要非常吃力才能將雷神的雲車拉得轔轔前行;也許是拉得實在有些費勁吧,這時飛來一個帶翅膀的小神仙,用手在推其中的一個大力士;在雲車後的雲座上,有位神仙在張著大嘴吹氣,這就是風伯,人間大作的狂風或是拂煦的和風,應該蓋出於此神之口了;雲車前有兩個女神人,其中一神人手提長頸壺,另一女神人則雙手執水罐正向下傾倒,這是雨師在向人間施雨,折騰了半天,到這時雨才算灑落到人間;生有兩頭的龍出現了,其身體彎曲,成為一個拱形門;又有一女神,一手執鞭一手持物,似在狠命地抽打著鞭子,這大約是在製造閃電;龍門的附近有三位神人,正手執錘鏨拚命地敲打,也許,是用錘鏨敲擊所產生的火花來加強閃電的亮光吧;龍門下有一人在跪伏叩頭,不知是被咆哮的雷電嚇壞了呢,還是正在代萬民虔誠地祈雨;再右面有兩人張開雙臂大聲歡呼,似在歡慶上天總算給久旱的大地降下了甘霖;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在雲端竟有一神人捧著一隻大碗出現了,難道是為這群辛勤播雨的勞作者們來送飯的?神仙們也需要一日三餐嗎?總之,在這塊畫像石上,人們已經很難分清這是在天上還是在地上,是在仙界還是在凡間,創作者已經將天上和人間、神人和凡人糅合在了一起。

叫人忍俊不禁的是,神仙們竟然使用人間的勞作方式在製造著風雨雷電!這正可以說明,漢代的民間藝術工匠們無論多麼奇特的仙界想像,其根基無疑是人世間的世俗生活。

武氏祠漢畫像石所表現的內容極其豐富,從現實到歷史,從真實到想像,從社會實踐到道德倫理,幾乎涵蓋了人們能夠想見的所有領域,難怪歷史學家們稱武氏祠漢畫像石是漢代社會的百科全書了。

緩步走出展室,我的思緒還沉浸在漢代,未能完全走出來。

外面朔風凜冽,我卻覺得身體里有一團燥熱在涌動,燥熱推著我在這個寂寥而清幽的院落里徘徊良久。

武氏祠漢畫像石,誰能說這是一塊塊冰冷死寂的石頭呢,它分明帶著溫度,帶著力量,帶著激情,帶著漢民族的靈魂,因而,一個民族文化的脈搏始終在有力地跳動——它們是永遠活著的。

我為我們的先人有過如此偉大的創造而深感自豪。

回望那兩座渾樸巨大的漢闕和那一雙古拙而富有張力的石獅,不能不再一次被我們大漢民族的宏大氣勢和大度風範所震撼、所感動。

作為大漢民族的後裔,震撼和感動之餘,該不該檢視一下當代的我們呢?

(本文發表有刪節)

錄入編輯:王建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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