敦煌女兒樊錦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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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煌女兒樊錦詩
撰文 | 謝志娟
與敦煌緊密相連的敦煌研究院院長是個「名人」,每到一處,常有媒體追逐,甚至有「粉絲」索要簽名並與她合影。
幾十年來所獲獎項大大小小,有多少呢?她自己也不清楚。
可在這位年逾七旬的「老太太」眼裡,功名利祿都是虛的,「對我來說,來日方短,還是多做點實事吧!」
什麼才算「實事」呢?
敦煌。
就是這麼簡單。
樊錦詩
一
「我不接受你的採訪,我也沒時間去領獎。
」電話里,樊錦詩毫不客氣地拒絕。
那端的人不甘心,仍在爭取。
「天天開會、考察、做報告、接受採訪……我哪裡還有時間做事情?有點時間我還想要還帳。
」任對方說再多,她仍是鐵板一塊,不為所動。
樊錦詩說的還帳,是還敦煌的帳。
在任何人面前,她都不掩飾自己的焦慮,「那麼一座寶庫,在我手裡不能有閃失」。
她「怕」記者,熙熙攘攘、來來往往,不過都是過眼煙雲,何用?記者採訪,她看成是把自己「放火上燒」。
她說要「防火防盜防記者」。
有人勸她,「宣傳你,就是宣傳敦煌。
」
一想,也是。
說我樊錦詩,怎能不說敦煌?於是偶爾,也會配合媒體的採訪。
果然,說到了她,就說到了敦煌。
可是,怎麼不對味呢?說來說去,都是上海姑娘離開繁華都市,在沙漠裡守著洞窟幾十年。
原本很自然的事情,說得像個傳奇。
敦煌呢?莫高窟呢?怎麼保護?怎麼開放?怎麼弘揚?為什麼簡而又簡?
樊錦詩不高興,不高興就繼續「防火防盜防記者」。
也有記者,不浮光掠影,不信口雌黃,一連多少天,蹲在敦煌踏踏實實採訪,她又感動得不行。
主動去介紹情況,一說就激動,一直說到凌晨三四點。
說的,全是敦煌。
這個人,心裡眼裡,只有敦煌。
二
電話鈴響了,樊錦詩一接,斷了。
再響,一接,又斷了。
如此再三,樊錦詩舉著手機求助身旁的我,「年輕人,你幫我看看。
」
那時候,手機對她來說,還不那麼好使喚。
那一年除夕,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響起時,我想起正在莫高窟的她。
之前,她說,「春節要在敦煌過,欠的債太多了。
」她的計劃,是要趁過年清靜,將沒做的研究沒寫的文章,也就是欠的債,趕緊補上。
想到她穿著厚厚的棉衣、舉著手電筒,佝僂著腰守在滿壁飛天、金剛菩薩環繞的洞窟。
心裡就生出些許悲涼,拿出手機發簡訊給她。
知道她是不會回簡訊的,也許,她壓根就不會看簡訊。
只是,為了安慰自己的心。
認識了這個人,她就會常常鑽進你的腦海,摳也摳不出來。
想起她,不由你,會沉靜下來。
意料之中,沒有收到回復。
再一年春節,還發簡訊給她。
簡訊里,我說:「愛敦煌,也要愛自己。
」也沒指著她看到,或是回復,還是為了自己的心。
沒想到,幾分鐘後,收到回復,而且很長,依然全是敦煌。
不知什麼時候,她不但學會了發簡訊,而且會寫那麼長的回覆。
接不上電話的情況,應該不會再有了。
只是聽說,不願接的時候,就把電話撂給秘書。
聽也不要聽,那些無聊事催命似的來煩自己。
搖晃不定的火車上,樊錦詩掏出筆記本電腦。
打開一個文件給我講,「絲路申遺,至關重要。
」她說的絲路申遺,是指絲綢之路聯合申報世界文化遺產。
在她心裡,莫高窟需要保護,絲路沿線的每一座文化遺產都岌岌可危,需要保護。
也不管我這個外行是否聽得懂,100多頁,慢慢往下翻,細細講。
70多歲的人,瘦弱多病,又剛剛做完一場手術,說起文物保護,不知哪來那麼大勁頭。
早在286、386時代,樊錦詩就琢磨,電腦能為敦煌做些什麼。
很快,她學會了用電腦,偶爾玩一把博客,引得各路記者,爭相報導。
電腦能保存文字、能保存圖畫,那能不能把莫高窟的近千個洞窟全裝進去?「任何有形的物質都將歸於無形,無論我們怎樣努力,都只能延緩莫高窟的衰老,數位技術也許可以將洞窟的詳盡信息完整地保留給後人。
」
這個設想後來不斷得到擴充,2003年全國「兩會」上,全國政協委員樊錦詩聯名其他委員提交了一份提案,最終促成了包括「數字敦煌」在內的,總投資2.61億元的敦煌莫高窟保護利用工程的開工建設。
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人們這樣評價她的這項提案。
你不得不承認,她聰明。
也許她玩手機、玩電腦沒有年輕人順溜,可她「懂得的那個理兒」,使留住莫高窟的青春成為可能。
三
「北大教會我用腦子。
」學考古的樊錦詩48年前,畢業於北京大學。
樊錦詩至今不願放棄自己的專業,只是敦煌研究院院長這一行政職務,占去了她太多時間。
想要勻點時間給鍾愛的專業,就要想盡辦法從「海綿」里擠。
「你這樣不行,今天飛這裡,明天飛那裡。
哪能靜下心來做業務?」對樊錦詩說這話的,是她手下的一名普通學者。
指責完院長,又很誠懇地建議:「你要半年時間花在行政上,半年時間花在專業上。
」
樊錦詩認真地聽,心裡又何嘗不想。
只要人在敦煌,辦公室的燈總是亮到很晚。
通宵達旦有做不完的事,那個時候,只盼著不要有瑣瑣碎碎的行政事務,來打擾自己。
從內心裡,她更願只是一個純粹的學者,只做學問,不問其他,那更適合她的性格。
年少時的她原本是一個羞怯內向的女人,大聲說句話,先會紅了臉。
這麼多年過去,年齡雖長,骨子裡的很多東西卻永遠不變。
既然成了一個管理者,就要承擔更多的責任。
起初,她還不覺得這裡面有學問,後來,她發現,管理是門學問,還是門大學問。
很快,她把她的團隊帶成了中國文博界的一面旗幟。
院裡其他人受她影響,也愛加班。
破損的壁畫、枯燥的經卷,伴著大夥度過一個個沙漠長夜,竟然樂在其中。
論業務,敦煌研究院的人個頂個得厲害,在全國文博界都數得著。
這讓樊錦詩有些安慰:「有了人,敦煌就有希望。
」
還是敦煌。
心裡眼裡,沒有其他。
自己的時間有限,就放手讓年輕人去做。
「我們培養人才的錢花海了。
」攀錦詩鼓勵大夥通過各種途徑學習,送出敦煌、送出甘肅、送到國外,一批批送出去,一批批地學成又回來。
樊錦詩還覺得不夠,「敦煌有今天,是因為有一批人,但還遠遠不夠」。
「我整天在掃描,看哪個是苗子。
」樊錦詩雙手捲成筒,做掃描狀。
這個人,永遠不會讓自己閒著。
她的那些年輕人誇她:「老太太手裡做著眼下的事,眼裡看著5年後的事,心裡早已為莫高窟做好了20年後的規劃。
」
樊錦詩聽了,也沒見高興。
還是「一夜夜睡不著,一想起這個還沒做,那個還沒做,就驚起一身汗」。
四
建在大漠深處斷崖壁上的莫高窟,千百年來歷經自然、人為雙重侵害,能留到今天,本已是奇蹟。
樊錦詩第一眼看到它,就被深深吸引,從此一發不可收拾,著了魔似地把青春、健康和所有心血給了敦煌。
別人說苦,她不覺得。
卻是越來越喜歡敦煌了,「這裡多好,又廣闊又安靜」。
看到越來越多的人喜歡敦煌,她更喜歡。
有人捐錢,千萬百萬元也好,三百五百元也好,她都記得人家的好。
小朋友拿出幾角幾分的零花錢捐給敦煌,她更高興地什麼似的,又不心疼時間了,一筆一畫寫信給小朋友。
要留住那麼脆弱多病的敦煌,每一分錢都用得著。
她也承諾,每一分錢都要花到地方。
遊客潮水一樣涌到敦煌,她喜歡,更憂慮。
「我們竭盡全力保護敦煌,就是為了讓人們更好地欣賞文化遺產,但洞窟的承載量是有限的,我不是不讓大家看,只是想勸大家不要在一個季節一個時間段全湧來。
」她一次次地嘮叨:「敦煌一年四季都很美,敦煌一年四季,都敞開大門。
」
不但不能將遊客拒之門外,還要讓遊客看好,同時要保護好洞窟。
這樣的難題是國際難題,樊錦詩和她的同伴們,解答這個難題,有一份很好的答卷。
敦煌的影響越來越大,敦煌題材的展覽,每到一處,都很火爆。
2008年年初,在中國美術館舉辦的「盛世和光——敦煌藝術大展」,更是創下了中國美術館建館之後日參觀量、月參觀量、個展參觀量之最。
那段時間,報紙、電視、網站全是敦煌。
她的年輕人各負其責,把那麼大一個展覽辦得順順噹噹、紅紅火火。
樊錦詩在一旁冷眼看著,還是不滿意,「那麼多人,趕廟會嗎?怎麼能看好?」
配合展覽發行的圖書印出來了,是花了心思要拿什麼圖書大獎的。
圖片精美、文字嚴謹、設計新穎,價格自然也不菲。
拿去給她看,好像什麼都不錯,看著是個東西。
一看價格,人就跳起來:「你們搶錢呢?誰買得起,一半價格都嫌高。
」
大夥說她不懂圖書行情,但還是依著她,將定價砍了一半。
她才不管成本還是利潤,嘴裡不依不饒有話說,「不能一整就整大部頭所謂精品,得再弄些方便攜帶、通俗易懂、10塊8塊錢的,大部分人有興趣,想買就能買得起的。
」
她從來不是一個商人,也不是一個官員,就是一個學者,簡單又簡單。
五
這麼一個簡單又倔犟的老太太,看物質和名利,全若無物。
不喜歡,卻偏要朝你來。
能不去領的榮譽就不去領,也不領情,「我怎麼就那麼好了?那麼多榮耀,我受得了嗎?」
2008年北京奧運會火炬傳遞活動,她是甘肅站第一棒火炬手。
這一次,她躲也躲不過記者,到處是她的照片。
她呢,為占用的時間心痛。
別人說她「感動中國」,她詫異,「我怎麼就感動中國了?」
評為「雙百」人物,她更詫異,「向秀麗、歐陽海、雷鋒、焦裕祿……他們中的很多人,為新中國獻出了生命。
怎麼我有資格和他們一起成了『雙百』人物?」
獎狀、獎盃領回來,捐給院史博物館,一件也不留。
「要不是敦煌,人家知道我是誰?那不是我的榮譽,那是敦煌的榮譽。
有一天我成灰了,歷史在這兒。
」
新中國成立60年,先說讓她參加國慶閱兵的觀禮,她說行。
後又說讓她上花車參加遊行,她說好。
那樣的盛典能參加,心裡覺得,怎麼都光榮。
別人說她傻,「坐在下面觀禮多好,站在花車上,看不見閱兵。
」
「我是不是傻?」她問我。
我笑。
頭銜很多,看重的還是「全國政協委員」的身份。
她從不錯過提提案的機會。
提案受到重視獲了獎,她高興。
高興不是有了榮譽,而是紙上的建議變成現實;高興的是,國家重視文物事業。
六
隔著宕泉河,莫高窟的對面是三危山。
說山,不過是一片起起伏伏的沙丘。
風起時,沙塵撲面,也撲在幾方貼著沙丘的墓碑上。
常書鴻、畢可、龍時英、竇占彪、段文杰、賀世哲……墓碑上的名字,在風沙中一日日,與三危山融為一體。
他們都曾以自己的方式守護敦煌,最終,將生命留下。
墓碑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石塊,是偶爾迷路至此的遊客,用以表示祭奠。
沒有鮮花,從沙漠裡挑揀出較大個的石塊,再合適不過。
「我死了,肯定是要埋在這裡的。
」年過七旬的樊錦詩早已看破生死,毫不忌諱。
「可我退休了,一定要回上海。
」心裡是明白的,在傳媒的塑造下,她已成為傳奇,留在這裡,繼任者總有顧慮。
而依著自己的性子,看不順眼了,也許會指手畫腳。
樊錦詩想,眼不見心為凈。
離開了,由著年輕人去做事。
心卻永遠不會離開敦煌了,那已是生命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