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煒:過於勤奮的寫作將把自己逼入平庸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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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分享作家張煒在香港浸會大學擔任駐校作家期間,主持「小說坊」授課實錄片段。

最近張煒推出了長篇新作《艾約堡秘史》。

同時推薦《小說月報》2018年中長篇專號1期選載的老藤作品《黑畫眉》。

張煒香港浸會大學授課錄

散文和小說的區別

散文與小說的區別較為明顯,儘管在有的作家那裡常常混在一塊兒。

曾讀過一位外國作家的長河小說,那是一些歷史記事,可以看成是散文片斷的連綴。

也有當代作家將散文隨筆串連起來,中間偶有情節和人物的交織,當作長篇小說。

在現代寫作中,它們之間的界限有時候並不清晰。

作家在小說的情節故事方面弱化到一定的程度,作品的散文化傾向就加重了。

但總的來說還是個案,小說一般都有完整的故事,從結構上看情節框架還是突出的、緊湊的。

在西方,為了把詩這種長短句子的韻文與其他文字區別開來,一般會把無韻的文字通稱為「散文」。

在這個大散文的概念下,又細分為我們今天說的散文、論文、小說、報告文學等等。

現在讓我們具體梳理一下,看看散文和小說有哪些區別。

首先小說是虛構的,它的人物、情節都是虛構的;而散文是寫實的,記錄了真實的生活。

如果一篇散文像小說一樣去虛構,這個散文一般是不太成立的。

散文這個概念比小說要寬泛一些:可以是抒情的,抒發自己的胸臆、情懷,當然這也是一種真實;可以是紀事的,把看到的事情記錄下來;還有一些應用文字,像作家的創作談、日記,甚至包括很多的報紙通訊、演講、政論,也都可以看做散文。

古代的散文有很多就是通信,是生活中的應用文字。

《古文觀止》里有一篇非常好的散文叫《李陵答蘇武書》,就是一封信。

不知道大家讀文言文的能力如何,如有可能,最好不要讀翻譯的白話文,而是去看原著。

無論是古典文學轉化成白話文,還是歐美的文字轉化成中文,都要損失很多原文的韻致,這種轉換的過程是有代價的。

《古文觀止》是必讀的經典。

選的都是一些經過了漫長的閱讀史而沒有被湮沒的篇章,是好散文。

讀了《古文觀止》,拿它與被稱為「中國四大名著」的古代小說比較一下,就能看出它們的區別。

小說是虛構的,從人物到故事都是,而散文是真實的。

小說是在虛構中讓人感受它的思想和藝術,吸引你讀下去,而散文是在真實使用中形成的,你在閱讀之初就會告訴自己:這都是真實發生的。

如果散文也虛構起來,那會有些彆扭。

小說與散文另一個層面的區別,在於風格和表述方法的差異。

小說要有情節和人物,要講故事,但是散文可以沒有故事,甚至連人物也沒有。

小說要寫到人物的對話,那是根據故事或刻畫形象的需要,常常要繪聲繪色。

但是散文要寫人物的對話,也是真實記錄下來。

小說創作的過程中,作家是無限自由的,想怎麼寫就怎麼寫,可以充分發揮想像力。

小說的全部內容都是作者的創造,可以誇張,可以模擬,可以做出各種假設。

而散文寫作中,作者在許多時候沒有這種權力。

張煒新著《艾約堡秘史》直面財富激增時代,再度反思社會演進得失,通過一個私營企業巨頭吞併風光旖旎的海濱沙岸的典型現代事件,聚焦當今中國經濟發展與生態保護之間既高度依賴又相互糾結的尖銳現實,直指工業化城市化和資本膨脹過程中的公平與正義問題。

隨著所謂現代小說的發展,作家自由發揮的空間更大了,所以小說在文體上的變化極為複雜,已經走入了千奇百怪的狀態。

它的語言表述、結構等等方面,變得令人眼花繚亂。

但是散文仍然有所不同,由於它畢竟是從生活實用出發的一種文體,就顯得規範和謹慎,始終顧忌到實用的要求,在文體上的變化相對來說就少了一點兒。

看中國古代的散文和今天的散文,除了語言句法上的一些演進之外,在結構上的變化並不太大。

但是如果把中國古典小說和當代的一些小說相比,會發現它們的差距實在是太大了,不僅是結構方式,即便在語言氣質、造句等方面,變化都很大。

當代小說的寫作越來越趨向於西方化。

這有它的歷史原因。

因為中國純文學中小說的傳統不夠強大,古代小說中的大部分都是通俗作品。

而西方的小說源頭主要是話劇和英雄史詩之類,與我們稍有不同。

中國的純文學小說要繼承傳統,一般就是「四大名著」了,而這四部裡面有三部還是民間文學,只有《紅樓夢》是文人小說。

民間文學單從手法上看和通俗文學是差不了多少的。

通俗文學和民間文學的區別是在內質上,而不在手法上。

所以中國小說的純文學土壤是貧瘠的,於是也就不得不借取西方的傳統,吸納它的形式和敘述方式。

這當然會影響到中國當代小說的精神氣質。

而中國的散文具備世界上最深厚的土壤。

中國當代散文與古代散文在很多方面都是一脈相承的,有雅文化的深遠傳統,這是它在繼承上的一個優勢。

這就與小說的淵源形成了區別,這個區別是難以忽略的,它從哪個方面看都非常重要。

中國小說的繼承

進一步分析中國小說的傳統和繼承,我們就會發現這個問題變得越發複雜了。

一部分作品在學習運用西方的一些技法方面,顯得有些生硬。

中國的現實生活、心理狀態,用西方的文學技法表現的時候,必然會有一些障礙存在。

這需要將異域的文學元素加以熔鑄,形成一種新的氣質。

這就好比一個中國人,在現實生活中,在待人接物中,如果從口氣到動作完全是西方化的,就會十分不自然、十分刺眼,顯得格格不入。

目前中國的一部分小說就是這樣的,它們過於洋化了。

中國當代雅文學(小說)的兩難之處在於:既要吸收西方的現代技法,又要表達中國人的性情風習和思想內容,這就需要作家對本土語言和心理狀態有一個深刻的沉浸。

另外,還要對現代小說這種體裁有高超的掌控能力。

這個過程包括艱辛的文學訓練,也包括豐富的生活閱歷。

一個寫作經驗和人生經驗厚實深長的作家,不會僅僅依賴純熟的文筆寫下去,而是會相當慎重地研究自己所面臨的全部文學問題。

本來一個成熟的作家可以不經過嚴密的構思和精心的設計,不經過周密的籌劃,筆端就能表現出最基本的文學水準。

這就是依賴「寫作的慣性」,是長久訓練形成的一種能力。

我們平常說的「筆下生花」,就是指一個人經過長久的職業磨練之後,那支筆會「自己」生出一些美妙來——他本人似乎還沒怎麼過腦子,一些漂亮的表達、好的詞彙和思想,就會自然而然地會聚到筆下了。

想想看,有了這樣的能力,我們的表述會變得自由舒暢。

可是如果過於依賴這種能力,創作同樣會走向失敗。

作家依靠文筆的功力、職業的嫻熟,許多時候是無濟於事的。

這兒最重要的是作者對生活與人性的充分理解,是他沉甸甸的那份情感。

深入理解這個世界的全部苦難、人生的困厄,讓這些揪緊你的心,才會避免純粹的技術主義對寫作的傷害。

事實上,優秀的作家往往更是文體上的先鋒,是他們對中國的當下生活做出了最可靠、最逼真、最樸素的表達。

在他們那兒,西方技法並沒有形成真實和情感上的障礙,而是在創作中得到了完美的統一。

這裡靠的是艱苦漫長的職業訓練,再加上個人紮實的生活功底。

可見這需要刻苦的學習,需要深刻而痛苦的生活磨礪。

片面和短視的文學繼承,讓我們的小說變成了非驢非馬之物:洋腔洋調,言不及義。

這種傾向並不鮮見,作品中的人物舉止甚至是心理模式,完全不像國人,而更像是西方人。

這樣的寫作是荒謬的。

作者在學習西方技法的同時,已經沒有了起碼的禁忌,在思考和結構作品的時候,竟然把腳下的泥土忘了個一乾二淨。

這讓我們進一步思索:我們的小說繼承是有問題的。

我們沒有更好的小說傳統,卻並不意味著沒有深厚綿長的純文學傳統。

比如我們有偉大的詩人和戲劇家,有偉大的散文家。

他們為什麼不可以被當代小說繼承?中國的戲劇和詩、散文,應該是當代小說最主要的文學源頭。

在這方面,中國的小說與散文應該是面臨同樣機會的,它們也具有同樣高遠的目標。

寫作不能過於勤奮

談到寫作習慣,每個人都不一樣。

大家可以根據自己的條件,漸漸形成自己的工作節奏和工作時間。

有人說一個作家要多產,就要保持均衡的工作,從而有一種大致穩定的寫作數量。

這樣的例子可能有。

但這種「均衡」的工作方式我還是有些不太理解。

有人進一步舉例,指出某位作家可以每天堅持寫三千字,不間斷地寫下來,所以才會有那樣大的寫作量。

這個說法是值得懷疑的。

世界上沒有任何一個作家可以不間斷地每天寫三千字,一直地寫下去,寫幾十年。

那樣的話,算起來他一生的寫作量也太巨大了。

如果真的會有這麼一個作家,那也只能是一個相當平庸的作家。

文學創作與電影電視不一樣。

電影和電視的完成不是一個人,而是好多人,有編劇、演員、導演、音樂、攝像……這些綜合的創造力量加在一起。

這也是藝術,但嚴格來說它只是運用藝術手段完成的一件文化產品。

真正意義上的藝術必須是個體生命的創造,僅僅是「這一個」生命的創造,而這種創造不會與其他任何生命達成妥協,不尋找任何表達上的平均值和最大公約數。

所以它才會是不可重複的——這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

把話題引到這兒,就是為了讓大家明白藝術和個體生命的關係。

這裡的關鍵詞是「生命」,就是說,既然寫作是生命在那一刻的獨特創造,又怎麼可能每天按部就班來上三千字呢?真正意義上的作家也許不是職業作家,而是一個正常生活著的人,他在生命的感動時刻需要不可遏止的一種表達……有的作家說自己是一個職業寫作者,每天吃了飯就坐下來寫作,每天要寫多少字。

這樣的作家是有的,但這個作家的全部創作裡面,會有一部分不屬於文學,而只屬於職業化的勞動成果。

這其中會有好一點兒的,也會有平庸的、需要剔除的。

一個生命的感動、感慨、傾訴的強烈慾望,即所謂的靈感,不可能適時而至,不可能像一部機器那樣,到了時間一按開關就運轉起來。

沒有那麼簡單和機械。

文學寫作要源於個體生命的感動,要依賴生命的特殊狀態,極為憤怒、極為憂鬱、極為欣悅和亢奮……在這個時候,他才有可能寫得好。

所以,作家不會每天去寫三千字,而是到了不得不寫的時候才坐下來傾吐。

還有,作品寫作的中間一定要有隔斷,就是說,作家是難以連續進行工作的。

如果寫得過於順利了,那反倒需要警惕,因為他過分運用了自己的意識,而文學創作有時候是要迷進去的,要進入一種忘我的狀態。

你許多時候並不知道為什麼會寫出這樣一些段落,而且會驚愕於自己的「超水平發揮」,當你離開了創作狀態,你對自己的表達常常會感到驚訝,那一刻為什麼會寫成這樣?連你自己都不理解了。

怎麼才能進入這樣的「狀態」?當然只能依靠刻苦的工作,而不是一味地等待它的光顧。

你必然會常常琢磨要寫的東西,要伏案。

但你並非總是不間斷地寫下去。

因為你在寫的時候,意識一定要控制你,它會將你個人沒有察覺的許多東西給壓抑住。

所以我們總是強調間隔:停止、隔斷,以便讓潛意識在身體內部活躍起來。

這樣隔了一段時間,當你再次拾起筆來的時候,會有很多原先根本沒有想過的人物和情節,甚至是絕妙的語言和意緒湧上筆端。

人的藝術思維有一個自我痊癒的能力。

我們平常想問題有很多殘缺,這兒有問題、那兒有傷疤。

那就讓我們停下來,想不明白可以不想,留著它,因為說不定隔一段時間它會自己解決。

這是生命的奧秘:它會自我痊癒,自我整理和自我修復。

我們不能過於勤奮,總是寫啊想啊,這樣就把自己逼入了平庸的境地。

摘自張煒《小說坊八講:香港浸會大學授課錄》

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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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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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 耳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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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月報》2018年增刊1期中長篇專號,2018年1月出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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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蘇辛他經歷著常常不被理解的最好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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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二

作家現在時:文珍

《小說月報》2018年第2期,2018年2月1日出刊,總第458期

敬告讀者:《小說月報》《小說月報·大字版》2018年起將調整為每期12元。

原《小說月報》中篇專號將擴容為中長篇專號,每年4期,每期2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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