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從十天到百年,把孤獨變成偉大的創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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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西亞·馬爾克斯(Gabriel GarcíaMárquez),1927年出生於哥倫比亞馬格達萊納海濱小鎮阿拉卡塔卡。

童年與外祖父母一起生活。

1948年因內戰輟學,進入報界。

五十年代開始出版文學作品。

1967年出版《百年孤獨》。

1982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2014年4月17日於墨西哥病逝。

1981年,加西亞·馬爾克斯在墨西哥城接受《巴黎評論》採訪時,曾經提到他早年做記者時採訪一位海難倖存水手的經歷,「那位水手只是跟我講他的歷險故事,而我是用他自己的話、用第一人稱把它們寫出來,就好像他就是寫作的那個人……當時署名的是那個水手,不是我。

直到二十年後(註:應為十五年,馬爾克斯記憶有誤,海難發生在1955年,書籍出版在1970年)再版,人家才發現那是我寫的。

沒有一個編輯認識到它寫得好,直到我寫了《百年孤獨》之後」。

馬爾克斯提到的這本十餘年後才被結集成書的著作正是1970年出版的《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彼時《百年孤獨》已名噪一時。

《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

作者:【哥倫比亞】加西亞·馬爾克斯

版本:南海出版公司·新經典2017年6月

馬爾克斯把主人公在漂流中度過的這空虛無聊、一模一樣的十天寫得不重複、不野蠻,一切都是真實而感人的。

一場海難把他推向筏子上的漂流生活

海難實際發生的時間是1955年2月28日,在加勒比海上,哥倫比亞海軍的卡爾達斯驅逐艦上有8名水兵落水並失蹤。

海難搜尋工作並不順利。

四天後,搜尋結束,水兵們被正式宣布死亡。

誰料又過了一周,其中一人竟現身於哥倫比亞北部一處荒僻的海灘。

落海的水兵貝拉斯科在一個隨波漂流的筏子上沒吃沒喝地度過了十天,奇蹟生還。

為了完成《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馬爾克斯與這個二十來歲的年輕人每天交談六個鐘頭,持續二十天,最後用第一人稱的形式,把貝拉斯科在海上漂流的十日奇遇做了詳盡的挖掘,並署上貝拉斯科的名字。

事故發生一個月後,故事在《觀察家報》上連載刊登。

報導不僅激起了文學上的回應,在政治上也引發了軒然大波。

隨著對海難經過的一步步復盤,海難的真實原因浮出水面。

根本沒有軍方所稱的引發事故的暴風雨,只是在波濤起伏的大海上,一陣風使得艦船發生猛烈傾斜,造成胡亂堆放在甲板上的貨物散落,八名水兵落水。

這一披露揭示了三個重大失誤:驅逐艦上運輸貨物;超載;最後,運輸的都是些走私貨、冰箱、電視機、洗衣機。

揭露是爆炸性的,受到重擊的獨裁當局被惹怒。

《觀察家報》報社被迫關門;水兵丟掉了自己的榮譽和前程,迅速從公眾視野消失;馬爾克斯則不得不在巴黎開始自己的流亡生涯。

在外漂泊數年的馬爾克斯後來說:「我時時思念著故土,這倒真有點像海難倖存者在筏子上的漂流生活。

實際上,這個故事因《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的出版,在十五年之後才和馬爾克斯有了真正的勾連。

這也是馬爾克斯感到沮喪的地方,正像他在《巴黎評論》採訪時說道「沒有一個編輯認識到它寫得好,直到我寫了《百年孤獨》之後」。

在1970年為《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寫的序「故事背後的故事」中,他也表達了沮喪,「相比對這篇文字價值的興趣,出版商們更在意它是由誰的名字發表的,其實我很難過」。

五十年前,《百年孤獨》一經問世就讓「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成為經典。

然而,多年以後,當人們回顧這篇早在《百年孤獨》之前就由28歲的記者馬爾克斯完成的非虛構作品《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時,會有怎樣的評價與感受?

李敬澤,生於1964年,作家、文學批評家。

■ 圓桌會

《百年孤獨》五十年

它對一代中國作家有強大輻射作用

1967年《百年孤獨》首次問世,至今整五十年。

還記得初次讀《百年孤獨》時的情境嗎?

阿來:我讀《百年孤獨》是在船上,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時候,還在學寫詩歌,還沒有想到寫小說。

從武漢到重慶的船很慢,七天七夜我就讀這本書消磨時間,陷入幻想。

我是藏文化背景,在本民族文化中有非常強大的民間文學、口語文學的敘事傳統,馬爾克斯天馬行空,天上、地下人鬼不分的敘事,讓我第一次認識到不管是寫詩還是寫小說,過去在學校接受到的書面文學的走向還是過於單一。

此後我常背包下鄉,向民間吸收精神跟審美滋養。

當自己拿筆起寫小說時,小說的觀念已經悄然發生變化,寫出來就是《塵埃落定》那種樣子。

李敬澤:我有一個很特殊的《百年孤獨》版本,上世紀九十年代的時候有一家白酒廠專門出一種酒叫「百年孤獨」。

酒盒裡裝一本巴掌大的《百年孤獨》,牛皮封面。

有段時間我開會時往兜里一放,就這樣把《百年孤獨》看了一遍。

《百年孤獨》確實對一代中國作家、讀書人發生了重要影響。

「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回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這句經典開頭,當代人習以為常,但在八十年代還是有種震撼感。

它教給人一個很重要的東西,就是語言對於時間的創生能力。

語言創造出一個關於時間、關於世界的結構和秩序,這在當時是一個革命性的小爆炸。

梁鴻:第一次讀《百年孤獨》時,我18歲師範畢業,在一個特別閉塞的小學校教書。

學校前面有五座墳,後面有一座墳。

那時我還不知道馬爾克斯是誰,但「百年孤獨」這四個字特別吸引我。

晚上一個人在學校,讀到「河裡的石頭光滑、潔白,活像史前的巨蛋」時,我覺得這就是在說我的學校。

當時到了第二三十頁,突然發現缺了幾頁,我非常著急,自己試著把漏掉的段落補起來,寫了兩行。

此後我買了好幾個版本的《百年孤獨》,好像紀念一樣,仿佛重新回到那個小學校,然後再從此出發看整個世界。

阿來,生於1959年,作家,代表作有《塵埃落定》《空山》.等。

海難倖存者的十天

非虛構寫作者要意識到權力限度

如何看待非虛構寫作可能涉及的倫理問題,何為「真實」?

阿來:非虛構寫作確實牽扯到倫理的問題,也就是寫作者的權力邊界。

20天,每天6小時,交談過程中有一個主導者嗎?面對活生生的人的採訪時,交談中寫作者希望當事者能把精彩的、真實的東西講出來,有一些誘導性的東西可能會不自覺地出來。

梁鴻:每一種文體都有它的界限。

但不管怎樣,寫作者本身一定擁有某種權力。

非虛構寫作也是。

100多小時的記錄,哪些東西刪掉,哪些東西留下,這就是馬爾克斯的權力。

寫作者要意識到權力限度,而不是無限地覺得自己擁有真理。

在哪種意義上使用自己的權力,怎樣儘可能和所寫的人物之間建立一種對視、凝視,或者同在的關係,這一點非常重要。

另外,非虛構是一種主觀的而非絕對客觀的真實。

世界上沒有絕對客觀,文學更不是這樣。

在這個前提之下,我們再來談非虛構可能才有意義。

誰能說這個水兵說的都是真的呢?因為這個人的幻覺也是真的。

馬爾克斯把他的幻覺談出來也很有意思,也是「真實」的東西。

梁鴻,生於1973年,學者,代表作《出梁莊記》等。

馬爾克斯的層層孤獨

從不得不孤獨到茫茫人海中的孤獨

孤獨是馬爾克斯作品中永恆的主題,在不同時期的作品中,這個主題如何貫穿和發展?

阿來:他每篇小說中,孤獨原因其實不一樣。

《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中,老上校整天都在等政府通知他從今天起拿補助金、退休金,孤獨是社會不公造成的。

《百年孤獨》馬孔多的孤獨感,是因為歷史、社會等各種各樣的原因,有點接近宿命感,那種孤獨感更深刻、更刻骨銘心。

馬爾克斯在得諾貝爾獎的時候還說到整個大陸的孤獨。

拉丁美洲在擺脫西班牙的殖民統治、尋找發展之路時,拉丁美洲作家要找這個大陸獨特的聲音。

這時他們發現,歐美已開發國家習慣把自己的那一套模式、觀念強加給別人,所以在姿態上他們對這種東西是有反抗的。

李敬澤:幾乎所有的文學作品,或多或少都會觸及「孤獨」這樣一個人類根本情境。

《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中的孤獨里,海員很無辜,沒招誰沒惹誰,船翻了,他不得不孤獨。

但馬爾克斯把「孤獨」這個主題變成偉大的創造,恐怕還是在後來的作品中。

真正的孤獨不是在海上一個人沒辦法的孤獨;而是在茫茫人海里仍然感到孤獨,這是馬爾克斯後來真正的厲害之處。

(經授權整理自《百年孤獨》問世50周年暨《一個海難倖存者的故事》中文版新書發布會)

撰文、整理/新京報記者 李佳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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