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閃閃之外的海昏侯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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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12月,劉賀墓主棺第一次打開。

(郭晶/圖)

二十來名記者一哄而上,將南昌西漢海昏侯國考古專家組組長信立詳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腿慢了一步的記者,已然看不見他的身影。

2016年3月2日首都博物館「五色炫曜——南昌漢代海昏侯國考古成果展」開幕式上發生的這一幕,是因為就在大約一刻鐘前,信立詳念出了那雖然只有26個字,但公眾早已翹首以待的結論——「考古證實,墎墩山墓園主墓墓主人即為西漢第一代海昏侯劉賀。

出土文物中能夠證明墓主人即為劉賀的「直接證據有三個:一是木牘上寫有劉賀和他的夫人分別寫給漢宣帝和皇太后的奏摺,其中直接寫有『臣賀』;二是有4塊金餅寫有隸書墨書題記,如果綜合起來看這4塊金餅的題記,文字即是『南海海昏侯臣賀元康三年酎金一斤』;三是在內棺發現了一枚玉印,印文直截了當,就兩個字——『劉賀』。

從2015年11月4日海昏侯國考古工作第一次被曝光於公眾視野,到2016年3月2日441件海昏侯國文物開始在首博展出至6月,一場追蹤海昏侯墓墓主究竟何人的新聞大戲終於到達高潮,但對海昏侯國的考古發掘與文物保護還遠未結束,考古學者已作出至少再做十年的打算。

當昔日小眾而神秘的考古行業與考古學者,如今因這一重大發現而盡享萬眾矚目、眾星捧月,一些似乎從最開始就應該十分明確的問題,卻變得有些含糊:到底我們為什麼要關注劉賀墓?而現在我們又該關注劉賀墓的什麼?

漢廢帝其人,被史書描黑,盼古墓洗白

2015年11月前,恐怕除了資深的歷史研究者、愛好者,普通公眾之中知道「劉賀」這個名字的人寥寥無幾。

與豐功偉績的爺爺漢武帝劉徹相比,劉賀這位「漢廢帝」一生最閃光的時刻,卻只是那27天身為傀儡天子的日子了。

作為外戚權臣霍光一手操縱的立廢鬧劇的助演者、犧牲品,劉賀生前便被賜列侯之爵於鄱陽湖以西的日暮之處——海昏國,在這片當時的蠻荒之地了卻殘生,死後更是在史書的描繪下背負了「在位27天做了1127起荒唐事」的惡名,令清朝學者方濬頤等後人不禁懷疑:「昌邑受璽才二十七日,而連名奏書所陳罪狀累累,信乎否乎?」

如果勝利者果真在史書中將失敗者劉賀的面目肆意塗抹,那麼兩千多年後劉賀終於可以通過自己的葬地,重獲一雪前恥、自證清白的機會。

海昏侯已經出土的萬餘件文物,如今正在考古學家的手中,籠罩劉賀真面目的面紗正被一層層揭開;正如信立詳所說,「從現在的情況來看,我覺得劉賀絕不像《漢書》所描繪的那樣荒誕不經。

中國秦漢史研究會會長王子今就認為,「海昏侯劉賀家族很可能對豫章地區自西漢晚期至東漢初年的環境開發和經濟繁榮有所貢獻。

」而劉賀墓外藏槨有一半左右的空間是用來盛放糧食、廚具、酒具這樣的「吃喝之物」,如果以王子今的觀點看,那最引人好奇的「銅火鍋」、有可能大大提前中國蒸餾酒歷史的「蒸餾器」,也許就在向我們展示著劉賀生前不乏口腹之快的生活。

不過在縱情宴飲之外,劉賀墓的諸多蛛絲馬跡,則都在暗示著他對昔日王位的追念,對眼下殘生的悲憤。

最為直接的考古證據,即是劉賀墓展現出「列侯的規制、諸侯的規模、皇帝的殘跡」:作為列侯,所有朝廷明確要求的葬制,身處監控之下的劉賀均嚴格遵守,例如未使用諸侯王級的黃腸題湊、玉衣,封土的高度、祠堂的寬度也均符合朝廷的要求,整座墓園足以成為西漢列侯葬地的代表;但另一方面,朝廷並未明確要求的葬制,劉賀則不惜工本、絕不人後,譬如陪葬的378件、總計一百多公斤的金器,劉賀屍骸身下的包金絲縷琉璃席等,似乎表明劉賀其實絕不甘於以列侯的身份「以享天年」,他希望至少可以恢復至被迎立前、哪怕是被廢立後的11年內自己享有的尊位——昌邑王。

雖然貶謫南地,但劉賀在心中很可能還眷戀著自己以前的封地(山東巨野一帶),甚至於這份眷戀還給如今的江西留下了一個地名——「南昌」。

劉賀墓中出土的一座青銅豆,其上便刻有迄今發現最早、最珍貴的「南昌」字樣。

這很有可能表明,劉賀已將南方的這塊新食邑視作「南昌邑」,以撫慰自己離開故土「(北)昌邑」的心傷。

至於「皇帝的殘跡」,劉賀墓中的一件西周提梁卣、一件東周青銅缶,引發了考古學者的遐想。

難不成劉賀還是一名收藏家?不無可能。

但也有學者認為,為了逼迫劉賀退位,霍光將宮中的前朝青銅器作為了補償,爾後這份舊日的紀念與恥辱,就相伴劉賀身旁,直至與他一起長眠地下。

比遠放鄱陽湖更為殘酷的,是劉賀不得「奉宗廟朝聘之禮」,也就是說,他連回長安祭祖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其實,劉賀墓中出土的酎金,反而證明了劉賀困居南昌的悲涼:酎金是從漢文帝開始,每年八月在首都長安祭高祖廟、飲酎酒時,諸侯王和列侯按照封國人口助祭的黃金。

劉賀至死都沒有獲得祭祖的機會,但他生前仍然準備了大量的酎金,期望有一天當朝皇帝能夠回心轉意。

黃金於這位「漢廢帝」已不再意味著財富的榮耀,反而成為了他對自己悲涼人生聲聲慨嘆的凝聚。

心有鬱結的劉賀,史書記載他生前「疾萎,行步不便」。

而在劉賀墓中正好出土了一件漆碗,其上寫有「醫工五味(一說『禁』)湯」的字樣。

通過對漆碗中殘留物的分析,考古學家發現這隻碗確實裝有五味子,即一種如今臨床上用來治療神經系統和心血管疾病的藥材。

看來醫師對於劉賀的病症有心治療,卻無力回天;劉賀終於在他33歲那年撒手人寰。

劉賀墓園原狀推測圖。

(朱起鵬/圖)

簡牘與葬制,學術「含金」比金子還高

為了保證良好的觀展體驗,此次首博海昏侯國展特別採取了預約入場;隨之而來的結果便是,展覽尚未開幕,第一周的預約名額就已被爭搶一空。

展覽首日,人頭攢動。

終於得見已於媒體頻繁亮相的耀眼金器,不少觀眾不禁咂嘴估摸著說,「這得值多少錢啊!」

早已三赴現場的海昏侯國考古專家組成員、北大考古文博學院秦漢考古教授趙化成認為,海昏侯國最令他興奮的考古學價值,反倒不盡然是那些最抓公眾眼球的發現:「像金餅、馬蹄金、麟趾金,此前考古都有過出土。

當然劉賀墓已經是迄今漢代考古出土金器數量最集中、保存最完整的了,對於解釋比如為何文獻記載,西漢多黃金,但到東漢黃金便『消失』了,就具有重要參考價值;但是嚴格講,金器雖然漂亮,老百姓愛看,但可研究的課題,或者說其學術『含金量』,其實還是相對有限的。

趙化成最為關注的,其中之一便是劉賀墓中出土的竹簡與木牘。

文字是最為直觀、信息量最大的歷史證據,而其考古發現的機率很低,所以對於讀遍史書的歷史學家而言,考古工作發現的那些全新、當世的文字材料,便顯得格外珍貴。

近些年清華、北大相繼高價購買竹簡的原因便在於此。

雖然目前清理工作才剛剛開始,但通過紅外掃描等技術揭示的情況看,近五千件竹簡已堪稱一座小型地下圖書館,涉及內容至少包括《論語》《易經》《禮記》、方術,乃至與養生、房中術有關的醫書,描寫冢墓的賦,待其全部清理完畢後足以助史家眼界大開。

而一段早在2015年11月就已被各大媒體轉抄,但並未激起太多媒體深入挖掘的「結論」,在趙化成眼中也格外重要,甚至足以概括海昏侯國考古的本質價值——「墎墩山主墓本體規模宏大,槨室設計嚴密、結構複雜、功能清晰明確,是西漢中晚期列侯的墓室的典型標本;墎墩山主墓是目前我國迄今發現的保存最好、結構最完整、功能布局最清晰、擁有最完備祭祀體系的西漢列侯墓園;紫金城遺址是我國目前發現的面積最大、保存最好、內涵最豐富的漢代侯國聚落遺址」。

以上結論不是空話。

5年的考古工作已經發現並確定:海昏侯國都城紫金城遺址,就在劉賀墓的東北;紫金城遺址以西、以南,葬有包括第一代海昏侯劉賀在內的全部四代海昏侯,以及13處貴族、平民墓葬;劉賀和他的夫人共享一座墓園和一組由寢、祠堂、東西廂房組成的祭祀用禮制建築,卻葬於不同的墓穴;他們二人墓穴的周圍,是7座袝葬墓(有的前有祠堂)、1座車馬坑、園牆、園門、門闕,以及墓園的道路和排水設施。

劉賀墓墓室結構。

(朱起鵬/圖)

與馬王堆墓比較,各有千秋

與整座海昏侯國「大遺址」完整的結構相對應,雖然考古隊2011年就已發現了如今的劉賀墓,但他們直到2014年才正式對其進行發掘,之前的工作都專注於先調查與發掘好墓園及其周邊區域;到目前為止,考古隊勘探100萬平方米,發掘1萬平方米,也遠超劉賀墓的400平方米。

「搞清列侯的葬制,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突破。

」趙化成介紹,「因為漢代人對墓葬非常重視,不吃不喝也要把死人埋好,事死如事生,所以一個列侯的葬制能牽扯到整個漢代的喪葬制度,進而又牽扯到整個漢代的政治、經濟、文化。

葬制是社會的反映,研究葬制最終是為了研究社會,這才是考古學者最關心的。

從這一點來說,一些媒體所言「劉賀墓比馬王堆墓還重要」,並非全然沒有道理。

馬王堆2、1、3號墓,分屬長沙國丞相、同為列侯的軑侯利蒼及其夫人、兒子(或兄弟)。

因為墓葬是在「文革」期間被發掘,考古隊未及探尋墓葬之外的墓園、聚落,且軑侯利蒼的食邑位於現今河南而非長沙,不似海昏侯的葬地就在其食邑城外,所以對於搞清列侯葬制,馬王堆墓確實不如劉賀侯墓重要。

但趙化成也強調,籠統地比較劉賀墓與馬王堆墓的重要性,意義並不大:「兩墓年代就不一樣,馬王堆墓是西漢早期,劉賀墓是西漢中晚期。

利蒼的身份也和劉賀很不同,前者只是在長沙國做丞相,很有錢,隨葬品很多,而劉賀則是身份十分特殊,所以兩人的墓葬各有千秋,劉賀墓中很多重要的文物,譬如酎金、孔子屏風,馬王堆墓就沒有,反之亦然。

而且從文物保護的狀況看,馬王堆墓要比劉賀墓好一點。

」畢竟前者被發掘的時候墓里還有沼氣隔絕起到保護作用,後者只是泡在水中,所以馬王堆墓出土有稀世的辛追夫人女屍、漆棺、帛畫、服飾,而劉賀的骨骼與絲織品則已經被南方的酸性土壤腐蝕得不剩多少了。

考古現場出土的琥珀,裡面的小昆蟲清晰可見。

(郭晶/圖)

這一次,不再有「曹操墓」的喧囂爭議

回想這半年海昏侯墓在全國引發的巨大反響,海昏侯國考古領隊楊軍連說,「沒想到,真沒想到。

」他直言不諱地用「狂轟濫炸」來形容媒體對劉賀墓的報導,坦言考古工作已經徹底暴露在鏡頭之下,「對考古工作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

而身處媒體「風暴眼」正中心的楊軍,也早已成為了媒體無時無刻不甘罷手的「圍獵」目標,3月3日他在中國社科院歷史所向其他學者介紹工作時,就被一通媒體來電打斷,即便楊軍表示「正在講座,你們的事情不會急到讓一屋子老師都等著咱們打電話吧」,對方仍然回應,「劉賀墓的節目馬上要播了,實在只能現在和您電話確認細節。

其實早在2002年,楊軍主持發掘的「江西李渡元代燒酒作坊遺址」即榮獲了當年「考古學界的奧斯卡」——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但顯然,那時的楊軍乃至整個江西考古受到的關注,都遠不足以和今日對比。

如果沒有劉賀墓,形容樸實、為人熱情、煙量不小的楊軍,會和其他很多身經百戰、見多識廣、成績斐然的一線考古人一樣,戴上草帽走入鄉野,旁人都未必能將他和眾多江西老表分辨開來。

面對各路媒體大量難免重複、外行的提問,楊軍從未以「這個問題你上網看我之前的回答就好了」「這個問題問得有點外行我無法回答」搪塞,一直半帶微笑地再一次用淺近生動的語言講給新來訪的記者。

「跟媒體的協作是非常重要的,要讓媒體幫助我們把考古成果普及給公眾。

」在楊軍看來,從2015年11月開始,海昏侯墓的考古過程正好與媒體報導完成了出色的配合,一方面考古學者一步步打開棺槨,探尋墓主人是不是劉賀,一方面媒體也配合著一步步推進報導,發酵墓主人究竟是誰的懸念,以至最終考古學術的探究變為了全國公眾的探秘。

而且雖然媒體蜂擁而至,楊軍在該沉得住氣的地方,反而愈發表現得能夠沉得住氣:「劉賀」之印其實在年前就已發現,但只有在2月底開完學術研討會正式確定墓主為劉賀後,考古隊才將這一消息公布。

還有不符合文物保護要求的文物,就還是不能展出,這也是為什麼在此次首博展中觀眾看不到漆器。

甚至於在2015年11月對媒體公布,也有楊軍等人的「特別設計」在其中:「如果2011年我們就公布,媒體不可能保持這麼多年的關注。

去年11月主棺發掘後再公布,我們一下子就可以放出很多信息,之後每天又都有消息放出來,關於墓主的懸念才能持續這麼長時間。

當2011年海昏侯國考古剛剛拉開帷幕之時,整個中國考古界還尚未從2010年「曹操墓事件」帶來的喧囂爭議中徹底走出。

而僅僅五六年後,考古與公眾通過媒體的搭橋,已經逐漸摸索到了交流的渠道,公眾對考古愈發關注、了解,考古學者對公眾愈發開放、從容,「曹操墓事件」中的公眾不明就裡、考古學者百口莫辯,已逐漸成為昨日雲煙。

如果說此次對海昏侯國考古的熱議還有什麼遺憾,那可能便是如今媒體與公眾對金器的熱情遠勝過其他,而對此,楊軍也正想在對無數媒體知無不言後,說句心裡話:「考古發現要引起老百姓的關注,難免需要一些有視覺衝擊力的東西。

但媒體怎麼引導也很關鍵,大家別光看金器、玉器,其實關於劉賀和海昏侯國,還有很多發現更有意思,背後的故事也很多,你們說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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