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旅作家、非虛構名家王樹增:每個人都需要長征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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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上海書展期間,華西都市報《當代書評》記者約訪到攜帶修訂版《長征》參加書展的軍旅作家王樹增。

在近兩個小時的面對面專訪交流中,王樹增面對記者的提問,條分縷析,滔滔不絕。

言語中,不時迸發出他對文學、歷史、人生的真知灼見。

每個人都需要長征精神

「永不放棄,永不言敗,骨頭要硬一些」

1952年出生的王樹增,顯得比實際年齡年輕,有活力,軍人幹練的氣質盡顯。

從他的作品、與他的對話中更是可以了解到,這是一位非常勤奮、沉穩、有思想深度的軍旅作家。

王樹增說:「在長征路上犧牲了很多很多的人,十分年輕就獻出了生命。

我們今天不要忘記他們,在我們的心裡要永遠樹立紀念碑,用他們的精神激勵我們,過好我們的人生。

」說這話的王樹增,能讓人真切感受到,他對歷史的赤誠之心。

當代書評:《長征》是一部宏大革命題材的歷史著作,寫得很細膩,讓讀者猶如身臨其境,很有文學性、可讀性。

這種寫大歷史往往從小細節著手,把歷史書寫得好看。

您是否受到黃仁宇的一些影響?

王樹增:我的確受到歷史學家黃仁宇的一些影響。

當初看他的《萬曆十五年》,確實很驚訝:歷史書還能這麼寫?他寫的可不是小說。

他是研究明代稅收的專家。

但是他把歷史寫得又真實又好看。

在我的寫作實踐中,我也慢慢悟到,寫歷史的題材,不管多沉重,不管寫多長,文字一定要有魅力。

文字如果沒有魅力,讀者是讀不下去的。

文字不漂亮,還叫什麼文學啊?當然,這個漂亮,具體的作家各有各自的個性風格。

至於畫面感,我認為,好的文學一定有畫面感。

這個畫面感的細節,都有出處。

我從多種史料中,互相印證,而且去長征很多現場實地認真勘查過。

把當時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弄清楚,最大極致地逼近歷史真實。

當代書評:聽說一開始您寫《長征》的時候,有人勸您不要寫這樣的題材,因為寫出來不好賣出去。

但是您說,您寫就能賣得好。

為什麼這麼自信?

王樹增:我以前是寫小說的,我對自己的文學能力很自信,我的文學感覺還在。

我研讀史料的深刻度,自認對長征的理解比一般人都深。

《長征》成書60萬字,我做筆記寫了200多萬字,《抗日戰爭》的筆記更多。

我捨得下笨工夫,這是苦活兒。

而且,我實地全程走過長征路。

當代書評:對不是研究者,不是官員,也不是軍事發燒友的最一般意義上的讀者,您希望他們能從您的書,比如說《長征》中,獲取一些什麼?

王樹增:你提的這個問題很重要。

我們今天重溫長征這段歷史,不是要讓每一個軍事愛好者都成為長征的專家。

但是了解長征,對每一個普通人很有必要,對其個人生命也很有意義和價值。

長征已經是跨出國界,超越黨史、超越國界,成為人類發展史上一個值得關注的事件。

這個事件有一個精神主軸:選定一個目標,頑強地向目標靠近。

在這個靠近的過程中,不怕流血犧牲,永不言敗,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這個精神主軸,是人類世界超越政黨和國界的共通的東西。

對我們每一個普通人來說,一生也跟長征差不多。

你會一次一次遇到挫折、坎坷,就像紅軍在長征路上不斷遇到圍追堵截一樣。

但你要是想取得成功,必須永不放棄,永不言敗,骨頭要硬一些。

遇到困難,不退縮。

當然,這個成功,不是說,每一個人都必須成為偉人、英雄。

而是,至少你要收穫一個還算有滋有味、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吧?這也是成功。

倒不一定都賺大錢,但要努力去做一個像模像樣的人,做一個有價值的人,而不是一個猥瑣的人。

我經常跟我的年輕讀者說,希望你們讀完這本《長征》以後,把「失敗」這兩個字從你們的字典中刪除。

人一生的時間很有限,就這麼點兒時間。

青春年華更是短暫,哪裡還有失敗的容身之處啊?挫折當然有,甚至有絕境。

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無非就是跌倒了再來一把唄。

當代書評:當下社會氛圍,娛樂氣息很濃厚。

所以您會建議年輕人多讀讀歷史嗎?

王樹增:當然建議。

懂歷史的人,都會很豁達。

讀懂歷史的人,一定不會小心眼。

因為悟到了歷史的基本規律,你不會鑽牛角尖。

處理任何事情,哪怕是危急時刻,你也會很沉穩。

因為你腦子裡有貨,有東西。

如果一個年輕人整天只知道娛樂、簡單的東西,那我肯定,這輩子就沒戲了,除非撞大運,天上掉餡餅到頭上。

沒一點悲憫情懷,就不是作家

「對人類命運的悲憫和關切,應該是作家的靈魂」

王樹增是一個實力強大,為人低調的作家。

早在1980年代中期,他就是和莫言、朱蘇進、喬良齊名的軍旅作家,是新時期文學發軔的弄潮兒。

莫言曾寫了一篇《我的朋友王樹增》的文章。

從莫言的筆下,可以窺見王樹增青年時代的英姿面貌、性格特徵和文學熱誠。

1985年和1986年里,王樹增的中篇小說《鴿哨》《猛潮》《黑峽》《紅魚》《月斑》《破譯》,分別在《收穫》《當代》《人民文學》《解放軍文藝》《崑崙》等著名刊物發表,《鴿哨》還得到了王蒙的讚賞。

當代書評:熟悉您的人都知道,在1980年代,您寫小說,從事虛構文學創作,成就不俗。

而您現在是一個非虛構作品名家,這中間經歷了怎樣的轉折?為什麼會放棄小說,而對歷史紀實、非虛構寫作產生如此濃厚的興趣?

王樹增:說來話長啊。

1990年代初,我在廣州軍區戰士話劇團當編劇。

那段時間,商業大潮剛襲來,有很多不規範的事情發生,社會顯得很浮躁,好像每個人都奔著錢去了。

當時,我想,一個健康的社會,好像不應該這樣吧?在這種心情狀況下,我對虛構文學創作失去了興趣,決定改寫紀實歷史。

完成的第一個轉型之作,是《韓戰》。

寫出來後,我感覺自己找到了一種感覺。

由此認定:下半輩子就它了,就寫非虛構之作。

當代書評:非虛構作品,在當下開始受到重視。

但是20多年前,估計有不少人對您的選擇不理解。

王樹增:《韓戰》發表後,很多同行很意外:為什麼要寫這個?你不寫小說了,寫了一個很奇怪的東西。

還有人給我打一個比喻:好像一架民航客機失聯了。

當然,現在有很多人跟我說,你的路子選對了。

其實,我是真的想為當代精神生活做點事情。

我也清楚,一個作家能起到的作用是有限的。

終其一生,也就能寫幾本書而已。

但是,能做一點是一點。

現在我想回去也回不去了,我都60多歲了。

當代書評:這些年來,您寫《抗日戰爭》《長征》,每一部都是大部頭,而且口碑很高。

能想像出,您花費大量的工夫。

您的軍旅文學總是與眾不同、卓爾不群、超人一等。

您有什麼獨特的寫作秘訣或心得?

王樹增:現在的讀者,信息面很寬。

同類題材的作品很多,人家為啥選擇看你的書?你得給人家一個理由,你要寫出厚重的東西來。

不是說書頁很厚,而是字裡行間里滲透很多的學問。

如果我按常規的紀實文學手法寫長征,我用得著花6年時間嘛,我一個月就搞定了。

現在關於長征的資料那麼多,搜一下、粘一下不就行了嘛。

但我知道,那樣弄出來的書,是無法贏得讀者的。

當代書評:現在有很多人重走長征路。

您還會經常去走走看看嗎?好多長征路線,現在都是風景優美的景點。

王樹增:我5天前剛從長征路上回來。

像四川一些長征路線遺址,我今年都去了好幾次。

雖然寫完了書,但我總想再去看一下。

長征路上,風景好。

川西大草原,鮮花盛開,真漂亮,這也讓我感受良多。

凡是長征走過的地方,現在都非常漂亮,自然生態都沒有受到破壞。

我希望我們今天重溫長征精神,目的就是要更好保護我們的精神生態,不要惡化。

也能像現在的雪山草地永遠那麼美麗,潔凈。

這是我的理想。

當代書評:能看得出您是一個憂患意識很深的作家。

對於重走長征路,對當下的年輕人想說點什麼?

王樹增:一個作家,如果沒一點先天下之憂而憂的悲憫情懷,那他還從事什麼寫作啊!對人類命運的悲憫和關切,應該是作家的靈魂。

我勸年輕人多去走走長征路。

這次在長征路上的婁山關遺址,我遇到幾個年輕大學生,他們在自發重走長征路,他們還拿著我的《長征》這本書。

一個小伙子認出我了,跟我說,他們看我在書中寫到哪,一路就走到哪。

我真的很感動。

我覺得他們真是靠譜的孩子。

很有理想,有意志力。

這是我最喜歡看到的。

一本書,能讓當代青年捧在手裡,一邊行走,一邊翻看,這是對一個作家莫大的肯定。

寫的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

「為讀者提供帶有作家個性色彩和魅力的歷史認知」

從2006年開始,王樹增開始出版《長征》《韓戰》《解放戰爭》《1901》《1911》等長篇紀實文學作品。

人民文學出版社社長管士光稱他的戰爭系列「開創了非虛構寫作的範式」。

王樹增對非虛構文學的寫作,有自己深入的思考觀察和獨到心得。

當代書評:您的大量歷史題材作品,描寫的都是真實的歷史事件。

很多評論家認為您是中國當代文壇「非虛構文學第一人」。

您怎麼看待非虛構這種文學形式?

王樹增:以前大家都說報告文學、紀實文學。

我多次都說過,我都不大明白報告文學、紀實文學這倆詞。

在我看來,文學就分兩大類:一類是虛構,另外一類是非虛構。

在當代中國文學領域內,非虛構這種文體尚屬一個弱項。

我們的非虛構之所以弱,跟一個誤解有關。

一提到非虛構文學,我們就容易將之跟新聞報導聯繫起來。

新聞報導其實不屬於文學範疇,新聞報導是另外一種文體。

說我是「非虛構文學第一人」,我覺得談不上。

但我的確有一個願望,一直在做一個探索。

20多年前,我從虛構寫作轉到非虛構寫作,就是試圖尋找一個適合中國當代讀者閱讀習慣的,帶有中國特色的,同時也屬於非虛構文學特徵的文體方式。

近幾年,國內的文學刊物,已經有意開闢了一些非虛構文學專欄。

但我覺得還不夠純粹,還有報告文學的味道。

當代書評:很多讀者喜歡您的非虛構歷史作品。

談談您都有哪些獨到的心得?

王樹增:我一直在探索中,因為確實沒有可借鑑的東西。

我一直讓自己的寫作切實做到非虛構,最細微的細節都不能虛構。

只要這個書中出現一個人,哪怕只有一句話,都不能虛構,我沒權力虛構。

比如說,我的非虛構作品很少用對話。

凡是有對話,必然有注釋,註明可靠的出處。

比如說我寫韓戰。

假如我要寫中美兩個排之間一個小小的遭遇戰,我必須做大量的資料準備:遭遇戰中美軍的那個排長,黑人還是白人?多大歲數?他的部隊從美國本土來的還是從美軍基地來的?美國南方人還是北方人?他的從軍經歷是什麼?如果沒有了解這些,我就沒有把握,不然我認為我沒有資格開寫。

當代書評:非虛構文學,與學者寫的歷史著作,有哪些不同之處?

王樹增:在我看來,非虛構文學的歷史著作,跟歷史學家或軍事學家寫的書,有一個關鍵區別:歷史學家或軍事學家的重心是,考證一個歷史事件的真偽、脈絡、邏輯的因果關係;非虛構的文學,以人為主,從人的心理狀態、人的情感曲線為軸心。

有人問我,我寫的非虛構,最突出的特點是什麼?我說我寫的是心靈史,而不是戰爭史。

我寫的題材雖然跟戰爭有關,但我寫的不是戰史。

我寧願把自己的作品,包括戰爭系列和近代史系列,稱之為是一個民族的心靈史。

我也一直跟一些人強調,我不是軍事學專家,也不是學者,我就是一個作家。

當代書評:要寫好非虛構歷史文學作品,作者需要具備哪些素養條件?

王樹增:需要做好兩條準備:第一,性格上的準備,要甘於寂寞,要有耐心。

有的作者,一年可以出好幾本書。

可要寫好一本非虛構的書,不可能這麼快。

我每寫一本書,都要花費好幾年的準備和寫作。

比如寫《長征》,花費的時間大概有6年。

閱讀史料,實地勘察,採訪當事人,查所有能查到的資料和檔案,而且檔案還有一些謬誤,要花費精力去判斷、印證。

寫《抗日戰爭》,要查的資料,有共產黨一方的,有國民黨一方的,有日本軍方的,也有盟軍一方的,很多很多。

第二,得有其他門類學術的修養。

比如寫長征,光讀長征的史料還不夠,你還要有其他學問門類的修養。

比如美學、軍事學、經濟學、社會學、地理學、哲學,甚至自然科學的積累。

你必須是一個雜家,才能讓作品飽滿。

你的知識越豐富,你的分析才會越新穎。

讀者從你這裡得到的審美體驗就更滿足。

我希望給讀者提供一個帶有鮮明的作家個性的歷史認知。

讀者讀你的歷史著作,與其說是在讀歷史事件,不如說在讀你作家的情感色彩。

真正感染讀者的,還是你滲透在敘述中的歷史見識和情感力量。

不然的話,讀者買你的書幹嘛啊?人家去圖書館查史料不就行了嗎?

讀者要分享作家對歷史的個性解讀。

而且這種個性解讀的表達,也要符合當代讀者的閱讀需求和審美需求。

非虛構歷史文學作品,不是既有史料的記錄簿,而要提供帶有作家個性色彩和魅力的歷史認知。

當代書評:由於影視改編對小說故事的需求,很多人寫小說,很重視虛構的離奇情節故事。

比如網絡上大量存在的,都是虛構的架空歷史。

從事非虛構的年輕作家還是挺少的。

王樹增:我不反對任何文體的寫作,他們當然可以去寫網絡小說,而且讀者的需求也是多樣的。

我也不能說,大家都來讀非虛構作品,只讀我這樣的書。

我想說的是,如果有年輕作家,對非虛構寫作感興趣,我希望跟這些孩子做一個心靈交流。

我也希望有志於非虛構創作的青年作家,能早日悟到我上面說的那些道理。

華西都市報記者張杰繪圖司婉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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