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荒謬,我才相信」:為什麼哲學的發展會讓基督教又愛又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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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馬帝國成立之初的文化氛圍,很像我們春秋時代的百家爭鳴。
在城市中心的廣場上,不同學派的人們可以自由宣講、辯論自己的觀點,那是文化人最幸福的時代。
不過這一切很快就改變了。
羅馬帝國的社會制度遠比我們想像的要先進。
雖然是奴隸社會,但也是一個高度法制化的社會。
在前七百多年的時間裡,羅馬還是個民主社會,國家大事都是元老院開會決定,任何人都得服從法律,根本沒有皇帝這個職位。
在嚴格的法律制度下,你就算再有錢有勢,也不能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得看你的社會身份。
比如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非羅馬地區的人很難拿到羅馬公民的身份證,因此羅馬公民在當時屬於有權階級,可以受到很多照顧。
我們要講的,是一個擁有羅馬公民身份的猶太人。
他叫保羅。
他將改變世界,也將永久改變哲學的境遇。
前面說過,羅馬帝國在文化和宗教上奉行的是寬容政策。
比如羅馬征服了很多蠻族,那些蠻族原本有自己的神靈。
為此,羅馬人建了極其宏偉的「萬神殿」,把各個蠻族的神靈都供奉到裡面。
蠻族一看打仗打不過羅馬,投降後自己的神靈還能進入那麼雄壯的神殿中,所以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成批成批的都投降了。
因此,在羅馬帝國境內,眾多宗教可以互相雜處,其中也包括猶太教和基督教。
這裡稍微說一下猶太教和基督教的關係。
猶太教和基督教並不是同一個宗教。
首先是在猶太人中產生了猶太教,而基督教是從猶太教中發展來的。
猶太教和基督教都信奉上帝,也都相信會有救世主來拯救他們(「基督」和「彌賽亞」是一個詞,都是「救世主」的意思)。
區別是,基督教認為救世主就是耶穌,而猶太教不承認耶穌是救世主,他們認為救世主還沒有到來。
在對待經文上,兩者都信奉《舊約》,但只有基督教相信《新約》。
《舊約》和《新約》的區別大致在於,一個是記錄耶穌降生之前的事,一個是記錄之後的事。
保羅和耶穌處於同一個時代。
早年的保羅是猶太教徒,他聽從教長的指示,積極迫害基督徒。
據《使徒行傳》的記載,有一天,保羅在追捕耶穌門徒的路上突然見到天上發光,聽到耶穌對他說:「為什麼要逼迫我?」保羅大驚失色,眼睛失明,直到三天後才恢復視力。
今天我們已經無法考證這件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保羅是在沙漠中遇到這番異象的,因此唯物史學家懷疑或許是沙漠的高溫、太陽的強光,還有保羅癲癇的痼疾,再加上他內心對迫害基督徒的愧疚造成了這些幻象。
無論如何,總之這天以後,保羅從一個迫害者變成了虔誠的基督徒。
後來證明,保羅的皈依對基督教極為重要。
保羅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向猶太人以外的民族傳播基督教。
這是一項很了不起的工作。
在保羅之前,基督教大體上只限於猶太人自己信仰。
因了保羅的傳教,才使得基督教後來成為世界性的大宗教。
但這也是一件很困難的工作。
因為不論是猶太教徒、基督徒還是非猶太人,他們都不理解保羅的行為。
第一,猶太教徒當然認為保羅是異端。
第二,猶太教的特點是非猶太人不接納,你要沒有猶太血統,想皈依都不行。
最開始的基督教也繼承了猶太教的這個觀念,不少信基督的猶太人覺得,基督教用來救猶太人就好了,不應該接納外族人。
所以他們也反對保羅的傳教。
第三,基督教主張一神論,信奉基督教就得放棄信仰其他神靈。
因此那些被傳教的非猶太人覺得,保羅傳播新宗教是在破壞我們的宗教傳統,冒犯我們的神靈。
第四,按照猶太教的傳統,男性要行割禮,這事就記錄在《舊約》里。
《舊約》說,割禮是上帝和人立約的證據。
基督徒也相信《舊約》,自然也應該行割禮。
但是割禮對於非猶太民族的人來說太難接受了。
保羅便主張,外邦人可以不受割禮。
但問題是,保羅的主張直接和《聖經》違背啊,因此又受到傳統基督徒的反對。
總之,保羅是幾頭不討好,他到哪兒都有一群老百姓反對他。
有好多次,保羅被人們驅逐出城外,被人們用石頭擊打。
用現代的話說,那時保羅相當於「民憤極大,社會影響極其惡劣」的典型。
到什麼程度呢?有一次保羅傳教,激怒了旁觀的猶太老百姓,被大家義憤填膺地抓住,要殺死他。
幸虧有一隊羅馬士兵路過,帶隊的千夫長發現保羅有羅馬人的身份證,於是保護他免於受害。
被千夫長帶走後,保羅還不知道收斂,還是到處傳教,惹得一群猶太人發誓,不殺死保羅他們就不吃不喝。
結果連千夫長都害怕了,怕惹出民亂來,把保羅送到了總督那裡。
於是有好多人到總督那裡控訴保羅。
總督雖然駁回了控訴,卻依然把保羅在監獄裡關了兩年。
但是保羅從沒有停止傳教的腳步。
保羅的時代,人們對於基督教有諸多偏見。
基督教預言世界將要毀滅,但沒說清楚到底什麼時候毀滅。
就因為這預言,給基督教添了很多麻煩。
在基督教剛出現的時候,基督徒以為世界末日很快就會到來。
所以他們並不熱衷於傳教,也不像其他宗教那樣建立自己的教堂、撰寫經文,只是搞一般的宗教聚會。
在外人看來,基督徒們的行動非常神秘可疑,造成了很多誤會。
比如,當時有一些基督徒不理髮不剃鬚,因為他們認為理髮剃鬚是對造物主所造之物的人工修飾。
這讓外人覺得,基督徒總是長髮長須,打扮怪異。
再比如,基督教有分食葡萄酒和麵包的習慣。
酒和麵包象徵著耶穌的血和肉。
但是外人以訛傳訛,產生了基督徒吃人肉、喝人血的傳聞。
基督徒們還常說,信徒之間男女平等,大家都是兄弟姐妹。
他們還經常談論「愛」。
這就讓外人疑心,這幫人是不是在組織什麼淫亂活動。
還有,基督徒信仰的是一神教,除上帝之外的其他神靈都不信。
但在古羅馬時代,人們的日常生活離不開神靈祭拜,比如豐收的時候就要祭祀農業女神。
這不僅是一項宗教活動,也是一項社會活動。
然而基督徒拒絕參加這類活動。
別人都上街慶祝的時候,他們躲在家裡。
這會讓外人覺得他們不合群、神秘怪異。
保羅就是在這些巨大的誤解中向大眾傳教的。
他的武器,就是希臘哲學。
前面說了,保羅那個時代,不同文化、不同宗教都在城市廣場上公開辯論,因而基督徒常常會受到各種稀奇古怪的質疑。
比如基督教說上帝創造了世界。
就有人問:
「那上帝在創造世界之前在幹什麼啊?」
——誰知道在幹什麼啊,人家上帝也不能什麼事都跟你說啊。
被問急了,基督徒就沒好氣地回答:
「上帝在給你們這些異教徒準備地獄呢!」
回答挺唬人,但總這麼回答也不是個事,這時候就只能讓哲學上場了。
歷史上有一個規律,在鬥爭中,哲學總站在弱者的一方。
這是因為哲學講思辨,講道理,而只有弱者才會去講理。
強者不需要講理。
這也是因為,哲學繼承了蘇格拉底討人厭的疑問精神。
只有弱者在面對強權的時候,才有質疑權威的需要。
處於被歧視地位的基督教正需要希臘哲學的幫助。
保羅有深厚的哲學功底,他將哲學的思維方式應用到傳教中,撰寫了大量的神學文章。
這些文字後來被稱作《保羅書信》,成為《新約》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保羅之後,還有很多基督教的傳教士把哲學當作了傳教的武器。
正因為他們的工作,基督教才擁有了完善的理論基礎,和其他宗教相比,它獲得了巨大的優勢。
同一時期的其他宗教在歷史長河中大都衰落了,只有基督教最終成長為世界性宗教。
在哲學史上,這時的哲學被稱作「教父哲學」。
但是宗教和哲學在根子上是無法協調的。
宗教要求信仰,哲學要求懷疑,兩者本質上相悖。
和宗教結合在一起之後,哲學註定無法發揮自己的懷疑精神,只能淪為宗教宣傳的幌子。
比如在教父哲學時期,基督徒看希臘哲學很有威望,就喊出「真哲學即真宗教,真宗教即真哲學」的口號。
還有人說,在基督降臨之前,基督教的光芒就已經照到了部分希臘人的心靈,所以才出現了希臘哲學。
這時的哲學只是用來裝潢門面的招牌,就跟今天算命的搬個電腦搞「科學算命」一樣。
教父哲學時期,有一個人可以說一說,他叫奧古斯丁。
奧古斯丁早年信仰摩尼教,還沉迷肉慾享樂。
但奧古斯丁是一個有著宗教追求的人。
內心裡他希望能克制慾望,獲得更高級的精神追求。
據說有一天,奧古斯丁因為控制不住自己的慾望而痛苦萬分,為此幾乎絕望,躺倒在一棵無花果樹下邊哭邊祈禱。
這個時候,他突然聽到一個清脆的童聲在反覆吟唱:「拿著,讀吧!拿著,讀吧!」
剛開始,他以為這聲音是自己心裡的幻想,於是他努力回憶過去是不是聽過孩子唱過類似的歌謠,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因此認為這聲音一定是神諭。
聽到這聲音的召喚,奧古斯丁隨手翻開一本書,正是保羅當年寫的《保羅書信》,他正好翻到教誨人要克制慾望的篇章。
奧古斯丁讀了之後感到內心平靜,從此皈依了基督教。
他按照基督教的要求,賣掉了自己所有的家產,把它們分給窮人,自己終身過著清貧的生活,成為基督教歷史上重要的聖賢。
奧古斯丁在皈依基督教之前仔細思考過信仰的問題,也認真學習過哲學,因此他並不是單純把哲學當作神學的工具,而是真心想通過哲學來探求真理。
奧古斯丁的貢獻之一,就是解決了一個長久困擾基督教的邏輯漏洞:《聖經》說上帝是全知、全能和全善的,那為什麼會允許人間存在這麼多醜惡和痛苦?
我們知道,《聖經》里說亞當和夏娃偷吃了禁果,違反了上帝的禁令,所以被逐出伊甸園,所以人類才會開始無盡地受苦。
但上帝是全知的,不僅知道過去所有已經發生的事情,還知道未來所有即將發生的事情。
那麼前面那個問題就可以問成:
上帝既然知道亞當和夏娃會偷吃禁果,為什麼一開始不去阻止他們?
奧古斯丁的解釋是,關鍵在於自由。
上帝給了亞當夏娃和人類自由意志,所以也必須讓人類有作惡的可能。
更具體地說,上帝是善的,而上帝的善表現在上帝對人類的行為要進行公正的賞罰。
既然要賞罰,前提是人類必須擁有自由意志,必須有能力自己選擇行善還是作惡,否則人類就不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這段論證對我們的意義是:首先,它十分巧妙,把一個看似自相矛盾的說法給解釋開了;其次,這解釋強調了自由的重要性。
上帝允許人類有作惡的自由。
這說明什麼?
這說明在上帝看來,自由比善更重要!
可是等一等,上帝不是全善的嗎?
「上帝允許人類擁有自由」的理論是奧古斯丁出於護教目的提出的,其推論卻和教義產生了矛盾。
矛盾還不止如此,該理論還可以推論出,上帝不能干涉人的自由意志。
因為上帝是萬能的,所以有能力預測出人們按照自由意志在未來會作出的各種惡,但是有很多惡上帝都沒有阻止。
可是,上帝不是全能的嗎?
因此,奧古斯丁的解釋雖然聰明,卻不是很受基督教的歡迎。
很多信眾在提出疑問的時候,只是被粗暴地告知「不要妄測神」。
在宗教看來,思考本身就是不對的。
就拿奧古斯丁本人來說,雖然他是虔誠的基督徒,但只要他一開始思考,就註定要和宗教權威發生衝突。
奧古斯丁早年相信摩尼教,後來發現宗教文獻中一些關於天文學的知識和當時的科學結論不符,他還被要求不許懷疑這些錯誤,只許強行接受。
奧古斯丁因此對摩尼教產生了懷疑。
羅素因此說,如果奧古斯丁生活在伽利略時代,也就是科學家們在用天文知識挑戰基督教的時代,那他該怎麼做呢?奧古斯丁這個基督教的聖人,會不會也像懷疑摩尼教那樣懷疑基督教呢?
八成沒什麼好結果。
宗教天生拒斥思考。
有個教父哲學家有一句名言:「上帝之子死了,雖然是不合理的,但卻是可以相信的。
埋葬以後又復活了,雖然是不可能的,但卻是肯定的。
正因為荒謬,所以我才相信。
」
這話常被人總結為:「因為荒謬,我才相信。
」
換句話說,他認為信仰這種事用哲學來論證,這本身就是錯的。
對於宗教,信就信了,你不能質疑,不能思考。
很有諷刺意義的是,說出這句話的教父晚年和羅馬教會決裂,自己成了異端。
但他這話卻說到了理上,宗教和哲學本來就不能調和。
保留哲學,對教會來說就是養虎為患。
現代著作家威爾・杜蘭就把亞里士多德的哲學比作希臘人留給基督教的「特洛伊木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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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謹又不嚴肅,迅速瓦解你對哲學艱深難懂的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