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看電影和看小說是兩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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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黑一雄獲得諾獎後,人們除了評價自己對他小說的閱讀感受外,也有很多人談論的是由他小說改編的電影,並將二者進行比較。
但是作家格非認為,這是不對的。
他說,「電影可以跟電影比,但是千萬不能跟小說比,這是不對的。
如今的讀者總是容易犯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這個小說我沒看過,可是我看過電影。
其實看電影跟看小說是兩回事。
」
格非緊接著以石黑一雄的《長日留痕》和《別讓我走》舉例,認為這兩部小說的好看,完全在於寫作筆法里那種淡淡的反諷以及其中對於情感的極其微妙的把控。
如果改編成電影,這些元素必定會損耗。
他認為「文字的褶皺像衣服的褶皺一樣,裡面藏著很多東西,和電影完全不同。
」
格非拋出此番觀點,是在日前舉行的科塔薩爾短篇小說集《南方高速》一書的發布會上。
他從石黑一雄的改編作品,進而也談及了科塔薩爾作品《萬火歸一》。
他說這部小說中有一個場景:一個角鬥士被劍扎在地上,他的肩膀在微微顫抖;一位總督和他的夫人在旁邊目睹了這一切;總督夫人和角鬥士是情人關係,可是她不能讓總督發現這種關係,因此在那個當下,她一方面因為心愛的人將死非常痛苦,但另一方面需要在總督面前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
格非說,這就是文字擁有的奇怪力量,電影無法處理。
電影靠的是畫面,是導演對於演員的調度,而小說依賴的是文字,是如何通過文字想像背後的東西。
以往談到拉美作家,我們總能想到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
但馬爾克斯在回憶起胡里奧·科塔薩爾時卻說:「偶像讓人尊敬,讓人崇拜,讓人依戀,當然,也讓人深深地嫉妒。
」科塔薩爾不僅僅影響了馬爾克斯和南美洲文學,他在世界範圍內都備受尊敬。
格非認為,世界範圍內的許多作家都或多或少和科塔薩爾的寫作建立了聯繫,比如日前剛剛斬獲諾獎的英國作家石黑一雄,其成名作《長日留痕》與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為您效勞》十分相似,可以說前者是後者的拓展版。
科塔薩爾「有能力多看世界一眼」
科塔薩爾1914年出生於布魯塞爾,四歲隨父母返回阿根廷,住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郊區,九歲開始練習寫作。
1932年,他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一所師範學校任教,之後進入布宜諾斯艾利斯大學哲學文學系學習。
1949年,他在博爾赫斯的影響下出版了第一個劇本《國王們》。
1951年,在37歲時,他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動物寓言集》出版。
這本書讓他一舉成名,成為了拉丁美洲幻想文學大師,之後又出版了諸多具有幻想色彩的短篇小說集。
1984年,科塔薩爾因白血病惡化逝世。
如果非要比較科塔薩爾、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三位作家,格非認為科塔薩爾更接近博爾赫斯。
因為從本質上來說,科塔薩爾和博爾赫斯一樣是個哲學家,他有自己完整的哲學觀和世界觀。
另一方面,科塔薩爾又十分不同於博爾赫斯——「博爾赫斯的哲學觀念主要通過書籍表達,善於在幻想中建立一種知識,並在知識材料中呈現荒謬感和虛無感,最終在高級的抒情性中找到人的慰藉」。
世界在博爾赫斯看來是玄妙的,是現實以外十分複雜的運轉,跟實際生活沒有關係。
因此,實際生活在博爾赫斯那裡是沒有意義的。
格非講到了一個故事:曾經有記者在採訪博爾赫斯時問「一個人活一輩子有意義嗎?」博爾赫斯連眼睛都不眨就說,沒有意義。
在這個記者起身準備離開時,咖啡館裡放起了莫扎特的音樂。
博爾赫斯說:「等等,我要把剛才的答案再修改一下。
只要音樂還在繼續,生活還是有意義的。
」格非認為,這個故事是博爾赫斯對虛無所做的最溫情的一次讓步,只要有音樂在,他便能在其中找到慰藉,人活著便是有意義的。
而對科塔薩爾來說則並非如此。
格非說,科塔薩爾的故事並非來自書中,而是來自活生生的現實,他在對於現實的思考中直接呈現出了溫暖的一面。
書評人止庵補充說,科塔薩爾寫的是現實「是一個神奇的、或者是突然抽風的、得病的世界」。
從科塔薩爾的作品中我們不難看出,現實中仍然有許多他認為有意義的事物,這些事物經常被忽略,可是他能夠抓住和把握。
止庵舉短篇小說《南方高速》為例,這篇荒誕的小說講述了一次漫長的大堵車。
在堵車過程中,有的人死了,有的人戀愛了,有的人結婚了,有的人逃走了。
故事看似荒誕,卻包含著一些珍貴之物,比如血緣關係、兄弟之情、朋友之情、男女之情等等。
「對於科塔薩爾來說,世界值得看第二眼,因為第一眼可能沒有看清。
芸芸眾生或是不肯,或者沒有能力多看世界一眼,但科塔薩爾可以。
」
「百科全書式的」謎之作家
科塔薩爾作品的風格和體裁十分多樣。
在格非眼裡,作家分兩種:一種是博爾赫斯和馬爾克斯這樣的,作品之間有高度的統一性,是比較早熟的、定型較早的作家;如果讀者順藤摸瓜慢慢了解,可以找到一個清晰的線索。
還有一類作家是科塔薩爾這樣的,他會在各個層面展開對於文學的探索,「在內容、故事形式、社會風貌、敘事技巧方面有著不知疲倦,永不止息的探索」。
格非認為他「既可以寫幻想類的現代主義小說,也可以老老實實地完成一個現實主義的故事」。
《南方高速》中有一篇作品題為《追尋者》,以查理·帕克為原型,講述了一個吹薩克斯管的音樂家的故事。
格非評價說,「這篇小說非常老實,沒有玩弄任何花招,就是用傳統的老路把一個人物和他所處時代的關係清楚地表達出來。
」《媽媽的來信的小說》是關於逝者對於生者的影響,故事裡的哥哥每次收到收件人寫著已故弟弟的信時,便開始不斷回憶。
格非認為這篇小說有一種迫使讀者不停重複閱讀的力量,講一個死去的人如何影響生者的愛情,這是喬伊斯作品中一個非常重大的主題,卻在一位拉丁美洲作家的作品中出現了。
這種包羅萬象的寫作讓科塔薩爾成為了許多作家的「寶庫」。
格非坦言,在讀科塔薩爾的時候,他清楚地知道當今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作家的創作,都和科塔薩爾的寫作建有一種聯繫,在利用他的資源。
「因為這些作家知道科塔薩爾不像獲得諾獎的作家那麼紅,對於很多讀者來說,他還是個謎,因此仍有待挖掘。
」在2017諾獎得主石黑一雄的成名作《長日留痕》中,格非就看到了科塔薩爾小說的影子。
《長日留痕》講述了一名在達林頓府工作三十餘年的、追求完美的男管家史蒂文斯的故事。
史蒂文斯在追求管家階層特有的尊嚴的過程中,付出了相應的代價。
石黑一雄以現實主義的手法,以英格蘭社會文化的標誌性人物男管家為切入口,對英格蘭的政治、經濟和文化等方方面面進行了描寫。
格非所說的「科塔薩爾的影子」,指的便是收錄於《南方高速》的短篇小說《為您效勞》。
這篇小說講的是一位名叫弗朗西內的太太在上流社會充當看狗的傭人,在一場葬禮上假裝死者的母親假哭的故事。
故意以極為反諷的手法描述了這位太太在上流社會遭遇的一系列啼笑皆非的事情,揭露了上流社會的虛偽和勢利。
在格非看來,《為您效勞》是石黑一雄《長日留痕》的微縮版。
除了石黑一雄,格非還想到了以超短篇小說著稱的美國作家莉迪亞·戴維斯。
科塔薩爾也寫有超短篇,他的《指南手冊》里有哭泣手冊、唱歌指南、關於恐懼形式的說明及示例、滅蚊指南、爬樓梯指南等等,篇章短小,充滿奇思。
「科塔薩爾寫的超極短篇——那些神話寓言故事,那些生活中的某些瞬間和片斷——都非常驚人。
當然,我很難判斷戴維斯是不是受到了他的影響,但是他們的創作之間是有聯繫的,」格非說,「所以博爾赫斯說,作家在創造他的先驅,不是先有先驅才有後來者,是有了作家創造才會產生先驅的概念。
他創造出來了,先驅就會不斷的湧現。
從這個意義上來說,科塔薩爾是一個巨大的寶庫,有待研究,有待寫作者去閱讀。
」
科塔薩爾在中國
上世紀80年代上大學時,格非第一次接觸到了科塔薩爾的作品。
彼時,科塔薩爾的作品散見於袁可嘉主編的《外國現代派文學作品選》、《外國文藝》和《世界文學》等書籍和雜誌中。
他當時覺得印象深刻,特別是短篇小說《被占的宅子》——在故事中,居住在祖傳老宅里的兄妹倆某天突然察覺到宅子的一半被占領,至於占領者是誰、占領者是否存在,都沒有交代;從此兄妹倆開始在半邊宅子裡活動,宅子的另一半不久也被占領,兄妹倆直接走出了宅子,不再回來。
格非讀了很多遍這個看似有些荒誕的故事,從此開始關注這位阿根廷作家。
當時科塔薩爾作品的中譯本並不多,除了八十年代零星的譯介,雲南人民出版社在1993年和1994年分別翻譯了科塔薩爾的兩本著作:《中獎彩票》和《科塔薩爾論科塔薩爾》,都收錄在拉丁美洲文學叢書系列當中。
其中《中獎彩票》是科塔薩爾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於1960年,講的是一群彩票中獎者乘船旅行的故事。
這一套叢書只收錄了這兩本和科塔薩爾相關的書籍,其他拉丁美洲名家諸如馬爾克斯、博爾赫斯、略薩、聶魯達則有更多作品收錄其中。
2004年,朱景東和孫成敖的《拉丁美洲小說史》出版。
兩位作者在前言中寫到:「毋庸置疑,面對拉美文學的崛起,為適應我國拉美文學研究和介紹的需要,撰寫一部拉丁美洲小說史已勢在必行。
」在第四編第二章《崛起的一代——文學「爆炸」》中,科塔薩爾榜上有名。
從2008年開始,他的作品陸續被引進中國,包括他最負盛名的長篇小說《跳房子》、充分展示了其短篇才華的集子《萬火歸一》,以及較早期的短篇小說集《遊戲的終結》等等。
《跳房子》以複雜結構和多變技法著稱,全書沒有貫穿始終的核心情節,只有一位名叫奧利維拉的中心人物,小說記述了他在巴黎和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成就和遭遇。
這部作品雖然是逐章敘述,但科塔薩爾開創了一種嶄新的讀法,引導讀者通過不同的閱讀順序,獲得閱讀多部小說的體驗。
從那時起,這位才華橫溢的拉美小說家似乎才漸漸為中國讀者所熟知。
2017年,新經典推出了科塔薩爾的一系列短篇作品。
《被占的宅子》於今年3月出版,收錄了《彼岸》、《動物寓言集》和《遊戲的終結》三部短篇集。
10月推出《南方高速》,其中收錄《秘密武器》、《克羅諾皮奧和法瑪的故事》以及《萬火歸一》三部。
接下來,新經典還會推出他的另外兩部小說集《八面體》和《我們如此熱愛格倫達》。
「文字的褶皺藏著很多東西,電影沒法比」
與最近剛剛獲得諾獎的英國作家石黑一雄類似,科塔薩爾的作品也備受電影導演青睞。
義大利導演安東尼奧尼將科塔薩爾的短篇小說《魔鬼涎》改編成了影片《放大》,並在電影中隱蔽地加入了科塔薩爾的形象,向作家致敬。
法國導演讓·呂克·戈達爾1967年的電影《周末》則改編自科塔薩爾描寫史詩級大堵車的短篇小說《南方高速》。
曾有記者讓科塔薩爾談談自己作品對於電影的影響,特別是根據他的短篇小說所改編的影片。
科塔薩爾回答道:「我認為我的作品對電影沒有影響,絕對沒有。
充其量不過是一種非常非常間接地影響,比如作為一個不值一提的漫長發展過程的結果,在戈達爾的一部題為《周末》的影片中有一組長鏡頭是根據《南方高速》攝製的。
其中有一種影響,不過,那種影響是比較隱蔽的。
譬如許多法國電影導演和年輕導演很尊重我這個作家,他們讀了我的短篇小說,多次想把他們拍成影片,並且深深地為《擲錢遊戲》(即《跳房子》)所感動。
所以,這種情況可能就在他們的影片里產生了某種比較明顯的影響。
但是我覺得這一點也不奇怪,不。
」(《科塔薩爾論科塔薩爾》)
談及科塔薩爾小說的改編,格非說,「電影的誕生讓所有小說寫作者產生一種恐懼:如果老老實實講一個故事,電影也能做到,那為什麼要寫小說?因此小說家們開始探索小說的新形式,比如現代派。
「但他也堅信,小說中有電影無法取代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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