絛蟲寓言|略薩:無法觸摸的內心深處虛構別人的生活和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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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里奧·巴爾加斯·略薩(Mario Vargas Llosa,1936-),擁有秘魯與西班牙雙重國籍的作家及詩人。

因詭譎瑰奇的小說技法,豐富多樣而深刻的內容而被稱為「結構寫實主義大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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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才華的作家不可勝數,但是值得信賴的作家卻並不多,文學中的圈套並不亞於生活中的圈套。

而略薩是一位可以信賴的作家。

下文選自《中國套盒》中略薩對一位青年寫作者的回信,值得夢想成為作家與喜愛文學的朋友仔細閱讀。

——編者按

/ 絛蟲寓言 /

略薩 趙德明/ 譯

親愛的朋友:

您的信讓我感到激動,因為通過這封信,我又回到了自己十四五歲的年月,那是在奧德里亞將軍獨裁統治下的灰色馬利,我時而因懷抱著總有一天會當上作家的夢想而興奮,時而因為不知道如何邁步、如何開始把我感到的才華付諸實踐而苦悶;我感到我的才華仿佛一道緊急命令:寫出讓讀者眼花繚亂的故事來,如同哪幾位讓我感到眼花繚亂的作家的作品一樣,那幾位我剛剛供奉在自己設置的私人神龕里的作家:福克納、馬爾羅、多斯·帕索斯、加繆、薩特。

我腦海里曾經多次閃過給他們寫信的念頭(那時他們還都建在),出於膽怯,或者可能是出於壓抑的悲觀情緒——既然我不知道他們誰也不肯屈就回信,那為什麼還要寫信呢?——這樣的情緒常常會白白浪費許多青年的才華,因為他們生活在這樣的國家裡,對於大多數人來說,文學算不了什麼大事,文學在社會生活的邊緣苟延殘喘,仿佛地下活動一般。

您既然給我寫了信,那您沒有體驗過這樣的壓抑。

這對您願意踏上的冒險之路以及為此而期盼的許多奇蹟是個良好的開端——雖然您在信中沒有說,但是我可以肯定您是寄希望於奇蹟的。

請允許我斗膽提醒您:對此,不要有過高期望,也不要對成就抱有過多幻想。

當然,沒有任何理由說您不會取得成就:但是,如果您堅持下去,不斷地寫作和發表作品,您將很快發現,給作家發獎、公眾的認可、出售作品、社會聲譽,有著極其隨心所欲的獨特走向,因為有時這些東西頑固地躲避那些最應該受之無愧的人,而偏偏糾纏和輪到受之有愧的人身上。

這樣一來,凡是把成就看做對自己才華的根本鼓勵,那就有可能看到夢想的落空,並且有可能把文學才華和為獲得文學給予某些作家(為數極有限的幾位)閃光的獎牌和經濟利益所需要的才能混淆起來。

前者的才華與後者的才能是不同的。

文學才華的主要屬性可能是,有才華的人就得以運用這一才華作為最佳獎賞,這樣的獎賞要超過、遠遠超過他作為創作成果所獲得的全部獎勵。

對於文學才華問題,我有許多不敢肯定的看法,但是我敢肯定的看法之一是:作家從內心深處感到寫作是他經歷過和可能經歷的最美好的事情,因為對作家來說,寫作意味著最好的生活方式,而不顧及通過他寫出的東西可能產生的社會、政治和經濟的結果。

我覺得才華是談到令人鼓舞又令人苦惱的這個話題必須的出發點:如何才能成為作家。

當然,這是個神秘的題目,它被包圍在不確定性和主觀性中。

但是,這並不構成用一種理性的方式試圖加以說明的障礙,只是避免好虛榮、帶有信教和狂妄色彩的神話就可以進行:浪漫派一度懷抱著這一神話,把作家變成眾神的選民,即被一種超自然的先驗力量指定的人,以便寫出神的話語,而藉助神氣人類精神才有可能得到升華,再通過與大寫的「美」的感染,人類才有可能得到永生。

今天再也不會有人這樣談及文學或者藝術才華了;但是,儘管現在的說法不那麼神聖或者輝煌,才華依然是個相當難以確定的題目,依然是個起因不詳的因素;才華推動一些男男女女把畢生的精力投入到一種活動中去:突然有一天,他(她)們感到自己被召喚,甚至身不由己地去從事這一活動,因為他(她)們直覺地感到:只有發揮這一才華——比如寫故事——,根據自己的條件傾其所有,才會感到實現了自我,而絲毫不覺得是在浪費生命。

我不相信人的誕生是早在妊娠期就由命運安排妥當的,什麼由於偶然或者任性的神意在新生命中分配才幹、無能、慾望和無欲的結果。

但是今天我也不相信我青年時有個階段在法國存在主義唯意志論的影響下——尤其是薩特的影響——曾經相信的東西:才華是一種「選擇」,是一種決人未來的個人意志的自由衝動。

雖然我認為文學才華不是刻在未來作家基因上的某種預示性的東西,雖然我也堅信准守紀律和堅持不懈可能在某些情況下產生天才,最終我還是確信:文學才華不能單單解釋為「自由選擇」。

對我來說,這個選擇是必要的,但那僅僅是第二階段的事情,從那第一個主觀、先天或者童年和少年起就培養起的條件開始,那理性的選擇在逐漸加強著最初的條件,而不是從頭到腳加以製造。

假如在我的懷疑中沒有搞錯(當然,更有可能我搞錯了目標),一個女人或者男人在童年或者少年時期過早地施展了一種會想像事物、情節、故事、與人們生活的世界不同天地的「才能」,這種愛好就有可能是後來的所謂文學才華。

當然,從這樣一個喜歡展開想像的翅膀遠離現實世界、遠離真正生活的傾向,到從事文學生涯,這中間有個大多數人不能跨越的深淵。

能夠跨越深淵、通過語言文字來創造世界的人們,即當上作家的人,總是少數,他們把薩特說的「一種選擇」即意志衝動補充到這個條件或者愛好之中了。

他們自己選擇了自己。

作家們為著把自己的才華轉移到語言文字上來而安排自己的生活,而從前這種才華只限於在無法觸摸的內心深處虛構別人的生活和世界。

這就是您現在的處境;困難而激動的處境,因為您必須決定除去憑想像虛構現實之外,是否還要把這虛構的現實落到文字上。

如果您決定這麼做了,那您就已經邁出了非常重要的一步;當然,這絲毫不能擔保您將來一定當上作家。

但是,只要堅持下去,只要按照這個計劃安排自己的生活,那就是一種(唯一的)開始當作家的方式。

這個會編造人物和故事的早熟才能,即作家才華的起點。

它的起源是什麼?我認為是答案是這樣的:起源於反抗情緒。

我堅信:凡是廢寢忘食地投入與現實生活不同生活的人們,就用這種間接的方式表達了對這一現實生活的拒絕和批評、對於現實世界的拒絕和批評以及用自己的想像和理想製造出來的世界代替現實世界的願望。

那些對現狀和眼下生活心滿意足的人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的時間投入到創作虛構現實這樣虛無縹緲、不切實際的事情中去呢?而運用這個簡陋裝置創作別樣生活和人群以便反抗現實生活的人,有可能是在不計其數的理由推動下進行的。

這些理由或者是利他主義的,或者是不高尚的,或者是慷慨豪放的,或者是吝嗇卑劣的、或者是紛亂複雜的,或者是平庸簡單的。

這個對生活現實提出根本質問的種類如何,是無關緊要的,依我之見,這樣的質問是跳動在任何一個寫匠心中的。

重要的是對現實生活的拒絕和批評應該是堅決和徹底,仿佛要通過這一手段來保持熱情——如同堂吉訶德那樣挺起長矛沖向風車——,這個手段就是用虛構的敏銳和短暫世界以虛幻的方式代替現實生活這個具體和客觀的世界。

但是,儘管這個事情不切實際,它是以主觀、形象、非歷史性的方式進行的,可是最後會在現實世界中,即有血有肉的人的生活里產生巨大的精神力量。

對現實的這一懷疑態度,是文學存在的秘密理由,——也是文學才華存在的理由 ——,決定克文學給我們提供了關於一個特定時代的唯一證據。

虛構小說描寫的生活——尤其是成功之作——絕不是編造、寫作、閱讀和欣賞這些作品的人們實實在在過的生活,而是虛構的生活,是不得不人為創造的生活,因為在現實中他們不可能過這種虛構的生活,因此便心甘情願地僅僅以這種間接和主觀的方式來體驗它,即另外一種生活:夢想和虛構的生活。

虛構是掩蓋深刻真理的謊言;虛構是不曾有過的生活,是一個特定時代的男女渴望享有、但不曾享有、因此不得不編造的生活。

虛構不是歷史的畫像,確切地說是歷史假象的反面,或者歷史的背面:虛構是實際上沒有發生的事情,或者歷史的背面:虛構是實際上沒有發生的事情,而正因為如此,這些事情才必須由想像和話語來創造,以便安撫真正生活難以滿足的野心,以便填補男男女女在自己周圍發現並且力圖用自己製造的幻影充斥其間的空白。

當然,反抗情緒是相對的。

許多寫匠根本就沒有意識到這一情緒的存在,或許還有可能他們弄明白了自己想像才能的顛覆性質之後,會感到吃驚和害怕;因為他們在公開場合絕對不認為自己是爆炸這個世界的秘密恐怖分子。

另外一方面,說到底,這是一種相當和平的反抗,因為用虛構小說中那觸摸不到的生活來反抗實在的生活,又能造成什麼傷害呢?對於實在的生活,這類競爭又能意味著什麼危險呢?粗略地看是沒有的。

這是一種遊戲。

不是嗎?各種遊戲只要不企圖越過自己的空間、不牽連到實在的生活,通常都是沒有危險的。

好了,如果現在有人——比如,堂吉訶德或者包法利夫人堅持要把虛構小說與生活混淆起來,非要生活像小說里那個模樣不可,其結果常常是悲慘的。

凡是要這麼行動的人,那往往要以可怕的失望做代價。

但是,文學這個遊戲也並非無害。

由於虛構小說是內心對生活現狀不滿的結果,因此也就成為抱怨和宣洩不滿的根源。

因為,凡是通過閱讀「體驗」到偉大小說中的生活——比如上面剛剛提到的塞萬提斯和福樓拜的作品——的人,回到現實生活時,面對生活的局限性和種種毛病,其感覺會格外敏感,因為他通過作品中的美妙想像已經明白;現實世界,這實在的生活比起小說家編造的生活不只要庸俗多少倍,優秀文學鼓勵的這種對現實世界的焦慮,在特定的環境裡也可能轉化為面向政權、制度或者既定信仰的反抗情緒。

您在內心深處已經感覺到了這一文學傾向的存在,並且已經把獻身文學置於高於一切的堅定不移的行動過之中,那現在呢?

您把文學愛好當作前途的決定,有可能會變成奴役,不折不扣的奴隸制。

為了用一種形象的方式說明這一點,我要告訴您:您的這一決定顯然是與19世紀某些貴夫人的做法如出一轍:她們因為害怕腰身變相,為了恢復成美女一樣的身材就吞吃一條絛蟲。

您曾經看到過什麼人腸胃裡養著這種寄生蟲嗎?我是看到過的。

我敢肯定地對您說:這些夫人都是了不起的女英雄,是為美麗而犧牲的烈士。

60年代初,在巴黎,我有一位好朋友,他名叫何塞·馬利亞,是個西班牙青年,畫家和電影工作者,他就患上了這種病。

絛蟲一鑽進他身體的某個器官里,就安家落戶了:吸收他的營養,同他一道成長,用他的血肉壯大自己,很難把這條絛蟲驅逐出境,儘管他為了安撫這個紮根於他腸胃的小蟲子不得不整天吃喝個不停(尤其要和牛奶),因為不這樣的話,它就麻煩得你無法忍受。

可他吃喝下去的全部都不是為了滿足何塞的快感和食慾,而是為了讓那條絛蟲高興。

有一天,我們正在蒙特巴瑪斯區的一家小酒吧里聊天,他說出一席坦率的話讓我吃了一驚:「咱們一道做了許多事情。

看電影,看展和共同朋友的情況。

你以為我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是和你一樣的嗎?因為做這些事情會讓你快活。

那你可就錯了,我做這些事情是為了它,為這條絛蟲。

我現在的感受就是:我生活中的一切,都不是為我自己生活,而是為我腸胃裡這個生物,我只不是它的一個奴隸而已。

從那時起,我總喜歡把作家的地位與何塞·馬利亞腸胃裡有了絛蟲以後的處境相比。

文學才能的使用不是消遣,不是體育,不是茶餘飯後玩樂的高雅遊戲。

它是一種專心致志、具有排他性的獻身,是一件壓倒一切的大事,是一種自由選擇的奴隸制——讓它的犧牲者(心甘情願的犧牲者)變成了奴隸。

如同我那位在巴黎的朋友一樣,文學變成了一項長期的活動,成為某種占據了生存的東西,它超出了用於寫作時間之外,滲透到了其他所有事情之中,因為文學才能是以作家的生命為營養的,正如侵入人體的長絛蟲一樣。

福樓拜曾經說過:「寫作是一種生活方式。

換句話說,誰把這個美好而耗費精力的才能掌握在手,他就不是為生活寫作,而是活著為了寫作。

這個把作家的才能比做絛蟲的想法並沒有什麼新意。

通過閱讀托馬斯·烏爾夫(福克納的老師,是兩部巨著的作者:《時間與河流》和《天使望故鄉》的作品,我剛剛發現這個想法,是他把自己的才能描寫成在心中安家落戶的蛔蟲:「於是,那夢想永遠地破滅了,那童年時期感人、模糊、甜蜜和忘卻的夢想。

這蛔蟲在這之前就鑽入了我的心中,它捲曲在那裡,用我的大腦、精神和記憶做食糧。

我知道,自己已經被多年來耗費我生命的憤怒與無法滿足的慾望鐵抓撕得粉碎。

一句話,我知道,在腦海里或者心中或者記憶中,一個發光的細胞將永遠閃耀,日日夜夜閃耀,閃耀在我生命的每時每刻里,無論清醒還是在夢中:我知道那蛔蟲會得到營養,永遠光芒四射;我知道無論什麼消遣,什麼吃喝玩樂,都不能熄滅這個發光的細胞:我知道即使死亡用它那無限的黑暗奪走了我的生命,我也不能擺脫這條蛔蟲。

「我知道終於我還是變成了作家,我也終於知道了一個人如果過作家的生活,他會發生什麼事情。

我想,只有那種獻身文學如同獻身宗教一樣的人,他準備把時間、精力、勤奮全部投入到文學才華中去,那時才有條件真正成為作家,才有可能寫出領悟到文學為何物的作品。

而另外哪個神秘的東西,我們稱之為才能、天才的東西,不是以早熟和突發的方式誕生的——至少在小說家中不是,雖然在有時在詩人或者音樂家中有這種情況,經典性的例子可以舉出蘭波和莫扎特——而是要通過漫長的程序、多年的訓練和堅持不懈的努力才有可能出現。

沒有早熟的小說家。

任何大作家、任何令人傾佩的小說家,一開始都是練筆的學徒,他們的才能是在恆心加信心的基礎上逐漸孕育出來的。

自由選擇的結果,毫無疑問是某種愛好所致——自己變成一個幸福的奴隸、快樂的癮君子。

擁抱您

巴爾加斯·略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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