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男人都在平靜的絕望中度過一生丨刻小說的雷蒙德·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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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衛·福斯特·華萊士說:所謂小說,就是講做人這件事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兒。

作為讀者的我們,閱讀小說其實就像聽一個人講故事。

雖然錢鍾書先生說:認識那隻雞下的蛋即可,何必非要認識那隻雞呢?這是錢鍾書先生的幽默,但是在一種有腔調或者有氣質的故事面前,讀者多半有一顆想要認識那隻「雞」的熱情。

著名書評人比目魚先生《刻小說的人》就是這樣一本書:讓我們了解這些文學大家的生平、寫作,以及你會從中看到一份受用終生的書單。

怎麼評價這一本《刻小說的人》呢,或許,這是一本讓不讀小說的人,也能愛不釋手的書。

比目魚親自繪製的藏書票,上面有一條比目魚。

比目魚,作家、書評人。

七〇後、理科男。

近年來先後在加州、北京、上海、香港等地居住。

小說、隨筆、書評等散見於各種刊物。

曾創辦讀書網站「讀寫人」。

已出版隨筆集《虛擬書評》。

這兒

heyzher

發現世界另一種可能

年輕的海明威在咖啡館裡寫小說是因為那裡比住所更加舒適溫暖;雷蒙德·卡佛只寫短篇小說則因生活不允許他享受寫長篇的奢侈;馮內古特會在二戰題材的小說中加入科幻元素;大衛·米切爾則在同時使用古英語的小說中自創了未來語言;虔誠天主教徒奧康納的小說讓艾略特感到「毛骨悚然」;而因小說頗受熱捧的波拉尼奧原本是位詩人……

就是這麼一群人,他們經歷不同,風格迥異,但終其一生都熱衷於雕刻那些屬於自己和他人的故事。

他們穿梭其間,來到不同的發生地,遇到不同的主人公;他們刀法純熟,自成一家,將故事暫停定格,以璀璨的文字打中你我的心臟,在小說史上刻下了自己的名字。

《刻小說的人》丨新星出版社

比目魚坦承自己喜歡不按常理出牌的作家,「怪異」反而增加了他對作者的興趣和作品的魅力。

」他無法對作者的生平視而不見,還發現作者的經歷往往是通向他們作品的一把鑰匙。

書中的第一章《患者肖像》把馮內古特(抑鬱)、奧康納(殘疾)、卡佛(酗酒)、陀思妥耶夫斯基(癲癇)、伍爾夫(躁狂抑鬱症)、海明威(躁狂抑鬱症)都還原為一個病人看待。

《刻小說的人》全書談及了幾十位中外作家,選取書名同標題的《卡佛:刻小說的人》,與讀者分享。

村上春樹寫雷蒙德·卡佛

最早翻譯雷蒙德·卡佛的作品要從一九八三年說起了。

那是篇題為《腳下流淌的深河(水泊離家那麼近)》的短篇小說。

我是偶然從一本選集裡讀到,便認定為傑作,深受感動,不能自已,一口氣將它譯了出來。

第二年我去華盛頓州奧林匹亞半島,登門拜訪卡佛,和他面對面地交流。

那時候我根本沒想到過,自己會親手把他的作品無一遺漏地全都翻譯出來。

卡佛無疑是一位天才的作家,但他身上絲毫沒有天才的做派。

他沒有隻為知音者率性而作的那種居高俯視的姿態。

卡佛只用淺顯簡潔的日常語言來創作小說和詩歌,說給儘可能多的人聽,或是面對自己的內心做更深層次的述說。

這是他作為作家一以貫之的態度。

見過卡佛的人有眾口一詞的說法:他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人物。

寫不張揚的小說,作不張揚的詩,自是不張揚的人。

他晚年邂逅詩人苔絲·加拉赫,共同生活在一起。

戒除酒癮,重塑生活,這種被他自己稱為「第二次生命」的平靜氛圍,孕育出了大量優秀的作品。

苔絲現在還把他的書房保持成原來的樣子。

他的打字機里還夾著雪白的紙頁。

仿佛一直在等待誰來敲打出那最初的一行。

雷蒙德·卡佛:刻小說的人

文丨比目魚

契科夫

「在最近幾年裡,我的生活中出現了光芒和恩惠。

」——雷蒙德·卡佛,1988

1987年6月,《紐約客》雜誌發表了一篇雷蒙德·卡佛(Raymond Carver)的短篇小說,名叫《差事》。

熟悉卡佛的讀者發現,這篇小說與作者以往的作品有很大不同。

卡佛筆下的典型人物一直是那些中下層美國人,他們居住在無名的城鎮,形象普通得不會吸引任何人注意。

而《差事》則大不相同,寫的是俄國作家契科夫的死。

契科夫是卡佛的偶像和寫作上的導師。

在這篇小說里,卡佛虛構了契科夫從染上肺炎開始吐血一直到他在德國去世的過程,其中提到一個細節:契科夫的妹妹去醫院探望他時,在病房的桌子上看到了一件「讓她驚恐的東西」,那是一張醫生手繪的契訶夫肺部示意圖,圖中的肺用藍色線條勾勒,但肺的上部塗滿紅顏色,她意識到,那部分代表患病的區域。

《差事》發表的時候正是雷蒙德·卡佛寫作生涯的鼎盛時期。

這位出生於西北部貧窮鋸木工家庭、年輕時為養家餬口奔波勞累、後來又因為酗酒險些喪命、打過各種雜工、曾在各地輾轉流離、經歷過兩次破產和一次婚變的小說家兼詩人,經過多年的打拚,終於獲得了文學界的承認和褒獎:「自海明威以來最出色的短篇小說家」、「美國的契科夫」、「極簡主義」——這些榮譽和標籤可謂來之不易。

此時他已經出版了《請你安靜些,好嗎?》(《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談論著什麼》、《大教堂》等短篇小說集和若干本詩集。

此時他已戒酒多年,和他生活在一起的是即將成為他第二任妻子的女作家苔絲·加拉赫。

《差事》是卡佛的最後一篇小說。

1987年9月,也就是《差事》發表後的第四個月,卡佛像契科夫一樣開始吐血。

10月初,卡佛被查出肺癌,他的左肺被切除了2/3。

第二年6月,卡佛的肺部再次發現癌細胞。

當月,他和苔絲舉行了簡單的婚禮。

1988年8月2日清晨,卡佛因肺癌死於家中。

在最後的日子裡,卡佛一直在寫未完成的詩集。

有一天,這位作家對他的妻子說:「寶貝兒,我們已經被載入史冊。

臨終前,卡佛每天靜靜地坐在家裡的門廊上,望著院子裡栽種的玫瑰花出神。

去世前幾個小時,卡佛告訴妻子,他是多麼喜愛契科夫的小說。

契科夫去世時44歲。

卡佛去世時50歲。

雷蒙德·卡佛和第二任妻子苔絲·加拉赫

雕刻匠

「寫短篇小說和寫詩之間的相似程度絕對超過寫短篇小說與寫長篇小說之間的相似程度。

「我平日裡是個害羞的人,可寫起東西來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雷蒙德·卡佛的姓Carver,如果按字面翻譯,就是「雕刻匠」的意思。

和契科夫一樣,卡佛一生熱衷於對短篇小說的雕刻(這位作家沒有寫過長篇小說)。

他的刀法純熟,到後來自成一派。

直到今天我們讀他的作品時,可能還會讚嘆一聲:「嗯,活兒確實不錯!」

這些天來,我一直在重讀《我打電話的地方》,一本英文版的卡佛小說自選集。

每次合上這本書,我的視線都會再次和卡佛相遇。

那是印在封面上的一張卡佛的照片。

在這張黑白照片中,卡佛坐在一張桌子後面,右手搭著椅背,左手放在桌上,他的眉頭緊鎖,眼睛死死地盯視著鏡頭,仿佛那裡有一道複雜的數學題,急需他在最短的時間內解出答案。

可以想像,畫面外的攝影師希望這位作家擺出一副瀟洒的姿勢、提供一個深邃的眼神,然而,我們最終看到的卻是一個表情有些緊張的中年男子,他的肢體僵硬,神經緊繃,眼神中隱隱流露出緊張、困惑和焦慮不安。

我走到電腦前,在網際網路上搜索有關卡佛的信息。

在一個英文網站上,我找到了一段卡佛當年接受採訪的錄音。

聽這段錄音讓人感覺在聽一個嫌疑犯接受警方的調查。

卡佛的聲音底氣不足,吐字磕磕絆絆,句子斷斷續續,有時需要依靠短暫的停頓來思考究竟該使用哪個合適的字眼兒來繼續眼下這個已經進行了一半的句子。

在這段錄音里,卡佛呼吸的聲音清晰可見。

他的呼吸沉重,像一張砂紙在不斷地打磨著麥克風,這些呼吸之間偶爾會插入一兩次深深的吸氣,讓人懷疑屋子裡的氧氣是否已經被這個不善言辭的講話者耗盡。

正是被用作圖書封面的這一張照片。

無法言傳

「你不是你筆下的人物,但你筆下的人物是你。

卡佛筆下的人物幾乎沒有能言善辯的。

他們用最普通的思維方式思考,用最基本的日常語言交流。

可是,在這些故事中,這些普通人的普通生活往往被某一件異樣的事情打亂,他們感覺到了這種異樣,並且能隱隱預感到自己的生活可能因此變得不同。

然而,由於他們不善言辭,也從未學會和自己的內心交流,於是,他們往往陷入一種「無法言傳」的困境。

小說《為什麼不跳個舞呢?》寫一個中年男子(剛剛離異?),在自家庭院前出售家裡的全部家具。

來了一對年輕情侶,對陳列在門口的大床和電視機很感興趣。

中年男人痛快地答應了他們的討價還價,還給他們喝酒,用舊唱機放音樂給他們聽。

他還提議:「為什麼你們不跳個舞呢?」

在這篇小說的結尾,敘事的焦點有些出乎意料地轉移到那對情侶中的女孩身上:

幾個星期後,她說:「那傢伙是個中年人。

他所有的東西都堆在家門口。

不騙你。

我們喝多了,還跳了舞,在他家門口的車道上。

哦,老天。

別笑。

他給我們放那些唱片聽。

你看這個唱機,就是那個老傢伙送給我們的,還有這些破唱片。

你會對這些破玩意兒感興趣嗎?」

她不停地說。

她把這件事告訴了每一個人。

這裡面還有更多的東西,她想試著把它們說出來。

過了一段時間,她放棄了這種努力。

像這個女孩一樣,卡佛小說中的很多人物感覺到了某件事後面「更多的東西」,但他們無法通過言語把這些東西表達出來。

而故事背後的作者拒絕提供任何解釋。

於是,讀罷卡佛的一些小說,讀者的感受可能會無異於故事中的人物:這篇小說確實讓我感覺到了什麼,可到底是什麼呢?

另一篇小說《羽毛》寫敘事者和他的妻子到另一對夫婦家裡做客,他們在主人家中碰到一些奇怪甚至駭人的事情:這家人養了一隻孔雀,身上有味道,不時發出怪叫,但主人竟然允許這隻鳥走進房間裡來散步;而他們剛剛出生的孩子長得其丑無比,樣子嚇人,對此他的父母仿佛視若無睹。

在這篇小說的最後,敘事者看著客廳里那隻怪鳥和主人的丑寶寶嬉戲玩耍,他忽然感覺這個夜晚「很不一般」,他甚至默默許了一個願,希望「永遠不會忘記這個夜晚」。

的確,事後敘事者的生活因為這次經歷發生了改變。

但為什麼一隻怪鳥和一個丑嬰兒會讓人產生這樣的觸動呢?這個問題敘事者似乎無力回答,作者似乎希望讀者自己去找出答案。

小說《肥》的敘事者是一家餐廳的女服務員,某晚她接待了一個異常肥胖但特別客氣的顧客。

這個胖子食量驚人,更奇怪的是他講話時用「我們」而不是「我」來指代自己。

整篇小說寫的就是敘事者向她的女友麗塔講述這件事本身以及當晚下班後她與男友在家中談論這個胖子的經過。

《肥》是這樣結尾的:

這個故事挺有意思,麗塔說。

但我可以看出她對這件事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我感到情緒低落。

但我不想對她說。

我已經對她說得太多。

她坐在那兒等著,她用纖細的手指撫弄自己的頭髮。

她在等什麼呢?我很想知道。

這時是八月。

我的生活即將改變。

我能感覺到。

很多讀者也許會和小說里的人物一樣不知道該如何解釋這篇小說。

這個故事到底講的是什麼?敘事者為什麼會感到情緒低落?為什麼遇到一個奇怪的胖子能改變一個人的生活?卡佛不會回答這些問題。

而故事的主人公,她自己可能更說不清楚。

與第一任妻子瑪麗安,以及一對子女。

旅遊中的卡佛一家。

藍領悲劇

採訪者:為什麼您選擇寫短篇,而不是長篇小說?

卡佛:是因為生活所迫。

當時我很年輕。

我十八歲就結了婚,那時我妻子十七歲 。

(註:此處可能是卡佛的記憶有誤。

卡佛結婚時19歲,當時妻子16歲。

)她懷孕了,我身無分文,我得整天工作,養活兩個孩子。

我還需要到大學裡學習寫作。

所以我根本不可能寫那種要花兩三年才能完成的東西。

所以我就決定寫詩和短篇小說。

這些東西可以坐下來,從開頭到結尾一次完成。

卡佛常說他有「兩次生命」,分界點是1977年6月2日。

卡佛1938年出生於美國俄勒岡州一個鋸木工人的家庭,高中畢業後就開始打工。

他十九歲結婚,已經懷孕的妻子瑪麗安·伯克·卡佛當時只有十六歲。

這對年輕夫婦在不到二十歲的時候就已經有了兩個孩子。

他們因生活所迫不斷搬家,居無定所。

養家餬口的壓力很大,卡佛和妻子靠一些零七八碎的工作掙錢。

卡佛曾替藥房送貨、在加油站給人加油、在醫院裡打掃衛生、在公寓小區打雜、甚至替人摘過花。

妻子瑪麗安做過圖書推銷員、電話公司職員和餐館侍者。

卡佛喜愛文學,打工之餘在大學裡選修了一些寫作課程,在這期間遇到了對他寫作生涯有影響力的老師——作家約翰·加德納。

卡佛在繁重的生活壓力下嘗試寫作,終於發表了幾篇短篇小說,找到了一些在學校里教寫作課的工作,並於1976年出版了第一本有影響力的小說集《請你安靜些,好嗎?》。

然而不幸的是,卡佛於六十年代末染上了酗酒的惡習。

隨著他在寫作方面向成功邁進,他的酗酒問題卻越來越嚴重,以至於最後整日與酒杯為伴,無法寫作。

家庭經濟同時出現問題,卡佛本人的健康也受到威脅,曾因酒精中毒多次住院。

卡佛和妻子瑪麗安之間的感情日趨破裂,二人數次分居。

卡佛的人生軌跡走到了最低點。

1977年6月2日,卡佛終於停止了酗酒,開始了被他稱作「第二次生命」的生活。

他獲得了更多的經濟資助,找到了更穩定的工作,他與瑪麗安正式分手,開始了和女詩人苔絲•加拉赫的共同生活。

直到卡佛於1988年早逝,他的「第二次生命」應該說是安定和幸福的。

如果說大部分卡佛的小說取材於自己的親身經歷,那麼我們看到更多的是卡佛對他的「第一次生命」的描繪。

卡佛筆下的人物大部分是那些藍領階層的「窮白人」——推銷員、侍者、理髮師、清潔工等等。

對於這些人物,卡佛用現實主義的筆法,描繪了他們的煩惱、痛苦和不幸。

看起來很嚴肅地在走路。

極簡主義

「評論家討論我作品的時候經常使用「極簡主義」這個詞。

但這個標籤讓我感覺很不舒服。

「極簡主義」(Minimalism)——這個卡佛本人並不喜歡的詞——如果拿來形容卡佛的一些小說,尤其是那些早期的、收集在《請你安靜些,好嗎?》和《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談論著什麼》這兩本集子裡的小說,倒也不能說完全不恰當。

對於這些小說,人們喜歡把它們和海明威的短篇小說相比:都是惜字如金,省略了很多東西。

卡佛的讀者從頭到尾都不知道《為什麼不跳個舞呢?》裡面的那個中年男人的婚姻背景和感情經歷,也搞不清這個人把家當賣了以後要到哪裡去。

但是有一定生活經驗的讀者可以猜出:這是一個婚姻失敗的人,他遭受了感情上的打擊,他比較悲觀,同時還殘留著一點點浪漫的情緒。

就像讀海明威的短篇小說一樣,這種需要讀者自己去填補空白的閱讀經驗具有一種特殊的魅力。

如果拿海明威和卡佛來比較,我感覺,海明威的短篇好像寫得更「浪漫」,他對筆下的人物似乎更「仁慈」:即使寫一個對生活絕望、身陷孤獨的老人,他也會給他安排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讓他喝上幾杯;即使寫一個即將被迫墮胎、充滿失落感的年輕女子,他也會給她安排一個車站旁的小酒館,讓她可以坐在那裡欣賞到遠處「白象似的群山」。

而卡佛對筆下的人物就顯得「殘酷」得多。

卡佛小說中的人物大部分不敏感甚至感情遲鈍,我們很少看到他們沉浸在帶有任何「詩意」的氣氛中。

他們總是被各種困境、打擊所包圍,困惑、頹唐、不知所措甚至徹底消沉。

浪漫情緒不屬於這些人。

寫作中的卡佛

文學編輯

「約翰·加德納說,如果你能用十五個字寫出來,就不要用二十五個字。

戈登•利什則相信,如果五個字夠用,那就別用十五個字。

雷蒙德·卡佛於1988年去世,但在他死後的二十年中人們不時能聽到關於這位作家的猜測和傳聞,有人甚至懷疑卡佛的很多小說是由別人代寫的。

如今這裡面的來龍去脈已經被基本搞清。

要談這件事,就不能不提到一位名叫戈登·利什的文學編輯。

1967年,卡佛在加州做課本編輯時結識了辦公室僅隔一條馬路的另一位編輯戈登·利什,二人常在一起喝酒、聊文學,不久成為好友。

幾年後利什去紐約做了《紳士》雜誌的小說編輯,負責尋找文學新人。

此時卡佛仍然名不見經傳,發表過的小說局限於一些發行量很小的文學刊物。

利什勸卡佛給《紳士》投稿,於是卡佛交給利什自己的幾個短篇,均在70年代初得以發表。

卡佛發現利什對自己的小說幹了兩件事——1,讓它們有了更廣泛的讀者,得到了評論界的重視,2,對它們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文字刪改。

利什本人也寫小說、喜愛文學,面對卡佛的小說,他似乎難以克制自己的創作慾望。

卡佛的第一任妻子在回憶錄中寫道:「戈登改動了雷的一些小說,很多改動我都不同意。

但我意識到他是如此喜愛雷的作品——他希望那些小說是他自己寫的。

……總的來說,雷非常感激戈登作為編輯的出色工作,他經常認同戈登的編輯,他不喜歡的改動將來可以再改回來,當時最重要的事情是讓他的作品發表。

利什幫助卡佛出版了小說集《請你安靜些,好嗎?》,並得到好評,於是二人開始準備下一本小說集。

這一次,利什對卡佛手稿的改動就更加大膽了。

利什著迷於極端簡練的文字風格,他不喜歡卡佛小說中過多的感情流露和過於繁瑣的描寫,於是他刪除了卡佛原稿中的很多段落,還對部分文字做了改動。

書稿中的《咖啡先生和修理先生》被砍掉70%,《好事一小件》被刪掉2/3,更名為《洗澡》,小說《新手》經修改後被改名為《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談論著什麼》。

卡佛對利什變本加厲的刪改感到不安甚至憤怒。

他寫信懇求利什不要出版這些經過改動的文稿,但利什還是按原計劃出版了經他修改後的版本。

這本小說集定名為《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談論著什麼》,出版後受到了評論界的廣泛好評。

此後,當評論家談論雷蒙德•卡佛的時候,他們開始談論「極簡主義」這個詞。

1982年,卡佛和利什開始籌划下一本小說集《大教堂》。

卡佛再次寫信給利什,希望他不要再越俎代庖,信中說:「我再也無法忍受截肢和移植手術了。

」這封信奏效了。

這次利什對卡佛的手稿幾乎沒做什麼大的改動。

於是,讀者看到了一本卡佛「轉型」後的小說集。

這些事實上更加「原汁原味」的作品受到的好評超過了前兩本經利什大規模刪改過的小說集。

小說《好事一小件》也收集在這本集子當中。

當評論家們饒有興趣地研究卡佛是如何把「極簡」版的《洗澡》「擴寫」成更加豐滿的《好事一小件》的時候,他們也許不曾想到,《好事一小件》才是卡佛最初的版本。

此後卡佛終於停止了與利什的合作。

臨終前卡佛出版了自選集《我打電話的地方》,其中包括7篇新作和30篇以前發表過的小說。

此書收錄的作品被認為是卡佛自己最滿意的小說的最滿意的版本。

該書收錄了《好事一小件》,而不是《洗澡》。

然而,書中有一些小說,比如《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談論著什麼》,還是保留了讀者已經非常熟悉的「利什版」。

據說卡佛的遺孀正在試圖出版更多卡佛作品的「未經刪改版」,對此有人支持,也有人反對。

我想還有更多的人,他們並不關心作家背後的紛紛擾擾,他們只關心小說,關心那些真正好看的小說。

似乎在構思什麼。

玻璃天空

「我對寫短篇小說沒有任何自己的理論。

我只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和不喜歡什麼。

我不喜歡寫作中的不誠實,我不喜歡玩兒花招。

我喜歡那些講得很好、很誠實的故事。

」——雷蒙德·卡佛

1985年夏天的一個中午,日本作家村上春樹和他的妻子去拜訪美國作家雷蒙德·卡佛。

卡佛的別墅位於華盛頓州和加拿大交界處的胡安·德富·卡海峽。

下車後,村上聽到一陣陣海浪拍打礁石的聲音,他不自覺地深吸了一口氣。

在客廳里,村上看見卡佛是一個身體魁梧的男人,他向村上微笑,但他不笑的時候總是習慣性地皺著眉頭。

村上感覺到,這個美國人和自己一樣靦腆。

幸好有卡佛的女友苔絲在場。

村上早就知道,苔絲是一位女詩人,是卡佛和前妻離婚後的生活伴侶。

苔絲開朗、健談,她帶著兩位日本客人參觀別墅的各個房間。

大塊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

中午,他們圍坐在靠近落地窗的餐桌旁進餐。

主菜是熏三文魚。

卡佛說,這條魚是他和苔絲一起在海邊抓到的。

席間講話最多的依然是苔絲,她故意放慢了語速,好讓兩位客人聽懂她的每一句英語。

卡佛仍然話不多。

村上再次慶幸苔絲的在場。

村上是卡佛小說日文版的譯者。

他說卡佛的小說在日本很受歡迎,他本人也極其喜愛。

卡佛微笑的時候眉頭不再皺著。

下午,他們坐在客廳里喝茶。

卡佛和村上都已經放鬆了很多。

透過玻璃窗,村上看見海峽中大片的海水在陽光下閃爍。

天空碧藍,幾乎沒有雲彩,兩艘油輪緩緩地在海面上移動。

潮水慢慢從遠處湧來,拍打著房子腳下不遠處的礁石,聲音低沉而有節奏,其中夾雜著幾聲海鷗的鳴叫。

苔絲建議大家到房間外面的露台上坐坐。

卡佛推開客廳和露台之間的玻璃門,一陣帶著鹹味兒的海風湧入屋中。

在露台上,卡佛和村上各自點燃了一支香菸。

海風很強,但陽光非常暖和。

村上的視線偶爾和卡佛相遇,卡佛對村上微笑,眼睛裡反射出海水的光芒。

這時,村上看見露台一側的木板地上躺著幾隻海鳥。

他走過去,發現那是幾隻海鳥的屍體,它們翅膀上纖細的羽毛隨著海風抖動,像斜插在地面上被人遺棄的旗幟。

卡佛發現客人在觀察那幾隻海鳥。

他說,經常有海鳥死在他家的露台上,這些可憐的鳥兒很不幸。

他說,這些海鳥,它們看見玻璃窗上反射出天空的影子,就以為那是真的藍天,它們想往天上飛,結果就撞到玻璃上,被撞死了。

大家陷入片刻的沉默。

村上吸了一口煙,他回過頭看了看那面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玻璃里反射出藍天的影像。

虛假的天空,村上用帶著日本口音的英語喃喃說道。

我憎恨虛假的天空,卡佛說。

(註:上面《玻璃天空》這段筆者虛構的文字取材於卡佛第二任妻子苔絲·加拉赫為卡佛詩集《群青》日文版所寫的序言,其中提到了村上春樹夫婦拜訪卡佛夫婦的經歷,那次他們在卡佛家中確實見到了撞死在玻璃上的海鳥。

END

選題策劃 | 這兒有好書

編輯丨yaoyi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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