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人寫孤獨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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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察·耶茨(1926-1992)

陳新宇|文

酗酒、抽菸、疾病、貧窮、潦倒、懷才不遇,生前未曾大紅大紫,死後迅速被人遺忘,他的一生正合了文人常有的命運。

理察·耶茨(1926-1992)是「焦慮時代的偉大作家」,是美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至六十年代的代言人。

他的長篇小說處女作《革命之路》甫一推出即獲成功,當年與《第二十二條軍規》、《看電影的人》同獲美國國家圖書獎提名。

1962年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十一種孤獨》出版,更被譽為紐約的"都柏林人"。

隨後他陸續寫了《天意如此》(1969)、《擾亂和平》(1975)、《復活節遊行》(1976)、《好學校》(1978)、《年輕的心在哭泣》(1984)、《冷泉港》(1986),生前最後一部小說《不定時代》至今未能出版。

耶茨行文簡樸直白,但直指人心;他筆下都足普通人的平凡生活,寫的是普通人的孤獨、失落與絕望。

他不玩弄所謂超小說的寫作技巧,堅持對現實生活的描寫,即使那些他抱著最大熱情寫就的小說亦是如此。

他筆下的許多人物,讀者在閱讀中因似曾相識而退縮,「我認識他,我有過他那樣的經歷。

」耶茨讓你在閱讀中明白:生活之路有時會意外地轉個彎,給我們的並非驚喜,只是無奈。

從某種程度上說,在美國六七十年代一小群現實主義作家裡,耶茨比大部分人更有才華,批評家們認為,作為二十世紀中葉美國主流生活的忠實記錄者,他的小說只有約翰·契弗堪與相比。

他被譽為「作家的作家」,擁有一大批作家擁躉,其中不乏著名作家,如庫爾特·馮內古特、安德烈·杜波依斯,他的現實主義寫作風格影響了許多作家,盛名者如雷蒙德·卡佛。

但耶茨頑固地反對知性主義,堅持認為小說與「思想」無關,讓他成了這個局限的犧牲品。

我們總以為,文章只要寫得好,筆下的人物、筆下的世界就會活在人們心中。

只可惜,他的書從來不是暢銷書,沒有一本書的精裝本銷量超過一萬兩千冊,也許人們不喜歡這般認真地揭示自己的傷疤。

就這樣,一位備受同儕推崇的作家,作品能深深觸動讀者的作家,一位像菲茨傑拉德描寫爵士時代的失落一樣描寫「焦慮時代」失落的作家,一位像雷蒙德·卡佛、安德烈·杜波依斯那樣影響了一代美國文學的作家,逐漸被人淡忘。

也許,世事自有其行事方式。

1999年,美國知名作家斯圖爾特·奧南在《波士頓評論》上發表長篇文章《理察·耶茨的失落世界》,此後文化界掀起了一次小小的耶茨高潮。

布萊克·貝利寫了頗有深度的傳記《耶茨:悲劇性的誠實》;好萊塢拿到《革命之路》的版權,將其改編成電影,由著名導演山姆·文德斯執導,2008年12月同名電影公映後頗受好評。

藉此東風,他的不少作品遂得以再版,在書店書架上我們再次看到了他的作品。

《革命之路》電影海報。

耶茨1926年出生於紐約揚克斯市,幼年時家庭生活並不安穩,三歲那年父母離異,在大蕭條時代,母親帶著他和姐姐在曼哈頓艱難度日,母親酗酒、容易歇斯底里,「當他們飢餓難耐或等著被人再一次轟走時,」母親卻對著他們高聲朗讀《遠大前程》。

1944年從埃文中學畢業後,他沒有讀大學,原因之一是他受海明威的影響,認為作家應該融人生活的洪流中,通過鬥爭在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

他參軍去了法國,像許多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作家一樣,他經歷過戰爭,但不幸在軍隊中染上肺炎,治療康復後,從德國退役,回到紐約,在此結婚。

1951年,他帶著軍隊發給他的肺炎補償金舉家遷到歐洲,在歐洲的幾年中,除了寫作他什麼也不干。

他坐在租來的房間裡,不停地抽菸,不停地咳嗽,不停地寫,一篇又一篇,但都不成功,《紐約客》拒絕了他的每一篇投稿。

1952年對他來說具有特別意義,這一年,他終於在《大西洋月刊》上發表了一篇小說,那是他旅歐一年後寫下的十五篇小說中的一篇。

耶茨在用文字建築他的文學之家時,現實中的家倒塌了,與妻子的關係破裂,妻子帶著他們的女兒從倫敦回到美國,暫時分居,1959年正式離婚,兩個女兒的撫養權歸了妻子。

從歐洲回來後,他先後在合眾國際社、雷明頓一蘭德公司工作過。

為付帳單,他為人捉刀,代人寫作。

1962年在布雷德洛夫作家創作班上,他繞場裸跑,宣稱自己是彌賽亞;他走了菲茨傑拉德不成功的老路,去好萊塢寫劇本。

1963年他為時任司法部長的羅伯特·甘迺迪撰寫發言稿,在約翰·甘迺迪遇刺後,他接受了依阿華大學作家創作班的教職,但那一段經歷並不愉快,又一個失敗而已。

許多年來,他都是孤單一人生活。

生命中的最後一年他在波士頓,到過他家的學生、同事看到房間之簡陋無不為之動容:一張桌子上放著台打字機,冰箱裡只有咖啡、啤酒和波旁酒,牆上是女兒的照片。

兩盞微弱的小燈、到處是踩死的蟑螂,碗櫥里還有髒兮兮沒洗的鍋。

他就是在這樣的小房間裡,淒清地寫作。

寫作從未停止。

這像是個可怕的判決——判決他終生寫作。

寫作讓耶茨的精神比身體活得更長久。

寫作就是他的生命力,只是酗酒讓一切慢了下來。

最後十年,他的健康狀況極度惡化,由於肺結核,他呼吸困難,不停地咳嗽、氣喘,但他仍抽菸抽得像在燒爐子,即使在最後一年裡他得藉助氧氣面罩來呼吸時,抽菸也沒中斷過。

喝酒是他又一個狂熱的嗜好,美國文學史與酒的關係異乎尋常地密切(福克納、菲茨傑拉德、哈特·克雷恩、海明威、伯里曼、契弗),但沒有幾個作家能像耶茨那樣全身心投入酒精之中。

他白天不喝酒,他要寫作,一到晚上卻總是爛醉如泥,不醒人事。

有一段時間他精神崩潰,幾次住院,他自己也說,「是的,我不斷進出精神病院。

」仿佛他想儘快透支完自己的身體,1992年II月,耶茨死於肺氣腫及併發症,年僅六十六歲。

《十一種孤獨》是耶茨的第一個短篇小說集,是美國二戰後早期小說創作的高峰,紐約時報譽其為紐約的《都柏林人》。

出版《十一種孤獨》時的耶茨

耶茨在接受採訪時曾說:「我想我對成功的人士不太感興趣,我想我對失敗更感興趣。

」注他也曾說:「我所寫的全是家庭,家庭就是我要寫的。

」注《十一種孤獨》寫的都是些局外人,他們想要進入某個世界,卻遭到拒絕。

這個世界可能是某間教室,也可能是軍隊,更可能是家庭。

曼哈頓辦公樓里等著被炒的白領;有著豐富想像力的計程車司機;一心想成為作家卻眼高手低、替人捉刀的年輕人;乾巴巴的老教師、新轉學的小學生、肺結核病人、遭羞辱的爵士鋼琴手、混在法國、空虛的富家子弟;鬱郁不得志的軍官、退役大兵,還有他們嚮往卻受到忽視的女人。

《一點也不痛》中,女人在情人的陪同下前往位於長島的肺結核病院探望久病的丈夫,無關愛與不愛,只有對現實的順從。

而在《南瓜燈博士》里,新轉學來的男孩文森特·薩貝拉受到其他同學的排斥。

一方面是通過對話表現出來的孩子們的世界,一方面是年輕女教師想改變這個男孩的良苦用心,二者背道而馳。

兩者的衝突最終以災難結束:文森特·薩貝拉最終攻擊他的老師——唯一一位想靠近他,對他好的人。

希臘悲劇如何展現人物致命的缺陷,耶茨的小說就如何展現人物的絕望。

他無情地刻畫出一幅幅人物白描,讓讀者的閱讀成了一次冰冷的旅行。

我們從他的作品、他的人物里認出了耶茨的影子,也看到自己生活中的失望與失算。

耶茨不想屈服,他不願用喜劇色彩來羞辱自己,需要面對最壞結局的時候,絕不逃避。

讀者在這些場景還沒開始時,就想退縮了,好似恐怖電影的觀眾知道受害者即將打開錯的那扇門而不忍觀看一樣。

實際上,就像陀斯妥耶夫斯基那樣,他豈不知屈辱的可怕,但更無奈地知道生活還要這樣繼續。

然而,他筆下的典型人物當屬「戰鬥中的小男人」,他們的處境令人沮喪,他們討厭自己的工作,他們酗酒,他們回憶以前自己就要成功的時光,也許就那麼一次,還失之交臂;而對愛、對家庭、對社會的拯救,不知怎麼總是無法實現。

《喬迪撞大運》中的瑞斯軍士,正直嚴厲、不近人情,他希望通過訓練把新兵們變成軍人,但就連世俗之外的軍隊里也容不下他,最終他被人擠走,而訓練結束後,新兵們也成了兵油子。

《與鯊魚搏鬥》中以筆為武器的理想主義小文人索貝爾,他追求自己的理想,放棄高薪來到這家報社。

結果夢想破滅,飯碗也不保。

仔細品味作品,嚴肅中又有絲絲調侃。

耶茨處理日常場景的手段高超,讓我們在不經意間進入意想不到,但又完全可信的境況里去。

他直白簡約的描摹,使人物的每個動作都那麼真實可信。

例如索貝爾對帽子的鐘情,耶茨簡單幾筆勾勒出他戴帽子的幾種情狀,寫出了索貝爾對文人的嚮往,和終於成為文人的自豪。

《布朗寧自動步槍手》里的退役軍人,日子平淡無聊,一天晚上與妻子口角後獨自在街上閒逛,後在酒吧里遇上兩名士兵,他想勾搭酒吧里一個對他不感興趣的女孩,一心幻想著等會要帶她走,「在某個噯昧的臥室里」脫掉她的衣服占有她。

接下來,耶茨筆鋒一轉,士兵和姑娘們置他的竭力討好於不顧,棄他而去。

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最後在別處渲泄直至被捕。

這些故事與雷蒙德·卡佛的小說如出一轍,這是卡佛小說中的不幸世界,卻沒有卡佛小說中的冷幽默,也沒有卡佛小說結尾留給人的一線希望。

耶茨的小說世界沒有詭詐離奇,沒有奇思異想,有的只是樸實、悲哀、宿命。

人們會想,一個作家怎麼會在開始時對他的主人公飽含同情,然後判他們遭受種種折磨而不給一絲希望?我想,這是因為耶茨對失敗這一主題的堅持。

失敗遠較成功多,遠較成功普遍。

家庭與愛情可遇不可求,沒人能幸運獲救,沒人能巧合解脫,沒有相互理解的愛人、朋友、父母、子女能讓無法忍受的日子變得稍微愉快一點。

命運從不曾改變,它只會沿著必然之軌跡帶你到絕路,把你留在那裡。

耶茨只是如實地描寫,他不粉飾,也不嘲諷,更不會將作品浸泡在感傷的眼淚里。

耶茨無情,他很少留給讀者安慰。

(本文為《十一種孤獨》譯後記,編者有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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