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的另一面》

文章推薦指數: 80 %
投票人數:10人

《考古的另一面》 鄭嘉勵/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6年6月第1版 尾尾/摘編

與嘉勵兄相識於十幾年前。

他的本職工作是考古,但一起聊天的時候,往往都是聽他談「文學」,甚至是很專業的「咬文嚼字」,而通常很有道理,教人不能不服。

「考古人茶座」中的不少內容是在聊天時發表過的,部分文字尚帶著口語的痕跡,當然更多的是已然經過打磨,然而我閱讀之際卻是能夠看到他說話時的神情,便更覺親切。

也因此會想到宋人詩中的一聯「斬新句子包諸體,放潑腔兒令一家」(劉克莊《答卓常簿二首》之一),移贈嘉勵兄,覺得剛好合式。

——揚之水

《古民居》

金衢盆地的龍游、蘭溪,今日不算十分富裕,明清時期可是商賈輩出。

有多少人的生意失敗了,我們不愛聽,這裡只說那些衣錦還鄉的「成功人士」。

鄉下的攀比較勁,住宅是最直觀的載體,媒婆的花言巧語中,向來以豪宅別業最具說服力。

家鄉房子的觀瞻,是富商巨賈的大事。

今日,龍游、蘭溪所見的古民居,通常氣派。

說是古民居,其實不太古,多為清代民國遺構,如果能發現明代以前的房子,將比考古隊員掘到北京人頭蓋骨更加稀罕。

遠遠的,我們就能看見三山或五山的馬頭牆。

在今天的logo中,高聳入雲的馬頭牆是江南民居的經典標誌。

看過馬頭牆,迎面而來的是門樓。

門樓是民居的正門,由磚石砌成,外觀卻完全是一座極盡雕飾的木牌樓,這是「門面」的題中應有之義。

高處的瓦檐,兩端高高翹起,門上的雕飾不是吉祥圖案就是忠孝節義的故事,見過這種門樓的人,當能體會「鬼斧神工」絕非玄虛的文學詞彙。

然而,村莊中的門樓大同小異,雖然壯觀,卻也單調。

凡事太過了,又必然俗氣,我們欣賞女子適度化妝,而眼前這位名叫門樓的徐娘,年紀不小,臉上的脂粉厚得不得了。

成功人士追求美與體面的生活方式,從來值得讚許,只是他們的趣味從來需要文人的引導。

穿過正門,懸掛一幅中堂畫,俗人是花花綠綠的喜慶畫,雅人是寄情高遠的山水畫。

兩側的對聯和上頭的堂匾,書法辭章,未必俱佳,但比今日的公園裡所見又高出一頭。

壁前的長條案,中間擺香爐,兩側對稱置有燭台、花瓶各一,這是莊嚴的組合;案前的八仙桌,左右各設太師椅,主人安坐其上,這是體面的姿態;兩側的靠壁,照例也掛書畫,讓主人看去更像個「儒商」,這是風雅的象徵。

如果實在無力置辦名家字畫,又不怕別人笑話,以景德鎮燒制的瓷板畫權宜代之,亦可。

凡是肉眼不容易見到的地方,可就簡陋多了。

外觀氣派的房子,內里卻通常採光不佳,通風不良,黑咕隆咚的角落,所在多有。

後頭的廚房,柴火挨著灶頭,煮起飯來,嗆得要死。

當然,滿院子也找不到像樣的廁所。

按理說,住宅的設計,應該首先考慮人的生活需要,可從古民居的實際狀況看,設計師的理念,大概是把自己當成了不食煙火的神仙。

《廊橋》

我從來不認為,鄉土傳統中的一切都值得讚美,比如兒時曾住的悶熱低矮的瓦屋。

自從搬進寬敞明亮的新居,我不再留戀瓦屋內昏暗的油燈光。

我又認為,有些鄉土文化永遠值得讚美,比如廊橋。

廊橋,其實就是橋樑。

古代橋樑,主要有平梁橋、拱橋兩種,大江上偶爾還有以舟船排筏串聯起來的浮橋。

在各地的舊方誌中,「橋樑篇」是必備欄目,著錄著當地稍稍著名的大小橋樑,其中有竹木橋、石橋,更多的是土木混搭的橋。

橋面上建亭覆屋,本是慣常的做法。

尋常的平梁橋或者拱橋,蓋起長長的廊屋,就是廊橋。

在美國電影《廊橋遺夢》風靡之前,人們很少留意浙南、閩北山區有著大量明末以降的廊橋,很多遠比美國的精彩。

我們本民族的精彩,有賴洋人的慧眼識珠,這種情況,已有多年。

我到過許多「廊橋之鄉」,猶如朋友們遊歷過若干號稱「世界第九大奇蹟」的景觀。

對我而言,營銷式的語言並無意義,重要的是,泰順、慶元、景寧各地的廊橋,確實精彩。

在山間行路,面前的河川、溝壑就是橫亘著的天塹,而橋樑適時出現,從此天塹變通途;在山間行路,累了,真想歇息,而路亭適時出現,於是坐下,隨性地聊天。

這是無處不在的人間溫情,即便我們置身於一個鳥也飛不到的山區鄉下。

《墓誌中的夫妻》

有的夫妻合葬墓,丈夫與妻子的墓室,各置墓誌一通,記述各自的祖先、籍貫、配偶、子嗣、性格、才能及生卒年月。

這是人生的蓋棺論定。

丈夫是男人,「主外」的。

他的墓誌,主要用來記錄「立德、立功、立言」三方面的大事,家庭瑣事之類,原則上可以忽略。

墓誌提及他的妻子,通常就這麼一句話,「娶某氏」云云。

他們繁衍的子女、孫子乃至曾孫的情況,又通常較此詳細。

除此,夫妻之間再無別的話。

從墓誌的詳略,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結論:丈夫對待妻子,遠不及對待子孫熱情,他對老丈人都有可能比對妻子更有感情,如果老丈人出身富貴的話。

他們的婚姻,首先為了傳宗接代,其次為了兩大家族的利益結合,夫妻的情感排在第三位,或許根本無法入圍前三。

我的結論,肯定是偏頗的。

墓誌是冷冰冰的,《全宋詞》中有的是悱惻纏綿的男人,其中必定隱藏著許多對妻子一往情深的好男人。

只是宋人跟今天的男人差不多,不太好意思表達對妻子的愛戀。

於是,他們多情的詩篇,全獻給了萍水相逢的女人。

妻子是女人,女無外事,「主內」的。

她的墓誌,就是一個溫和的賢內助、孝順的兒媳婦、慈祥的母親、人情練達的管家婆的傳記。

她打理家務,井井有條,丈夫在外專心幹大事,絕無後顧之憂。

她的墓誌,從不描述自己的相貌。

男人承認美貌的重要,又堅信美貌不等於美德,甚至恰恰相反,宋詞中的美女多為別人家的女人。

他們認為,妻子主內,足不出戶,美貌只好比夜行的錦衣。

出來混的男人,才需要風度翩翩、人模人樣。

所以,倒是男人的墓誌,偶爾樂意承認自己是個美男子。

《呂祖謙墓》

呂祖謙,浙江金華人,人稱「東萊先生」,是曾經與朱熹齊名的南宋大儒,卒後諡「成」,後世也稱呂成公。

這是「百度」可以解決的問題,點到為止。

呂祖謙墓,在武義縣明招山。

武義距離金華,感覺很遠,其實還好。

我的房東老陳,家住明招山下。

當年他的父親,挑著擔子,步行至金華城賣小豬,凌晨三點出門,星夜兼程,往返來回,晚上十點就可以回家。

我估摸著,當年呂祖謙出殯之日,發自金華,約八九個鐘頭,即可抵達明招山。

我這考古工作吧,上班也就等於上墳,每天都能見到呂祖謙墓。

如今的呂祖謙墓,是上世紀九十年代重建的,面貌去古已遠,就地表所見,與晚清民國的墳墓沒有什麼兩樣。

以我長期調查浙江宋墓的閱歷,對此是有發言權的。

當然,大家都是「向前看」的人,誰會真的在乎宋朝與清朝的區別呢。

很多人以為文物保護是近代才有的觀念,並不完全對。

像呂祖謙這種級別的歷史文化名人,在於金華就是「鄉賢」,在於武義則為「寓賢」,他的故居或墳墓,通常會受到所在地官府的妥善保護。

尤其是墳墓,更要鄭重登記在冊,納入金華府武義縣的「防護錄」,由官府出資,僱人看護。

墓地附近,大凡砍伐、動土之類的活動,一律禁絕。

今日所謂「國家級文物保護單位」的待遇,也不過如此。

時遷歲久,風吹日曬,墳墓不免毀圮,需要不時維修。

與今日不同的是,古人的文物維修並無「修舊如舊」、「不改變文物原狀」的理念,每重修一次,必失真一等,終至於面目全非。

據我所知,清雍正年間的武義知縣修過一回,今日尚存的「呂祖謙墓碑」就是當年重立的。

清光緒十二年,金華知府陳文馬錄,會同武義的縣官鄉紳、東陽的呂氏後裔,又大修過一回,終於將呂墓「裝潢」成今日可見的模樣,距離南宋時的原貌,古意全無。

我們不得不說,這是文物保護的「古不如今」處。

但是,過去的知府、縣官、學官,每逢清明、冬至或其他日子,必帶領鄉紳隨從,不時蒞臨明招山,上墳致意。

如此這般的文物保護宣傳力度,又是「今不如昔」處。

至晚在明代,呂祖謙墓前已建起祠堂五間、東西廡六間,裡頭陳列著很多不同時期、各級官員上墳時的「祭文」碑。

人們以碑文的形式,紛紛表達對先賢的緬懷與敬仰。

晚清民國以降,這種盛況已不可復見。

光緒十二年的那回重修,是呂祖謙墓歷史上的最後一次重建。

接下來的日子,迎接它的將是毀滅。


請為這篇文章評分?


相關文章 

唐代大理正荀曾墓發掘簡報

內容摘要: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摘要】2012年 8月至11月,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在清涼山公園範圍內發掘了一批漢代、隋唐及宋元時期的墓葬,其中有唐代大理正荀曾之墓,該墓出土墓誌一方,有...

每個考古事件背後,都站著活生生的人

因為一句自我調侃——「我是一名考古工作者,上班等於上墳」,很多人都知道浙江有個研究古墓葬、平常還寫點雜文的考古工作者鄭嘉勵。3月10日晚,他攜新書《考古四記》到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做《考古與公眾...

我們做考古的吧,上班也就等於是上墳丨鄭嘉勵

鄭嘉勵,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主要從事浙江宋元墓葬和城市考古。當然在結束之前,我還是要小結一下。我剛才以《尋墓記》為題,實際上講了一個盜墓小說裡面見不到的古墓和古墓里的人,去揭示南宋墓葬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