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做考古的吧,上班也就等於是上墳丨鄭嘉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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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嘉勵,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研究員。

主要從事浙江宋元墓葬和城市考古。

當然在結束之前,我還是要小結一下。

我剛才以《尋墓記》為題,實際上講了一個盜墓小說裡面見不到的古墓和古墓里的人,去揭示南宋墓葬制度的變遷以及背後的人的觀念的變遷。

我們可以看到古人是怎樣處理死者的彼岸世界跟生者的此岸世界的微妙的平衡關係。

這就是我剛才講的,古墓是認識歷史、感悟人性、理解生活的很好的載體,而它可以讓我們認識自己。

尋墓記

鄭嘉勵

各位朋友大家好,我是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鄭嘉勵。

我這個工作吧,上班也就等於是上墳。

這句話聽上去好像是調侃,其實也是一個客觀的描述,因為作為一個考古工作者,總是不免要挖墓的。

當然我也不是什麼特殊材料製成的,也不是說天生就喜歡跟墳墓和死人打交道;恰恰相反,我在念中學的時候,對墳墓、死人以及跟死亡相關的各種意象感到非常害怕。

記得那年考大學,我被廈門大學考古專業錄取了,那個時候就想我這輩子是報銷了,絕對是報銷了,還偷偷地哭了一場。

現在回頭想來這種行為當然相當幼稚,但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

因為一個人對死亡的恐懼可能是恆量的,尤其是由死亡帶來的對人生的懷疑,這確實是一個少年很難克服的。

1995年進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從事田野考古發掘以後,最初幾年我主要是做浙江的瓷窯考古,大家知道浙江是越窯青瓷、龍泉窯青瓷的故鄉。

當然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這個工作不需要挖墓。

這樣說來其實我還是在逃避這個問題,但是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反而有一天使我變得更加恐懼更加焦慮。

後來我就想索性怕什麼來什麼吧。

考古工作最好的地方是我們比一般人有更多的機會面對古墓,當你面對古墓和過去的往生者,它會逼你思考一些問題。

慢慢地就脫敏了,我們就知道生老病死只不過是自然規律的一部分,它雖然很無奈,但是也沒有想像中的那麼可怕。

我是在浙江做宋元時期考古的,平常大量地發掘和研究了浙江的南宋墓葬。

南宋墓葬的地下墓穴無非就三種類型,一種是土坑墓,也就是古人在地下挖了一個方坑把他埋下去。

土坑墓

另一種是磚室墓,是在土坑裡面再鋪一層磚,上面再起一個半圓形的頂,這個叫磚室券頂墓。

磚室券頂墓

還有一種,它是先在一個方框裡麵包磚,或者是砌上條石,上面再用石板橫貫起來,這個叫作石槨石頂墓,或者是磚槨的石板頂墓。

石(磚)槨石板頂墓

這三種墓室,土坑墓在史前社會就開始了,新石器時代就這樣埋墓的;磚室墓在浙江的話,可能是從東漢以後才慢慢流行開來的;第三種石板頂墓從宋代以後開始流行,也是宋代最典型的一種墓葬形式。

這種墓葬有什麼特點呢?首先它不求體量有多大,只不過就是長方形的一個方盒子,中間能夠容得下一個棺木就夠了。

武義徐謂禮墓

除了體量不求大,還要深埋

因為江南地區地下水位很高,埋下去的時候會有很多問題,所以必須要密閉防腐

怎麼密閉呢?棺木放在長方形的盒子裡的時候,留給墓壁的空間就很有限了,然後就用三合土、黏土、沙子,還有松香、糯米汁把它整體澆灌在下面。

這個其實就是混凝土,跟我們現在的水泥是一樣的。

黃岩趙伯澐墓

當它幹了以後,棺木就跟外界的空氣完全隔絕,如果沒有被後來的人盜墓挖開,它就能完好地保存在下面,裡面的人也就完好地躺在棺木裡面。

當然像盜墓小說裡面寫的人還忽然會坐起來那是不可能的。

這種做法跟古人的魂魄觀念直接相關。

魂是精神,魄是肉體,魂跟魄合在一起這個人就活著,死了它們就分離了。

所以古人要把肉體長久地保存著,這樣子才可以讓魂能夠找得到回家的路。

如果用一個詞來形容浙江地區的南宋墓,那就是世俗化

世俗化表現在兩個層面,第一個是隨葬品。

南宋時期的墓主要是隨葬墓主人生前的玩好。

比如江西星子縣有一個人叫陶桂一,他是一個書院的院長,理學家,也是朱熹的弟子。

他的墓挖開以後,就是一個人躺在裡面,穿了一身衣服,還有一本書,可能是他生前非常喜歡讀的一本書。

現在看到的這個是去年我在浙江黃岩發掘的南宋趙伯澐墓

趙伯澐墓的隨葬品:上身、下身各有八重衣物,屍體與棺木之間的空隙里也塞了許多衣物,以防止人在棺內晃動,還有隨身攜帶的掛件和一面銅鏡。

除此別無長物。

趙伯澐墓及出土衣物

這個是2012年在武義發掘的南宋徐謂禮墓

這個墓發掘出了18長卷的徐謂禮文書。

徐謂禮最後是做到了泉州知州,他就把他一輩子任官的履歷,他的身份證明全部都隨葬下去。

徐謂禮文書對南宋的政治史官制的研究影響非常大。

徐謂禮文書

很顯然,這些文人和理學家的趣味就反映在這裡,至於那些多餘的東西,他們認為是有害的,是不會隨葬的。

江西或者浙南山區、麗水山區的那些宋墓一挖開,裡面「牛鬼蛇神」多得不得了,外行人一看覺得文物真的很豐富,真的很美。

可是到了寧(波)紹(興)地區,如果墓主人穿的衣服爛掉了就什麼都沒有了,無非就是隨葬幾本書。

不懂的人就認為這些人真的是窮光蛋,其實相反,寧波和紹興恰恰是南宋時期經濟文化比較發達的地方。

世俗化還表現在第二個層面,就是等級制度的模糊

我們看漢代的墓葬,天子是什麼級別,諸侯王是什麼級別,侯是什麼級別——什麼樣身份的人多大的規格,什麼樣身份的人隨葬什麼樣的文物,等級非常森嚴。

但到南宋以後這一切就全部模糊了。

這是浙江龍游南宋余端禮的墓。

余端禮是宋寧宗時候的左丞相,也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物,但他的墓室一打開,無非也就是兩米長一米多寬的一個盒子。

可能民間的那些土豪,只要有錢,他可以把墓室尺寸搞得很大,他這樣身份的人反而就是一個小盒子。

余端禮墓

人不分貴賤貧富,確實百年之後也享受不了多大的面積。

至於我們現在去世了以後,可能盒子就更小,就這麼一點大,你說對不對?盒子越小恰恰反映我們的社會文明程度更高。

我們剛才講那麼多墳墓,其實只不過是墓園裡面的這麼一點點東西。

一般說挖墓好像就挖這麼一點點,其實我們做考古的可能考慮的是一個完整的墓園。

浙江南宋墓葬地面的墓園有什麼特徵呢,就像這張圖看到的一樣——

雲和縣正屏山南宋墓

它是一個呈中軸線分布的,多級台地、從前到後逐級抬升的形式。

可能墓主人就葬在一個中軸線的末端;前面還有一個五開間或三開間的墓前祠堂,祠堂里供奉墓主人的牌位或者是他的其他的一些畫像。

至於它的邊上,可能還有看墓的人以及墳庵墳寺各種配套,這樣構成一個完整的墓園。

這樣的一套制度,不分貴賤,我只要有錢,這些東西都可以做。

但是平民跟品官最大的區別,是墓道前面的石人石馬還有一些墓儀石刻,比方說非常高大的神道碑。

這一套東西是平民不能夠僭越的。

東錢湖史漸墓道

也就是說,所謂的南宋墓葬等級制度模糊,只是表現在地下墓室,地表墓園依然有等級之分——地上是給活人看的地底下是糊弄死人的嘛

如果地下的墓室跟地表的墓園統一起來考慮,這才是一個物質形態上比較完整的南宋墓葬。

光這一點還不夠,一個獨立的墓葬還包括墓園的風水選擇。

在江南的宋墓中,主要是指形勢派的風水。

古人認為我們要埋到一個有生氣的地方,生氣在地面上流動,它會在某一個點上匯聚起來。

這個氣,如果風一吹它就散了,如果前面有水,它就在這個地方停住了。

形勢派的風水很講究,它認為我們所在的地方背後要有靠,左邊要有青龍,右邊還要有白虎,最好對面還要有案山。

所以我們的墓埋在這裡,就像坐在一個太師椅上一樣,背後有靠,左右環繞,前面還有照應的山。

如果前面還有一條河流過,那就更理想了。

這種背風向陽面水藏風納氣的一個非常典型的形象,就叫懷抱之地

我剛才描述的這種地貌大家有沒有想像到?四面有山,中間還要有條河流過,如果我們在這條河上攔一條壩,這就很容易變成現在的水庫。

剛才講的趙伯澐墓,後來墓前就建了一個水庫。

湖州的風車口宋墓是宋孝宗生父的墓葬。

宋高宗不會生兒子,宋孝宗是他從宗室外面抱進來的。

他這個墓後面也建了一個水庫。

湖州風車口水庫

我到金華去發掘鄭剛中墓,發現鄭剛中墓前面也有一個水庫。

南宋時候還有一個理學家叫洪咨夔,是浙江於潛人,也就是現在的臨安縣。

我去調查的時候,這個墓就發現不了,為什麼,因為它在50年代造水庫的時候也被淹沒了。

大家都追求這樣的一種風水,那墓葬的地理單元就會高度雷同,而每個人都追求一個獨立的地理單元,它會嚴重地制約宋墓的墓地形態發展。

我們知道,中國是一個家族社會,我們的理想是標榜生前大家要聚族而居死後聚族而葬

至於家族,那當然是由一個個不同的家庭構成的。

家庭的構成元素里,首先是夫妻,其次是父子,然後是兄弟,所以我們講合葬的話,第一層一定是夫妻合葬

現在看到的這個是趙伯澐墓。

左穴是趙伯澐,右穴是他的妻子李氏,男左女右。

趙伯澐墓 墓穴由左向右依次為趙妻李氏、趙伯澐本人(拍攝方向與墓向一致時,左右相同;反之相反,下同)

這是龍游的一個墓。

丈夫埋在左邊,妻子埋在右邊,丈夫的墓比妻子要高出一頭。

它以位次表明這兩夫妻是各自獨立的,一個人一個坑相敬如賓。

但是他比她高出一頭,又表明了妻子跟丈夫之間的一個附屬關係。

龍游墓例 墓穴由左向右依次為丈夫、妻子

如果丈夫前後有兩個妻子呢?比如前面一個妻子去世了,後來續弦又有一個妻子。

那丈夫就埋在中間,前面那個妻子埋在丈夫的左手下,後面的繼室埋在他的右手下。

大家要注意,這都是有夫妻名分的,至於妾,可能根本就埋不到這個墓地裡面來。

三人合葬墓 墓穴由左向右依次為妻子、丈夫、繼室

這是夫妻合葬,也就是一代人的合葬。

如果兩代人的父子合葬呢?這是溫嶺新河鎮的一個戴氏家族墓。

它六個穴一字排開,父母埋在中間這兩個穴,長子夫婦埋在左手下的兩個穴,次子埋在右手下的兩個穴。

溫嶺戴忱家族墓 墓穴由左向右依次為次子夫婦、父母、長子夫婦

但是我們在考古發掘中能夠見到這樣兩代人聚葬的墓地其實是非常少的。

我剛才講了徐謂禮墓,發掘徐謂禮墓的時候出土了徐謂禮的墓誌。

墓誌上說徐謂禮去世後葬在祖壟之側,也就是葬在他父親的旁邊。

那根據墓誌的指示,我們懷疑他父親可能埋在邊上,然後就在周邊方圓幾百米的範圍內做了一個大面積的勘探,結果沒有發現任何的墓葬。

後來我們知道徐謂禮的父親叫徐邦憲,他的墓在武義縣城的壺山上,跟徐謂禮墓直線距離有五里多遠。

這麼遠的距離,他們居然還叫作埋在祖壟之側。

這說明宋代人普遍有族葬的觀念但是在實際的操作中通常不是這樣

每個人都會去追求一個更好的風水,因為他們認為一個好風水能決定子孫的禍福和富貴貧賤。

這樣的例子在各地出土的墓誌中可以看到很多。

我在臨海縣的一個南宋墓誌里發現一個例子,這個墓主人原先是埋在另外一個墓地,後來覺得可能不太妥當,於是就再遷回來到跟他父親埋在一塊。

我在溫州見到一塊墓誌,他原先是跟父親埋在一塊的,但是後來諸事不順,後人就認為這個墓地的風水可能有問題,於是就另外找了一個更好的風水,把他從他父親的身邊遷走了。

這兩個一正一反的例子,就非常典型地說明了在宋人的眼裡,世俗的、功利的風水的觀念要遠遠大於儒家倫理合葬、族葬的觀念

兩代人的合葬就會有風水上的各種牽制和拘忌,至於三代人四代人就更難形成一個大規模的墓地。

當然這樣的例子少量的還是有的。

這是我們在溫州發現的項伯澤墓地。

項伯澤曾經做過蘇州的崑山縣縣令,他編過一本方誌,叫作《淳祐玉峰志》。

項氏的墓地就是四代人聚葬的一個墓地。

50年代土地平整的時候,他四代家族成員的墓誌全部出土,幾乎沒有遺漏的。

根據墓誌的記載,他們這樣四代人去營造這樣一個墓地是什麼原因呢?

項伯澤墓墓誌

一是為了追求儒家聚族合葬的理想;二是大家集中埋在一起,為了以後子孫清明節上墳方便;還有一個原因,就是集約化用地的需要,因為要找一塊好山頭找一個好風水,那塊墳地是需要花錢買來的,這樣埋在一起比較經濟。

總之這樣一個墓地實際上也只是一個相對集中的墓地形態。

那我們就提出一個重要的概念:江南無祖葬

我們可以舉兩個例子,一個是寧波鄞縣、現在叫鄞州區的史彌遠家族。

寧波的史氏家族可能是南宋歷史上最大的家族。

史彌遠是宋寧宗宋理宗時候的權相,他的父親史浩是宋孝宗時候的權相,他的侄子史嵩之是宋理宗時候的權相,一門三丞相。

像他們這樣子的家族營造一個家族墓地是非常容易的,但是他們並沒有這麼做。

史嵩之的墓考古發掘了,在餘姚的河姆渡,史嵩之的父親埋在慈谿縣;史彌遠的墓在寧波的東錢湖,他的父親在鄞縣的另外一個鄉鎮。

我剛才講了,以他們的財力和實力,買下一片山營造一個家族墓地那是完全可以做得到的。

為什麼沒有這樣做呢,就是每個人都追求一個獨立的好風水、一個獨立的好山頭。

史彌遠母周氏墓道石刻

我們可以舉一個更典型的例子,朱熹。

大家知道朱熹可是孔子以後中國最大的聖人,你不要看他平時道貌岸然,其實自己在埋墓的時候他也沒有這樣做。

朱熹的爺爺朱森,埋在福建的政和縣,朱熹的父親朱松埋在武夷山,朱熹本人埋在建陽縣。

朱熹的長子朱塾埋在建陽縣的另外一個鄉鎮,第二個兒子朱野埋在建安,每個人都埋得非常遠。

更加不可思議的是,朱熹的父親埋在武夷山,母親埋在建陽——居然都沒有完成夫妻合葬。

哎呀,他們後世的子孫上墳可就慘了,一圈走下來基本要大半年。

朱熹作為一個這麼大的儒家,他說佛家無非就是怕死,道家就是貪生;但實際上面對死生之大,至少從墓地選擇這一點上來看,他也是沒有看透的。

朱熹留下了一本非常重要的著作,叫作《朱子家禮》。

《朱子家禮》對中國的傳統禮俗做了很多很多整理工作,比如喪葬禮、祭禮、婚禮,用來指導一般老百姓的生活。

其中喪葬禮內容是最豐富的。

這個大家都能夠理解,跟我們現在的經驗一樣。

你說冠禮很隆重吧,一天就夠了;婚禮很隆重,你就是跑到南太平洋結婚兩三天也就可以了吧,但古人的喪禮是三年。

在《朱子家禮》這麼一本重要的著作裡面,他把喪葬禮規定得非常詳細,但是對最能反映儒家倫理的族葬禮一個字都沒有提。

那不廢話嘛,他自己都沒這麼做怎麼指導別人怎麼做嘛,是不是?

我們講江南無祖葬,但是與此同時在中原地區士大夫家族是有悠久的族葬傳統的

比方說像河南安陽的韓琦家族墓,河南洛陽的富弼家族墓,還有陝西藍田的呂大臨家族墓,這些都是經過考古發掘的。

這些人都是那個時候鼎鼎有名的大儒家,他們的一輩子都以克己復禮作為自己的實驗。

呂大臨因為編過《考古圖》,被認為是考古學的鼻祖,我們可以看看陝西揭開的呂大臨家族墓

你看這個墓地,四代人埋著,呂通第一代埋一排;草字頭的第二代埋一排;第三代就是呂大臨,「大」字輩的埋一排;第四代「山」字輩的再埋一排。

長幼有序,秩序井然。

呂大臨家族墓分布圖

而南方,因為每個人都追求形勢派的風水,當然不可能形成這樣多代人的家族墓地。

但是同樣也會有例外:武義的呂祖謙家族墓地

呂祖謙在南宋時期是跟朱熹齊名的一個大理學家。

東南三賢,一個朱熹,一個呂祖謙,還有一個張栻。

呂祖謙來自於一個世代顯赫的家族,他的七世祖呂夷簡住在開封,是宋仁宗時候的宰相;呂夷簡的兒子呂公著,是宋哲宗時候的宰相。

呂氏家族在北宋時期就已經在河南新鄭形成了一個七代人聚葬的墓地,而這個墓地的規劃也跟我們剛才看到的一樣,也是秩序井然、尊卑有序。

呂祖謙的曾祖父呂好問、祖父呂弸中的墳墓都已經在河南新增的家族墓地里一個蘿蔔一個坑地規劃好了,就等著死後埋進去。

但這個時候,靖康國難,中原陸沉,北宋滅亡,士大夫們就隨著宋室南渡往下逃。

呂祖謙的曾祖父呂好問帶著他的四個兒子:長子呂本中,次子呂弸中,也就是呂祖謙的爺爺,還有兩個叔叔呂用中、呂忱中,從中原往南方跑。

往南方跑還不夠,金人還要往下追,所以他們就逃到了桂林。

在顛沛流離中,呂好問就死在了桂林,當然回到中原葬到祖墳去是不可能的,就臨時埋在了桂林。

後來宋金之間局勢慢慢地緩和了,四個兒子就陸續地內遷。

呂本中住在信州,也就是現在的江西上饒;呂弸中住在金華,所以呂祖謙就是金華人;呂用中住在紹興;呂忱中住在衢州。

每個人都是分散住的,呂弸中距離武義明招山最近,差不多也有一百里地。

當然他們也想著「王師北定中原日」的時候都埋回到北方去,但事實上老早就放棄這個理想了。

那這樣子分散住如果不在江南地區營造一個家族墓地的話不用幾年這個家族就散夥了

這個時候奇蹟就發生了——

他們選中了武義的明招山,把呂好問的墓從桂林遷遷到了武義明招山。

然後呂本中「中」字輩的,呂祖謙的父親「大」字輩的,呂祖謙「祖」字輩的,呂祖謙的兒子「年」字輩的——五代人甚至包括六代人的家族成員,從南宋初一直延續到元代,一百五六十年間所有人都聚葬在武義明招山

武義明招山

這樣的做法在江南地區是從來沒有過的。

宋代以後,江南地區是靠祠堂來聚族,北方地區現在最重要的聚族載體依然還是祖墳。

家族墓地在凝聚家族力量上面的作用是非常明顯的。

所以那個時候,福建莆田有一個叫方大琮的人,他就認識到這個做法非常好,想在莆田也打造三代人五代人七代人一個聚葬的墓地,這樣子家族就永遠地團結,永遠不會散夥。

當時他有可能派一些人到武義明招山來考察過,呂氏怎麼做的那我們也怎麼做。

但是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里又表明了自己一些深深的憂慮。

為什麼?因為呂祖謙非常不幸,45歲就去世了。

呂氏家族的人通常都比較短命,三四十歲都已經死了。

那個時候有一個謠言在傳,說為什麼他們家族的人都短命呢,因為明招山墳挖得太多,穿鑿太過,龍脈都被挖斷了。

這個例子就非常典型地說明了這些人既有追求族葬的理想,又深深地被世俗的觀念困惑。

這樣的例子很多,後來包括元明時期,很多家族的一些頭面人物都出面張羅營造家族墓地恰恰是出面張羅的那個頭面人物臨死的時候會自己找一個好風水埋掉

有些人可能自己願意埋到家族墓地去,但他們的子女也未必會見得同意。

所以人生在世,命運無常,到了英雄末路再多的理性恐怕都是不夠用的

呂祖謙家族在武義明招山的這一套做法在當時產生了很大的影響,甚至影響到元代明代江南喪葬習俗的發展。

我們剛才講到《朱子家禮》是不講族葬禮的,反而在元代的時候就出現了很多講族葬禮的書。

事實上在田野考古中也發現了很多家族聚葬的墓地。

2014年全年,我都在武義明招山調查呂祖謙家族墓地,這個問題如果敞開來講,可能下午場全部給我恐怕時間都不夠。

今天這個話題就講到這裡,當然在結束之前,我還是要小結一下。

我剛才以《尋墓記》為題,實際上講了一個盜墓小說裡面見不到的古墓和古墓里的人,去揭示南宋墓葬制度的變遷以及背後的人的觀念的變遷。

我們可以看到古人是怎樣處理死者的彼岸世界跟生者的此岸世界的微妙的平衡關係。

這就是我剛才講的,古墓是認識歷史、感悟人性、理解生活的很好的載體,而它可以讓我們認識自己。

好的,謝謝大家。

【來源】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一席,並獲得授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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