兜里只有兩百塊，他打車到了海昏侯墓

畫事君說

畫事君曾經在海昏侯墓大展時，寫過兩篇頗受歡迎的展覽手記。

在那篇文章的結尾，我一再強調：考古和盜墓，是完完全全兩碼事，而現在的大眾輿論，甚至似乎開始有因為盜墓電影的興起而美化盜墓者，而卻因為發掘實物的國有化，去誣陷考古者。

這真是太討厭的一個輿論傾向了。

考古是非常辛苦的差事，而且不是扛大包那種純體力辛苦。

他們個個都是學富五車，會認甲骨文的那種牛人，但是一邊要認得古代器物，一邊要下地挖土，挖回來還要做修復，修復完了做研究。

這根本就是十項全能好嗎。

無腦吃瓜群眾關於考古者的誣陷主要集中在以下幾點：

1、徹底無腦版：為啥不經墓主人同意就發掘他的墓？

畫事君答：……

2、腦細胞大面積缺失版：你們挖墳經過墓主人後代同意了嗎？

畫事君答：請告訴我你爺爺的爺爺叫什麼墓在哪裡。

你特麼都不知道自己祖先埋在哪兒考古人怎麼能知道墓主人後代是誰？

3、腦細胞被錢污染版：挖出來的寶貝還不都是歸了有關部門，再拿來賣票賺老百姓的錢！

畫事君答：求求你了，回家去吧。

你腦海中二十塊錢就跟二十兩金子似的，所以從來沒敢打聽過票價，大部分展覽根本不收錢。

說正事。

必須科普，我國的考古發掘原則是：搶救性發掘。

搶救性發掘是什麼意思，如果這個墓好好的在地里埋著，我們就不去主動打開。

（否則你以為轟不開乾陵啊！）除非這個墓被盜了，被毀了，墓內的物品面臨氧化、丟失、損毀等危險，才會去發掘。

所以要不是盜墓賊在海昏侯墓上打了洞，被考古人員及時發現，我們也不會看到這個大墓的樣子。

發掘後，還有一系列的修復，保護，研究工作。

你以為是誰把泡在泥里的海昏侯玉佩洗乾淨的，你以為是誰把那些零散的青銅編鐘重新組裝的，你以為是誰把那些當盧修復出它原來的美貌的，而有些人竟然視而不見，還口出惡言！

好了，今天之所以這麼憤青，是因為我要介紹一篇很好的文章給大家，作者是海昏侯墓考古隊的領隊，第一個進入海昏侯墓的人，他叫楊軍。

他講述了，那天他揣著200塊錢，打車到海昏侯墓址，發現這個千年漢墓的故事。

本文是楊軍在「一席」的演講實錄，特此感謝一席團隊授權轉載。

楊軍，海昏侯墓考古隊領隊，第一個進入海昏侯墓的科研人員。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我就馬上反應過來了：這一帶很可能是文獻記載的海昏侯昌邑王曾經待過的地方。

我馬上朝口袋裡面一看——還有兩百塊錢，差不多夠了，放下東西去就去打車。

楊軍演講視頻

海昏侯墓考古楊軍

為什麼再晚一天就要被洗劫？

2011年3月23號一大早，江西電視台新聞熱線接到電話：村民在南昌郊區墎墩山發現了古墓被盜。

電視台立即跟我們考古部門聯繫。

當天下午，我剛剛出差回來，正在家裡給老婆孩子弄飯。

考古所原所長樊長生的電話就來了，他說楊軍，南昌新建區（原新建縣）有個墓葬被盜了，我們現在都在外面，你要去看一下。

我說領導，我也剛剛回來，正在給老婆孩子弄飯，是不是明天去。

但是我們所長跟我強調，他說這個地方在新建縣的鐵河。

他說了這句話之後，我就馬上反應過來了：鐵河這個地方有很多漢墓，原來我也經常去那兒處理盜墓事件。

在我們的腦海里，這一帶很可能是文獻記載的海昏侯昌邑王曾經待過的地方。

所以聽到他這麼一說，我馬上朝口袋裡面一看——還有兩百塊錢，差不多夠了，放下東西去就去打車。

當時我們沿路問過去，最後到達被盜現場已經是晚上七點多鐘，我一看計價器：兩百七。

一到現場，當地博物館的工作人員說楊老師你來得好，你趕緊上去看。

我說你先借七十塊錢給我，我先把計程車司機送走了，我們再去看。

當晚一到山上，只是看到高大的覆斗形封土，被盜墓賊打出來的厚厚的三四十公分的槨木，白膏泥，還有木炭。

我當時就判斷這是一個漢代高等級的貴族墓。

到了第二天天亮的時候，我們一看這個盜洞，深不見底，十四米八。

當時要下去勘察，當地老百姓說楊老師，我們有打井的繩子，我捆在你身上，你就這樣爬下去吧。

但是繩子一捆在身上之後，我就發現不行——太深了，頭都是暈的。

他們迅速地把打井的轆轤車拿過來，我就坐在那個吊籃裡面慢慢地下去。

還沒有下到一半的時候，撲鼻而來一陣陣的香味。

干考古的都知道，像兩千多年前這樣的墓葬一般是沒有異味的，只有明清時候晚近的墓葬才會有一種比較難聞的味道。

所以我就覺得這個墓不一般，肯定有名堂。

下到底部的時候，就拍出了這張最為珍貴的海昏侯墓的第一張照片，距離現在已經六年了。

為什麼墓主人身份特殊？

海昏侯墓是在鄱陽湖的腹心地帶，這周圍是一個生態保護區。

這邊是贛江，這就是中國最大的淡水湖鄱陽湖。

它離南昌市區大約六十公里，開車不到一個小時。

經過六年的考古工作，現在大量的證據鏈已經出來了，證明墓主人就是第一代海昏侯劉賀。

劉賀的爺爺是漢武大帝，他的奶奶是傾國傾城的李夫人。

章子怡在電影裡面唱的「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一顧傾人城，再顧傾人國。

」就是指他的奶奶。

劉賀6歲繼承昌邑王位，19歲莫名其妙地被霍光扶上了皇帝位，只當了27天。

最後霍光覺得他駕馭不了，就把劉賀廢成了平民，回到他的昌邑老家。

雖然變成平民，但是「故王家財皆予賀」，就是所有屬於昌邑王的東西還是讓他繼承。

十年之後，宣帝發現劉賀沒有復辟之心，念及骨肉至親，把他重新改封到鄱陽湖這個地方當海昏侯。

但是宣帝有兩個要求，第一，你必須離開最富裕的山東，到相對比較偏僻落後的南方；第二，永遠不得回長安去「奉宗廟朝聘之禮」，就是不讓他回長安祭祀爺爺和奶奶。

這也就埋下了劉賀34歲在鄱陽湖邊鬱悶而死的一個重要原因。

通過六年的考古、發掘、勘探、調查，我們不僅發現了海昏侯陰間的世界，還發現了他陽間的世界。

紅色區域是他的都邑，叫紫金城。

最右邊紅色的一塊是他的宮殿區，就是他生活的地方。

死了之後就埋在都邑的旁邊，一共有四個（藍色區域），我們現在發掘的海昏侯墓是指這一個（黑色標示）。

這四個墓園是歷代海昏侯的墓葬區，正好和班固文獻記載的海昏侯在南昌至少傳了四代相吻合。

黃顏色的部分是大量的貴族和平民的墓葬。

都城占地3.6平方公里，墓葬區1.4平方公里，整個海昏侯國是5-7平方公里。

西漢的帝陵和諸侯王陵都是有一個完整的墓園，但列侯這一級有沒有完整的墓園當時並不清楚，這是學術界的一個問題。

海昏侯墓發現之後，我們發現列候也是有一個完整的墓園。

海昏侯的這個墓園牆周長868米，占地4.6萬平方米。

整個墓園是以海昏侯和侯夫人墓為中心（M1、M2），周圍有七個袱葬墓（陪葬墓 M3-M9），還有一條外藏坑（K1）。

有北門、東門，門外有雙闕。

我們現在看到的漢代門闕都是東漢的，海昏侯墓發現的門闕至少讓我們可以看到西漢的闕台應該是什麼樣子的。

這裡面還有大量的祭祀的建築基址，包括排水和道路遺存。

這條外藏坑是屬於真車馬陪葬坑。

這是我們長江以南發現的第一座有真車馬陪葬坑的墓葬。

這裡面有高等級的安車五輛，一輛車是四匹馬，至少是二十匹馬。

出土了大量的錯金銀、包金、鎏金的車馬器。

為什麼海昏侯墓有這麼多寶貝？

這是他的袱葬墓。

從西漢的帝陵、諸侯王陵來說，一個墓園裡面除了主墓是男性，其他的都是女性，這個才組成了他們共同的一家人。

但這個袱葬墓裡面出了一把劍，有專家就提出來了，劍一般都是男人佩戴的，也就是說這裡面的其他墓葬不一定是女人，那就和諸侯王陵、帝陵的情況不同了。

這個棺現在已經套取進實驗室裡面，我們希望在實驗室裡面把棺蓋打開，能夠發現證明墓主身份的材料。

如果是男性的話，我們就懷疑這是劉賀那兩個沒有接到位的未成年的兒子的墓。

海昏侯劉賀死之後，他的爵位要傳給下一代，就要給朝廷寫奏疏。

但奏疏還沒有送到皇帝手上，他的第一個兒子就死了。

那就換第二個兒子，給朝廷的奏疏已經交到了漢宣帝的手上，沒等漢宣帝批示，這個兒子又莫名其妙地死了。

在這種情況下，朝廷裡面就有大臣議論了：「你看這個劉賀，活著的時候做了多少壞事，老天都不讓他有繼承人。

」史書上寫的「天亡昌邑王族」就是這樣。

後來宣帝就採納了大臣的意見，在劉賀死之後把海昏侯國除國十年。

直到元帝時才把劉賀的第三個兒子劉代宗恢復成第二代海昏侯。

劉賀死後被除國，他所有的東西後代是不能夠享用的，也不能夠留在世界上。

怎麼辦，主持葬禮的官員採用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把所有屬於昌邑王的、海昏侯的東西全部埋進他的墳墓。

所以海昏侯墓裡面文物不僅有劉賀自己的，還有他父親的、他奶奶賞賜的。

海昏侯墓裡面出土了這麼豐富的隨葬品，是跟這個歷史是有關係的。

為什麼古今盜墓賊都沒有得手？

整個墓葬四百平方米，甲字形。

主槨室的周圍是北、東、西的迴廊型藏槨，迴廊型藏槨與主槨室之間有0.7米寬的過道。

連接主槨室和墓道之間有甬道，甬道兩邊是車馬庫。

主槨室分為東室和西室，東西室之間被隔牆分開，中間有一個門道相通，而且東西室的南面有門和窗。

西室是堂，就是我們所說的廳堂，東室是室，是他的臥室。

他的棺——主棺放在東室的東北面。

這完全是一種居室化的結構，就是他在紫金城里面住的房子的一個微縮版，漢代人「事死如事生」，是按照自己活著時候的住宅建造地下的宮殿。

現代的摸金校尉很刻苦，他把盜洞打在中間，不能說他的水平不高。

因為根據西漢帝陵和諸侯王陵的已有材料來說，一般墓葬的主棺是放在中間的。

像馬王堆漢墓，軑侯的封邑在河南，他是跑到長沙國去做官，最後死在長沙，是按照當地的楚制埋葬，所以他的棺是在中間。

另一種像霍去病、霍光這樣有功的大臣，皇帝特賜作為帝陵的陪葬，他們的棺也一般是在中間。

盜墓賊沒有想到海昏侯封邑在這裡，最後也死在這裡，他是完全按照自己生前的住宅來營造地下宮殿的，所以他的棺放在東北面。

盜墓賊不知道這個，他把盜洞打在中間沒盜到東西，認為東西還在下面，把槨底板都打穿了兩層。

所以現代盜墓賊是跟劉賀一樣悲催的。

古代的摸金校尉也光顧了它，五代的時候他們就盜了這個墓，但是也不敢進去就放棄了。

為什麼？因為海昏侯下葬後的三百年左右，整個鄱陽湖地區發生了一次大地震。

這場地震把整個墓室震塌了，我們在墓室的底板上還看到青銅器壓下去的痕跡，可想而知當時那場地震的強度和烈度。

到了南朝劉宋的時候，因為地質變遷，鄱陽湖水發生了一次南侵的過程，地下水位上升，把整個海昏侯墓淹沒了。

那些漆木器、竹簡泡在水裡面，與氧氣隔絕了，所以能夠流傳到今天，如果沒有水，這些東西是保存不下來的。

古代是不具備水下盜墓的技術的，所以五代的盜墓賊進去了也沒辦法，只好放棄了。

當時他們是把盜洞打在西北角的衣笥庫，也就是放衣服的地方。

古代是不要衣服的，因為衣服不值錢。

可其他地方又進不去，一氣之下，他們把整個放衣服的箱子就砸碎在盜洞裡面。

我們現在考古人員還真要感謝五代的盜墓賊。

因為他沒有把箱子拿走，所以就在箱子上面發現了「昌邑九年造」的文字。

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就知道這個墓葬確確實實是海昏侯的墓，原先我們一直叫墎墩漢墓，是以考古學的最小地名命名的，從那時起改叫海昏侯墓，一直叫到現在。

海昏侯墓主槨室周圍是按功能進行區分的庫房。

北面是表現財富的錢庫、糧庫、樂器庫；東面是跟吃有關係的酒具庫、食官庫，也就是廚具庫；西迴廊除掉衣笥庫，還有武庫、文書檔案庫、娛樂用具庫。

內棺里有什麼重大發現？

主棺是兩重棺，在內棺裡面我們能清晰地看到海昏侯墓主人遺骸的痕跡。

紅色標示的位置是頭部，用一個漆面罩蓋著；胸部整齊排列大小不等的玉璧；腰部有書刀，有玉具劍，有配飾，還發現了有劉賀名字的一枚私印。

在他的遺骸下面是金縷琉璃席，秦漢之後，琉璃的製作技術一直掌握在皇室手中，民間是看不到的。

琉璃席下面有一百塊金餅，五枚一組，總共二十組。

這是墓主人的牙齒，這是一個非常非常重要的發現。

我們發現了牙齒，就可以知道墓主人的年齡，平時喜歡吃什麼樣的食物，有什麼樣的病，還有就是可以做DNA的測序。

現在我們國家所有劉姓DNA資料還是蠻齊全的，但是這些DNA的資料裡面，搞不清楚哪一個是劉邦和漢武帝傳下來的皇室血統。

有了海昏侯的牙齒就可以實現了，他是正宗的皇室成員，漢武帝的嫡親的孫子。

而且通過他的DNA測序，還可以恢復他的形象。

這對我們現實生活和學術研究有非常重大的價值。

這是在他的腹部發現的殘留，這些殘留物是他死之前吃的。

這個像香瓜子，有專家就認為海昏侯死之前是吃了香瓜的。

但是從科學研究來說，要對這個資料進行測試，有完整的科學檢測報告出來才能下定論。

當然也有專家大膽地推測，他說如果是香瓜子就可以知道海昏侯死於哪個季節——一般可能是七八月份，香瓜這個時候熟嘛。

還有專家大膽地推測，這個瓜子有沒有毒，如果有毒的話，很可能是一個巨大的政治陰謀。

但是從目前來看有毒的可能性不大，因為文獻沒有任何記載。

（未完待續，明天講海昏侯的寶貝如何一件一件被發現）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