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帕淚染竹,紅樓夢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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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帕淚染竹,紅樓夢未完
——讀林黛玉之《題帕三絕》
一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閒拋卻為誰。
尺幅鮫綃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閒。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黛玉題帕」的背景,我不必在這裡多加贅述。
「還淚債」在曹雪芹的藝術構思中,也已成為林黛玉悲劇一生的同義語。
當然欲了解「還淚債」的全部含義,最好是讀曹雪芹所寫「黛玉之死」情節,只可惜看不到了。
但我們知道,曹雪芹所寫都有個規律,在描寫人物或家庭的命運時,預先都安下了伏線,於前文中露出端倪。
林黛玉作為作者最著力描繪的女性形象,更是成竹在胸,寫作之前應該已作好全盤安排,行文過程亦從各方面挖好渠道,最後水到渠成,通向她的結局。
寶玉寶貝多多,欲送黛玉個什麼,卻不是那麼容易。
寶玉曾把從北靜王手中得來的珍奇的蕶苓香串與精巧的斗笠蓑衣,當稀罕物送給黛玉,卻被黛玉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這些「稀罕物」,黛玉偏偏不稀罕。
而這一回,兩塊寶玉自己用過的絹絲帕子,卻被黛玉珍重地攥在手裡,纏綿入睡。
黛玉稀罕的當然是那個人,就連那個人用過的東西,也仿佛浸染了他的體溫與氣息。
《紅樓夢》中一天裡最愛用典說事的寶玉,是否用「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
心知拿了顛倒看,橫也絲(思)來豎也絲(思)。
這般心事有誰知!」想讓林妹妹知曉自己的綿密心思,我們不得而知。
但是織手帕的「絲線」,諧音代表著「思念」,所以只一方素帕,那密布的絲線已傳遞出密集的思念。
拿到手帕的黛玉,端悟良久,終於從同榻聽寶玉
講「耗子精」的故事,一路青梅竹馬的相對,到別有幽愁暗恨生的猜疑,走向這一刻豁然開朗的心心相印了。
正是這舊帕子,讓黛玉覺出了寶玉乃真知己的意味,讓她不再為自身的不幸而感傷,更多地是把淚拋灑給了知己寶玉:寶玉的不幸才是她最大的傷痛。
為了寶玉,她可以毫不顧惜自己;因為寶玉,她才會鎮日裡落淚。
這次因為寶玉挨打,尤甚。
也正是這樣一種難抑的激動,黛玉第一次拋開一切擔心和顧忌,在絲帕上忘情地寫下了這三首詩。
題帕三首,始終圍繞一個「淚」字來寫。
雖然這次的「淚」,與第一次為寶玉摔玉自毀而流的原因不同,性質卻有相似之處:都是為知己的「不自惜」而落。
尺幅的絲帕,雖小,卻是情思連綴,是「鮫綃」(美人魚)在海底以淚織就,如若那變成了珍珠的淚滴,不知為誰而流,叫人焉能不傷悲?「拋珠滾玉」只能是枕上袖邊的「點點與斑斑」,這暗地地偷灑的「珍珠」,若無人去識,縱然淚落窗前香竹千竿,淚染的痕跡是否也將變得越來越模糊不清?
命中注定,每每巧得,寶玉總是黛玉唯一的知心讀者。
《葬花吟》是黛玉葬花時偶然天成的歌詠,山坡後的獨自沉吟,偏偏讓寶玉「聽得個一字不落」;「秋花慘澹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不知風雨幾時休,已教淚灑紗窗濕」的《代別離·秋窗風雨夕》,黛玉寫完才剛擱筆,就被寶玉一步趕來捕獲到了這份墨香,隨後黛玉便將詩稿燒掉了,和《葬花吟》一樣,這篇也成了他們倆人之間的絕響;第七十回中,姐妹們看了黛玉 「淚眼觀花淚易干,淚乾春盡花憔悴……一聲杜宇春歸盡」
的歌行體長詩《桃花行》後,都紛紛讚賞她的文采飛揚,唯有寶玉看了,「並不稱讚,卻滾下淚來……」寶琴讓他猜是誰做的,寶玉一猜就中:自然是瀟湘子稿。
然而唯有黛玉題在寶玉舊帕子上的這三首詩,他卻始終未能得見。
第三十四回里寫道:「黛玉由不得餘意纏綿,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當黛玉在提筆間,唯一一次肆無忌憚地把寶玉當成她詩歌傾訴對象的時候,寶玉卻獨獨錯過了。
但是,也不必為他們的錯過而遺憾吧。
這時的寶玉,已經不必靠閱讀黛玉的詩才能走進她了。
事實上從黛玉的墨汁滲進寶玉絲帕的那一刻,猶如血淚的相互浸潤,他們的感情已經完成了完全的重疊交織。
這三首八十四字中:兩個「淚」、兩個「珠」、兩個「難」、兩個「鎮日」,點點斑斑——任;暗、偷、不識、模糊——誰;空、香痕、無心——無;一節扣一節,層層遞進,這寶貴的珍珠為誰而淌,又為誰淚盡魂殤。
至此,黛玉已經不是「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的顧影自憐,也不是對「孤標傲世皆誰隱,一樣花開為底遲」的柳絮般飄零身世的無奈嘆息,「暗灑閒拋卻為誰」看似是在詰問,其實正是一種覓得知己後的安穩妥貼。
從《西廂記》到《牡丹亭》,再到《長生殿》和《桃花扇》,拋開整部《紅樓夢》批判現實的主題不說,單是黛玉和寶玉的感情,已經從單純才子佳人互相愛慕的浪漫、江山美人「悲以深」的長恨感傷,上升到知己的刻骨欣賞,是一種不管今生能不能在一起,心都聯通著心的審美肯定。
一個孤獨而深刻的靈魂,即便痛苦,也是美好的。
黛玉之死,一定並不著一個恨字。
如果非要說「恨」,只能恨這生命的短暫,世事的無常,她是懷著對寶玉這個知己的無限愛戀與不舍淚盡而終的。
如果說「滴不盡血淚」的《紅豆曲》是寶玉對黛玉的赤真相思,那麼「任他點點與斑斑」的《題帕三絕》就是黛玉對寶玉的繾綣忘情;一個相思終生,一個淚盡魂殤。
木石前盟,這份前緣已證;姻緣難成,只因人世難存。
《莊子·知北游》曰: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黛玉在她人生最好的年齡,為知己淚盡而夭;而寶玉被天所拋棄,脫離了無限與永恆,進入短暫、有限的人生,曹公應是籍此對人之有限的生命及命運灌注入最大的感傷,是在用主人公的憂鬱與惆悵,體驗一種對生命、人生以及存在而產生的形而上的哲學意味。
哲學所面對的正是這對於生死的終極關懷,人生卻是一支未完成的交響曲。
某種意義上,人生的意義恰恰在於人生的有限性,正所謂「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君不見「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在這有限的生命中,在永在的流逝中,如果遵從內心,不去刻意追逐,反倒能從容豁達,顯現出些生命的自然要義來。
悲劇給人的美感,是形而上的一種慰藉。
一出完美的悲劇,也正是人性高尚的產物。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一個人生於凡世,歸於塵土,正如花開花落,是一個多麼自然的過程。
落淚不等於嘆息,而是懂得後的欣喜與感動,是「冷月葬花魂」般孤絕的美好詩意,是「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出塵澄凈,是怎樣的一種悲欣交集!
行文至此,恍然間覺出《紅樓夢》最大的悲劇與美感,竟是「《紅樓夢》未完」。
張愛玲曾將「紅樓夢未完」列為人生三大恨事之一,用「撳鈕反應」來形象地比喻她每隔幾年讀一遍《紅樓夢》的印象:感受隨著生命歷程在變化,但有一點卻永遠沒有變,那就是在不同時期讀到八十回後,「一個個人物都語言無味,面目可憎起來,我只抱怨『怎麼後來不好看了?』」
每讀張愛玲的《紅樓夢靨》都會由衷讚嘆。
她對於《紅樓夢》的熟悉程度,如數家珍,可能超過任何一個紅迷。
由於家庭的關係,她有幸接觸到那麼多不同版本的《紅樓夢》,也讓她的研究更有了論據與說服力。
連著名紅學大師周汝昌先生都「自慚枉做了」「紅學家」,言及:「只有張愛玲,才堪稱雪芹知己。
」認為她是「紅學史」上一大「怪傑」。
也許也正是這虛掩琵琶半遮面的朦朧依稀,使得喜愛《紅樓夢》的人們去更多地從中撿拾和安放自己的想像,或者乾脆說就是理想,覺得只有自己想像出的,才是曹雪芹意義上那個完整可信、應該的樣子。
每個人心裡都有一個「紅樓夢」。
我自己只讀過兩個不同版本的《紅樓夢》,對於林黛玉究竟淚盡魂觴,是因為恨還是愛,還是只為還淚而來原本糾纏不清,讀到林黛玉的《題帕三絕》,雖沒有《葬花吟》那般憂思神傷,但也每每沉思半晌,黯然淚落。
《紅樓夢》里的各色人物被塑造得形象生動,個性鮮明,覺得從他們每個人的身上,都能照見自己。
黛玉與寶玉能在愛情上得以升華,成為知己,是因為與所愛的人長期相處,要放下試圖改變對象的念頭,讓對象只做他(或她)自己;因為感情有一種高尚的品質,它不只停留在性慾上,而且顯示出一種本身豐富的高尚優秀的心靈,要求以生動活潑,勇敢和犧牲的精神,才能和另一個人到達思想靈魂的高度統一。
寶玉被人稱為「無事忙」,喜歡清爽如水般乾淨的女孩子,想為她們的自由做些努力又無能為力;不願讀那些「勞什子」聖賢書;喜歡些情兒趣兒;小小年紀便參禪;到最後從女兒國中走出來的他,竟出家當了和尚。
寶玉所謂色空,是對人生空幻感的延續與發展,充滿一種「夢醒了無路可走」的苦痛、悲傷和求索。
在一切崩潰殆盡的時候,就在絕望中求得永生。
真是莫大的激勵。
我自己不怎麼喜歡寶釵,但並不影響我對她心生憐惜。
拜倫說:一切悲劇皆因死亡而結束,一切喜劇皆因婚姻而告終。
是啊,你得到什麼,最終你就會失去什麼。
你看寶釵,不正是最好的詮釋麼?
一定意義上非常欣賞王熙鳳的潑辣恣意,妙玉其實應該更慈悲一些,湘雲是可愛的,芍藥下的醉眠情狀何其美,遊船上「艾哥哥」的呼喚聲猶在耳邊迴蕩……
悲劇能引起人的憐憫和恐懼,使靈魂得到凈化。
這樣說來,曹公構建的這齣悲劇,這未完的夢,就是想讓我們繼續編織下去,永遠不要醒來,永遠不要完結,也永遠鮮活著。
也許,這正是「紅樓夢未完」的美妙與魅力所在。
窗前若有千竿竹,忍叫點點與斑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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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齋 • 你是我今生最美的相遇
《紅樓夢》帕上三絕字字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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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帕三絕—寶黛愛情質的飛躍
《題帕三絕》出現在《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由於「在外流蕩優伶,表贈私物,在家荒疏學業,逼淫母婢」,再有庶弟賈環的讒言添油加醋,被老爹賈政狠狠地揍了一頓,直打得「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