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大家張忠培:走在時代之前的孤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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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7月5日,著名考古學家張忠培先生辭世,文博、考古界陷入巨大悲傷中。
消瘦二十餘斤不負師望熬出元君廟
其實,張先生那一代人很苦。
他1934年出生,三年之後就是盧溝橋事變,戰火的硝煙一度燒光了張家在長沙坡子街的殷實家業。
動盪的經歷使得他從小就懷揣一個宏大的「家國夢」,他曾說:「我小時候想當軍閥,帶兵打仗。
而和平時期來了,我就想好好做學問,從歷史中找尋指向中國未來的理論。
抱著這個信心,1952年,我報考了北大歷史系。
」而北大卻拋給張忠培一個「選擇題」。
歷史系有歷史和考古兩個專業,學哪個好呢?張忠培顯然對歷史更有興趣,但他很尊敬的一位中學歷史老師卻建議他學考古,因為「中國考古學更需要有作為的青年一代去開拓」。
「一念之差」,張忠培邁進了考古專業的門檻。
年輕時候的張忠培(左三)在半坡遺址留影
初入北大,張忠培對考古專業很失望。
「整天研究些罈罈罐罐、磚頭瓦塊,理論貧乏,枯燥無味。
」
張忠培說。
他當時就有一個隱隱約約的感覺,認為考古不應該只停留在對「物」的研究上,應該「透物見人」。
在讀大學的4年里,張忠培因買不起車票,只回過兩次家。
假期,他都用來在校閱讀當時僅有的約20種書報雜誌。
1956年本科畢業前夕,張忠培填報了三個志願,都是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堅決要求去田野考古一線工作。
然而他被選拔留校,成為全班唯一被推薦的副博士研究生,入蘇秉琦先生門下。
師承蘇公,相信對張先生一生的影響都是巨大的。
1980年參加張忠培參與白燕遺址的發掘(左起:楊建華、王克林、黃景略、張忠培)
1958年,張忠培帶本科生在陝西華縣、渭南率先進行了中國考古學上「拉網式」大規模區域系統考古調查,堪稱中國聚落考古學實踐的典範之作。
在華縣元君廟遺址,全面揭露了一處仰韶文化墓地。
他一改以往考古以一座房屋或一座墓葬為單位的做法,把整個墓地作為發現對象和研究單元,開創了中國考古史上全面揭露和研究墓地的新理念和新方法。
陝西華縣元君廟遺址的一處墓葬,陪葬了豐富的陶器、骨器。
1959年起,張忠培潛下心來,反覆咀嚼、消化元君廟的材料,這一過程極為艱辛、痛苦,因為當時的學術圈對史前材料的研究流行著「硬套社會發展規律教條」的範式,而蘇秉琦先生則希望他能夠從材料出發、從事實出發,「被材料牽著鼻子走」,重新建立研究古人的思路和方法,這對當時二十多歲的張忠培來說,差不多是要自己摸著石頭走出一條新路來。
在後來央視製作的《大家》節目中,張先生曾經回憶道:「分期分了三年,搞不出來,我請示蘇先生是不是真的分不出來了,要不就不分了吧?蘇先生沒有說話,送他出門的時候我看著他的背影,那背影是沉重的,我感受到老師對學術的嚴謹和尊敬,學術研究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萬一分得出來,是我沒有盡力,那不就錯過了搞明白古人的機會了?」說到這時,一向堅毅剛強的張先生雙眼濕潤,似乎沉浸在對恩師蘇秉琦先生的無盡思念中。
著名考古學家、區系理論的開創者蘇秉琦先生
近乎三年的時間,張忠培廢寢忘食,瘦了二十多斤,終於成功將器物分期,搞清了元君廟墓地的社會組織及其社會性質。
他撰著的《元君廟仰韶墓地》報告雖經歷周折,也終於在1983年面世,被海外學者稱為研究中國史前親族組織的典範,打破了「硬套社會發展規律教條的怪圈」。
可以說,元君廟遺址的研究是張忠培的學術起點,正是不畏艱難的鑽研精神,使他勢單力孤地拼殺出一條血路來,「不僅做到了『透物見人』,而且達到了『以物論史、替死人說話,把死人說活』的境界。
」張忠培的弟子、中山大學人類學系教授許永傑對雅昌藝術網說。
坐者:蘇秉琦;立者左起:李伯謙、陳雍、嚴文明、喬梁、李伊萍、黃景略、趙賓福、張忠培、關強、高蒙河。
一手創建吉林大學考古專業的「張大帥」
張忠培先生被那麼多人惦念、尊崇,不僅是因為他自身卓越的學術水平、幾百萬言的皇皇巨著,更因為他培養學生嘔心瀝血、傾囊相授。
如今,他的弟子幾乎遍布全國考古圈,主持著各地的考古、學術工作:前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所所長王巍,浙江省考古所所長劉斌,原黑龍江考古所所長、中山大學教授許永傑,陝西歷史博物館副館長王煒林,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教授高蒙河,吉林大學教授趙賓福,武漢大學教授余西雲……
張忠培先生在泉護村考古隊駐地觀察陶片
1961年,張忠培研究生畢業之後,被分配到吉林大學任教,1972年創立了考古系。
吉林大學考古專業以「田野考古是近代考古學的基礎」為理念,將考古科研、教學和人才培養相結合,從新辦的眾多大學考古專業中脫穎而出,和北京大學一起,成為兩個全國性的重點考古教研基地。
課堂上打下堅實的基礎,再到田野中寓教於實踐一直是張忠培秉持的教學方針。
原中國社科院考古所所長王巍說,他們進入吉林大學上的第一門專業課就是張先生講授的《中國新時代石器考古》,參加的第一次考古實習就是先生帶領的河北蔚縣考古調查和對篩子綾羅遺址的發掘,「先生引導我們走向田野考古。
他讓我們都愛上了考古。
他培養的學生中改行的極少,大多都活躍在考古文博領域。
他言傳身教,強調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遠離炒作。
」
1984年,成都考古會後《田野考古工作規程》起草團隊在四川考察。
前排左起:張學海、黃景略、張忠培、賈峨
浙江省考古所所長劉斌也回憶道:「聽張先生說他原來覺得東北是空白,想要開闢那裡的考古事業,所以才到吉林大學。
他開創了吉林大學的考古專業,很多老師私下都稱他『張大帥』,意思是可與張作霖媲美的東北王。
張先生講課不用寫講稿,只是列出幾條提綱,講到哪個文化就將基本的陶器組合以及變化規律畫出來,不過張先生口音重,『黑陶』與『褐陶』我們傻傻分不清,花了很長時間才能聽懂。
而且張先生常常覺得課時不夠,不過癮,所以經常晚上接著授課。
」
張忠培先生視察陝西省考古研究院涇渭基地
1977年入讀吉林大學的許永傑對雅昌藝術網說:「張先生最早的弟子是陳雍、許偉、張文軍幾位,他們輔助先生帶我們實習,後來我們這一批的人,如卜工、陳冰白培養起來了,就跟著先生出去發掘,那時候真是『南征北戰』、『馬不停蹄』。
所以我們這一輩人都能獨當一面、主持工地,讀研究生的時候就能帶本科生實習了。
」
孔子說:「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
」張忠培用一生踐行了這句話,這份胸懷和氣度非常人能及。
《慶祝張忠培先生八十歲》
「不走運」的故宮院長卻不負祖先不負後人
1987年,張忠培受國務院任命成為故宮博物院院長,剛一上任,張忠培就發現了故宮存在著不少「陳年舊疾」。
他曾在一次採訪中談到:「我上崗不久,發現故宮是個不完整的故宮。
故宮內,除故宮博物院外,還有14個單位。
此外,故宮的文物,除民國政府運台的以外,境內就有兩個單位占著故宮近20萬件文物。
我認為故宮的不完整,對於我們這樣一個大國來說,是很不體面的。
在任期間,為了故宮能成為完整的故宮,我使盡吃奶之力,有些收穫,但收效甚微。
深感遺憾的是,至今的故宮仍是不完整的。
」
1987年,張忠培受國務院任命成為故宮博物院院長
除了不完整,安全問題更是讓人頭疼的地方,張忠培曾經自嘲「我這個院長很不走運」,因為上任不到兩個月,故宮就遭遇了兩次小偷一把火。
小偷抓著了,火被滅了,卻燒毀了一座明代的景陽宮。
這事使張忠培大為震撼,認識到「安全是故宮的生命線」,是故宮博物院一切工作的前提。
為了保住這一生命線,他做出了不少決定,也做了不少事。
故在任期間,再也沒有出現任何危及故宮安全的事故了。
張忠培始終遵循一條原則:上不負祖先,對得起子孫後代,故宮博物院決不能毀於我手
張忠培認為,故宮所有一切都已成為歷史。
為了使歷史不僅是歷史,則需使之古今接軌,古為今用,化傳統文化為文化傳統。
為了達到這一目的,他引進人才,加強學術研究,並在提高學術水平的前提下,竭力做好服務大眾的工作,使之品位與素質得以提升。
他覺得故宮院長應承擔的職責是:實現故宮的完整的、安全的、學術的和大眾的故宮博物院。
為實現這些追求,他分解權與利,培植和激活競爭機制,按部門、按崗位劃分職責,並制訂了規章制度,實現從傳統的管理體制向現代化管理體制的轉型,為中國博物館界提供了可供借鑑的寶貴經驗。
作為故宮第四任院長,張忠培始終遵循一條原則:上不負祖先,對得起子孫後代,故宮博物院決不能毀於我手。
張忠培先生似乎永不知疲憊,每到一個地方就興致盎然地摩挲起「罈罈罐罐」來
走在時代前面的人總是孤獨的
回首先生一生,他似乎是永不知疲憊、停歇的發動機,在大學期間如饑似渴地求學,汲取知識;元君廟遺址的發掘、研究開啟了先生真正「為古人說話」的旅程,他在紮實的田野基礎上摸到了透物見人的門徑;之後,創辦吉大考古系、就任故宮博物院院長,雖然讓他學術的發表受到了一定程度的阻滯,但「在其位謀其政」的先生除了忠實地履行職責,始終未曾停止過對古人、對古代文化的思索、發酵。
1991年,先生掙脫了行政工作的束縛,學術文章的發表很快就呈井噴式爆發,理論也在這一時期逐漸成型:
1994年,他寫成《良渚文化的年代和其所處社會階段》,開始從以往通過對墓地的解析探討社會基層組織,轉為文明研究;
2011年,發表《文化雜交:廣州的過去與未來》一文,闡釋了古今社會文化的演進規律,在譜系論基礎上,形成了「文化論」。
他指出,中國自新石器時代到秦漢帝國的先秦歷史過程,經歷的是一條「從文化多元一體到國家一統多元」的發展道路;
2012年,在《良渚文化墓地與其表述的文明社會》一文中,張忠培把良渚文化的居民劃分為四大等級,其中握有軍權和神權的神王處於最高等級。
良渚文化社會政權性質是神王國家,即政教合一國家,神權最高,軍權居次,軍權是社會統治權力的基礎。
他進而對中國國家形態的演變過程做了詳細的考察,形成「國家論」學說。
在他的理論中,青銅時代前是神權與軍權並重的神王之國形態;進入青銅時代後發展出軍權凌駕於神權之上的王國政權;商晚期到周,步入多民族國家管理與統治形態;東周至秦確立為皇朝帝國政治體制;辛亥革命後走上了黨治國家道路、黨國政治體制。
自此,「三論」成為張忠培一生最核心的考古學理論,也同樣可以視為中國考古學研究史的發展軌跡。
「譜系論」是關於如何對考古學文化進行研究的理論,「文化論」是關於如何對考古學文化的文化進行研究的理論,「國家論」是關於如何對國家起源、形成及其發展階段和各階段所表現出的特質進行研究和探索的理論。
中國「考古學之父」李濟先生
到了晚年,張忠培的理論基本成熟,這套理論是先生用腳步丈量出的,用思想發酵出的,在這套理論框架下,先生對於全國各地的材料有了更確信的把握。
不過,這份沉甸甸的碩果也是超前的,沒有扎紮實實摸索過這條路子的學生,理解起來是有些費力的。
先生曾對他的學生田建文說:「你要解剖一個麻雀,種一塊試驗田,樹一個標杆,不做這樣的工作,老是在表面上晃來晃去地沉不下去,終究一事無成。
」張先生很多弟子,大多都頗有建樹,不過在張先生面前依然小心翼翼,「張老師就是那樣,脾氣大、說話直,對的就是對的,不對就是不對,有些學生的文章,張老師看了就罵,幾十歲的人被罵哭的都有。
」許永傑說。
近代田野考古學奠基人之一、梁啓超次子梁思永先生
「七國院士」、考古學家夏鼐先生
2012年,張忠培先生在中山大學開講座,那時的我還是考古專業研二的學生。
那天的中大馬丁堂,擠滿了人,連個站的地方都難找到。
先生已近八十,但精神矍鑠,他選了一個宏大的題目《中國考古學的理論與方法》,講得並不算深奧。
先生菸癮很大,一根接著一根,講話時湖南口音很重,有些詞彙我們無法辨識,於是先生的弟子、中大教授許永傑靜靜地走上前為先生板書。
時至今日,先生講了些什麼,我已經不記得了,只記得在那繚繞的煙霧中,我看到先生臉上的些許孤獨,「走在時代前面的人總是孤獨的」。
著名考古學家、區系理論的開創者蘇秉琦先生
著名考古學家、原故宮博物院院長張忠培先生
中國考古學自上世紀20年代起,經歷了幾代人不懈的探索,從「考古學之父」李濟、梁思永等前輩的艱難發端,到夏鼐、蘇秉琦諸公的總結成熟,到張忠培、鄒衡、俞偉超等先生進一步完善推動,終於走到了今天理論成型、田野有規的遍地開花的局面。
《師說》——摘自張忠培先生弟子、山西考古研究所研究員田建文《依然如故張先生》一文,裡面忠實記錄了張先生的日常教誨。
1、「時間、空間、考古學文化這三維,和時間、空間、考古學文化、人這四維,分析比較發現矛盾,這就是考古學文化的譜系分析。
」
2、「元君廟,全是我自己的東西,沒有現成的東西可參考,開闢了研究墓地的一種模式。
既沒有洋教條,也沒有中教條,被材料牽著鼻子走的。
」
3、「趁我還能動的時候,教會你我這一套考古學研究方法,你再教給你的學生,我這一套考古學研究方法就能一代一代繼承下去。
」
4、「我不入地獄,誰入呀?」
張忠培先生在三峽留影
哀思無盡憶先生——
痛哉!昊天罔極,從此靈光圮魯殿
悲夫!欲報之德,無盡飛雪立程門
——吉林大學考古專業1973級學生陳雍、許偉、張文軍哀輓
驚悉恩師隨仙逝,悲痛交織淚如雨。
先生恩惠眾學子,燕山黑水考古疾。
理論實踐融一體,區系方法永銘記。
今朝桃李滿天下,恩師宏業有人繼。
——吉林大學考古專業1976級全體同學泣挽
湘水之毓,楚風清清;燕京之學,冊卷兢兢;肅慎之野,雄翅烈烈;丹陛之上,傲骨錚錚。
黌門之內,生徒數百;三尺之台,萬千後生;朝堂之會,憂國諫錚;九州之域,遍灑音容。
學之有幸,先生面命;學之有惑,先生灌頂;學之有怠,先生瀝血;學之有成,先生之功。
先生之學,眾儒景仰;先生之著,後學準繩;先生之德,昭明日月;先生之願,後輩傳承。
悲哉吾師,早別生緣;慟哉吾師,海嘯山崩;慕哉吾師,無枉此生;壯哉吾師,偉業方興;安哉吾師,後繼成眾;偉哉吾師,化入天穹。
——吉林大學考古專業1977級全體同學泣血
晚生本碩博忝列張門四十載 晝夜孤泣傷吾輩從此斯文喪
先師學德識獨傲文博一甲子 朝野同悲嘆考古一旦柱石崩
——吉林大學1977級許永傑哀輓
文爭五嶽氣干鬥牛磊落人生見風骨
道法前賢名蜚華夏宗師楷式垂後昆
——吉林大學考古1978級全體敬輓
作者:梁僑
編輯:陶一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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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鍾情考古與文物保護――追憶中國著名考古學家、故宮博物院原院長張忠培中國科技網記者 唐婷7月6日,記者打開故宮博物院的官網,頁面已經變成了黑白色調。一位滿頭銀髮、面容和藹的長者照片不時閃現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