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明賢:「蘭亭論辯」瑣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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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去貴陽孔學堂參觀《蘭亭故事展覽》,見郭沫若和高二適兩位先生的大幅照像掛在展版上,引得當年那場「蘭亭論辯」的種種舊事湧現腦際。
這段公案發生的時間〔一九六五夏秋之際〕算得上「非常時期」:從全國說「四清運動」如火如荼;從個人說是前景莫測的「人人過關」階段。
因之記憶非常深切。
戴明賢
那次貴州四清搞得驚世駭俗,很出名:一夜之間,多位一言九鼎的方面大員淪為階下囚,工作組層層奪權,幹部大換班;甚至有「貴州基本上是國民黨掌權」的恐怖判斷,人心惶惶。
不數月,忽如一夜春風來,調子又瞬間降溫趨緩,據說是中央領導過問的結果。
當時我調省電台新聞部當編輯近一年,深知「吃透中央精神」的極端重要性;然而中央文件中兩位最高權威對「四清」的解釋居然大相逕庭,樹為模式的「化名入村、重組階級隊伍」等工作方式神秘難解,連業內前輩們都如履薄冰、深怕一不小心惹大禍。
我出身民族資產階級家庭,往右算統戰子女、往左歸剝削遺孽,都很順理成章;偏又迷戀動輒惹禍的文學。
於是每次運動一來,就覺得頭上懸著的那柄達莫克利斯之劍開始簌簌作響〔果然幾個月後,電台下放四十名員工,我就到烏蒙大山里當中學教師去了〕。
在這種氛圍中見中央級大報隆重推出純學術論爭,並且爭的是一幅古代書法的真偽,實在匪夷所思,費人疑猜。
書法在晉唐高踞藝術冠冕;在共和國卻直到中國文聯成立三十年後才辦得身份證。
我自來喜歡書法,讀起《光明日報》上的論辯文章來自然津津,但一面揣度,這回不知道輪到誰「犯錯誤」了。
這是那時候老百姓的思維定勢。
誰知杞憂落空,論辯不久不了了之,也沒聽說處分了什麼人。
回想起來,此時「四清」局面膠著,文革已在醖釀,一幅千餘年前寫的字是真是假,太上不得議事日程了。
不久還出了一本《蘭亭論辯》論文集。
我買了一本帶著下放大山,至今還保存著。
五十多年過去,回憶難於準確,為此從網上查詢了一番。
簡略言之,這場論爭起因於郭沫若一九五六年五月寫成的長文《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的真偽》,連載於《光明日報》,又在《文物》刊出。
此文以新出土的王興之墓誌書法〔一種帶隸味的古樸正書〕推斷那時不能有《蘭亭序》這樣的行草書;又以序文後半情緒悲觀與王羲之性情不符,從而作出世傳《蘭亭序》書、文均系偽作的結論,並推測真正作者是王氏七世孫智永;進而認為傳世王書的真實性均可懷疑。
文章見報後,南京市文史館員高二適不同意郭氏觀點,撰長文《〈蘭亭序〉的真偽駁議》,引徵文獻資料和書法資料反駁郭文,特別是認為歷代從無草書墓誌,不能據以否定筆札書寫的《蘭亭序》,斷言「《蘭亭序》為王羲之所作是不可更議的鐵案」。
文中並有「事本無可非難,然竟有隨意否定一部史籍,而專肆力於突梯苟冒之言以矜乎當世者,甚可怪也」這樣尖銳的話。
高文於七月二十三日在《光明日報》刊出〔並不同尋常地附了手稿影印件〕。
郭沫若隨即寫了《〈駁議〉的商討》等文,同時一些別人參加論辯的文章也絡繹面世,版面很熱鬧,但那些文章都是支持郭氏觀點的,高氏實際是孤軍作戰。
王冬齡
文革結束後才有文章揭秘:高二適的第一篇文章,是被報刊退稿後,通過章士釗直達天聽,毛澤東親自給郭沫若寫信,提出「筆墨官司,有比無好,未知尊意若何?」的意見,才得以發表。
而那些為郭文助陣的文章,則是由康生組織寫的。
這本是一場沒有得出〔也不可能得出〕定論的學術論爭,且有「筆墨官司有比無好」的最高指示。
但《蘭亭論辯》出版說明中仍有「應當指出,這種爭論反映了唯物史觀同唯心史觀的鬥爭」的話,實際下了不是結論勝似結論的厲害結論。
以此一斑,可以窺見當時文化學術環境的狀況。
高二適先生的草書和書學修養,遠在一些名聲烜赫的老先生之上;但因身份不若,知名度就小了許多〔有位朋友稱書法為「紗帽藝術」,雖偏激了些,卻切中肯綮〕;高老性格的倔驁強項也很有名,逈異時流。
有一文記一趣事:高先生與一位熟人邂逅於街頭,熟人說,日前去參觀書法展覽,百餘件展品就數你那幅最精彩。
這本是讚美的話,聽了應當高興;高老卻怫然道:這還用你說!那場「蘭亭論辯」雖然怎麼說也只是學術問題,但置於那個「學術=思想=意識形怎=政治立場」、萬事必上綱上線到政治並以實際處理結束的年代,高老確實稱得上有「硬骨頭精神」。
如果那場論辯不為運動讓路,一直辯下去,算不定高老那份文史館員收入會用來買了頂「唯心主義份子」的帽子。
〔丙申立秋後一日〕
(作者:戴明賢 中國著名書法家,貴陽書畫院院長,貴州省書法家協會第三屆主席、省作家協會第三屆副主席,中國書法家協會第二、三屆理事。
享受政府特殊津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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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亭》論辨」是怎麼引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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