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夢溪:錢鍾書的學問方式(一)|正略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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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劉夢溪

來源 | 中華讀書報

學術殿堂的引橋

我和錢鍾書先生沒有見過面。

但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因為創辦《中國文化》雜誌,也由於當時想著手對錢先生的學術思想作一些研究,跟他有不少通信。

我從未把這些信拿出來,覺得不好意思。

他是我非常尊敬的前輩學者,不僅是欣賞,而且是特別尊敬和心儀的人。

我研究晚清民國以來的現代學術思想史,錢先生是我關注的重點學術案例。

八十年代中期,我開始做這方面的題目,決定對王國維、陳寅恪、錢鍾書這三位真正大師級的人物,做個案分疏和綜合比較研究,於是開始讀他們的書。

最先讀的,是錢鍾書。

可以毫不誇張地說,他的每一本書、每一個字,我都讀三遍以上。

內子陳祖芬寫過一篇文章,叫《不敢見錢鍾書先生》,其中寫到,在八十年代,如果你在北京的街頭巷尾,看到一個人,或者在公共汽車上,或者在路上,在樹下,在牆邊,在任何地方,都拿著書看,這個人看的一定是《管錐編》或者《談藝錄》。

她這樣寫是寫實,不是文學描寫。

我的確讀錢先生讀得很熟,熟到他成為和我日夜相伴的人。

不僅他的書一本一本被我劃亂了,讀錢的筆記也積下好多冊。

讀完錢鍾書之後,就讀王國維。

王的東西多,必須選讀。

先是早期的《靜安文集》和《靜安文集續編》,然後是《人間詞話》《宋元戲曲史》《古史新證》等。

王國維後,開始讀陳寅恪。

非常「不幸」,我讀陳寅恪以後,扎進去就沒有出來。

結果不是三個人一起寫了,變成對陳寅恪做單獨的個案研究。

我現在寫的關於陳寅恪的文字,大概有五十多萬言,公開發表的文章,出版的著作,只是其中一部分。

但是對我如此熟悉的錢鍾書,卻一直沒有寫文章發表。

我的一些朋友也知道我研究錢鍾書。

一次廈門大學召開關於錢先生的研討會,李澤厚得知,說應該去,你是研究錢鍾書的。

我問他何以知之,他說當然知道。

但何以知之的理由他沒有講。

近三十年我所做的研究,很大一塊是圍繞二十世紀現代學者的學術思想。

我的體會是,這些大師巨子是我們晚學後進進入學術殿堂的比較便捷的引橋。

通過他們,可以通往古代,走向中國傳統學術,也可以通過他們連接西方,走向中西學術思想的會通。

更重要的,他們為我們樹立了學術典範。

我曾經用「空前絕後」一語,形容他們學問結構的特點。

「空前」,是指這些現代學者,在西學的修養方面,漢儒、宋儒、清儒,都比不過他們,因為當時不可能有這個條件。

漢宋儒不必說,乾嘉學者也不能跟二十世紀現代學者在這方面相比肩。

雖然早期的傳教士跟明末清初的一些學人有一些關聯,但我們看不到乾嘉大師們的西學修養有哪些具體而明顯的呈現。

二十世紀學者不同,他們常常十幾歲就留學國外。

陳寅恪十三歲留學日本,然後美國、歐洲,前後大約有十六七年的時間在國外。

連馬一浮也有在美國、日本的經歷,也是很年輕的時候就去的,儘管停留的時間前後不是很長,畢竟擴大了學問的視野。

另一方面,二十世紀現代學人的國學根基,又是後生晚輩不能望其項背的。

他們四五歲開始發蒙,到七八歲,十幾歲,不用說五經四書,十三經、諸子集成、前四史,差不多都讀過了。

他們有這樣的學問積累的過程,所以在學術的知識結構方面,既是空前的,又是絕後的。

「絕後」不是說後來者的聰明智慧一定少於他們,而是沒有當時那些個具體條件,包括對學人為學非常重要的家學和師承。

國學需要童子功,年齡大了補課,實際上為時已晚。

因此後來者要趕上他們,難之又難。

就研究我國固有學術而言,二十世紀學者也開了先路。

經由他們可以更自覺地進入原典。

二十世紀現代學者的學術,是不是也有瑕疵?肯定會有。

陳寅恪就講過,王國維的學說也可能有錯誤,他自己的學說也會有錯誤,自然可以商量。

同樣,錢鍾書的學術,也一定有可商之處。

但是他們的學術精神,為學的態度,純潔的資質,堪稱後學的典範,應無問題。

我們今天的學術風氣所缺乏的,恰好是二十世紀大師們的那種精神、那種風範、那種態度。

勿誤讀錢鍾書

現在關注二十世紀現代學術的人多起來了,但研究得遠不夠深入。

有一些方面的研究,剛剛開始,就颳起這個「熱」那個「熱」的風。

學術研究最怕颳風。

一颳風,「熱」得快,涼得也快。

然後罵聲隨之而來。

錢鍾書先生不幸也遭此命運。

我看到一篇文章,題目是《錢鍾書是卡夫卡的絕世藝人》。

這篇文章寫的倒是很俏皮,但認為錢先生的學問,不過是一個雜耍藝人用以謀生惑眾的絕活,除了博得看客的幾聲叫好,沒有任何實用價值。

他說《談藝錄》和《管錐編》,本質上應歸屬於諸如繞口令、迴文詩、字謎等文字和語言遊戲一類,是一種自娛性的、習慣性的、享受性的東西。

這位作者甚至還聲稱,《談藝錄》和《管錐編》是自私的,勢利的,是抬高門檻為難人的,是以顯擺為目的的等等。

我無論如何不能認同這篇文章對錢鍾書先生的評價。

如果不是牽引卡夫卡蓄意做一番擬於不倫的文字遊戲,我認為他至少是沒有讀懂錢鍾書。

讀懂錢,並不容易。

陳寅恪先生的書,馬一浮先生的書,也不容易讀。

讀懂讀不懂,不完全是文字障礙,文字沒有那麼多障礙。

馬一浮的著作不多,無非《泰和會語》《宜山會語》《復性書院講錄》《爾雅台答問》等。

但讀懂馬先生,我認為是非常難的事情。

難就難在,閱讀者是否能夠進入馬先生的學問世界和精神世界。

陳寅恪給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寫審查報告,提出一個極為重要的思想,就是對古人的著作,對古人的立說,要具有「了解之同情」的態度,因而能夠體會古人立說的「不得不如是」的苦心孤詣。

錢鍾書先生的著作,為什麼採用現在我們看到的這種呈現方式?為什麼用文言而不是白話?他是文學家,小說《圍城》和散文《寫在人生邊上》等,可以證明他的白話同樣令人絕倒。

這涉及到如何理解錢先生的學問態度和學問方式問題。

他對學問有一個宿見,就是認為大抵真正的學問,不過是荒江野老,二三素心人,商量培養之事,而不是閉目塞聽地「做」出來,或是吵吵嚷嚷地「講」出來的學問。

他說一旦成為朝市的「顯學」,很快就會變成俗學。

這些話,深入體會,才能知道一點學問的滋味。

以虛妄浮躁的心態,試圖了解穩定的學問,不可能對學問得出正解。

錢先生的學問方式,毫無疑問是活躍的,多姿的,千變萬化的,但他的學問精神是恆定而守持不變的存在。

他認為古與今、中和西,不是截然不搭界的兩造,而是可以連接一氣,互相打通的世界。

他說:「古典誠然是過去的東西,但是我們的興趣和研究是現代的,不但承認過去東西的存在,並且認識到過去東西的現實意義。

」(錢鍾書:《古典文學研究在現代中國》,轉引自鄭朝宗著《海夫文存》,廈門大學出版社,1994年,頁8)

他對「專學」的看法也很特別。

他說因研究一種書而名學的情況不是很多。

一個是選學,《文選》學,一個是許學,研究許慎的《說文解字》的學問,可以稱為專學。

《紅樓夢》研究成為紅學,是為特例,但他認為此學可以成立。

其餘的研究,包括千家注杜(杜甫)、百家注韓(韓愈),都不能以「杜學」或者「韓學」稱。

可見他對學問內涵的限定,何等嚴格。

這是大學問家的態度。

現在到處使用專學的稱謂,把學問泛化,結果取消了學問本身。

錢先生還特別指出「師傳」的弊端,認為弟子多,對其師尊崇的結果,反而把師也扭曲變形了。

這就是《談藝錄》反覆講的「尊之實足以卑之」。

錢先生的好友鄭朝宗先生說,錢先生是「但開風氣不為師」,可謂真知錢先生之言。

錢先生從不以師自居,不聚徒講學,也沒有弟子。

關於作者

劉夢溪,中國藝術研究院終身研究員、中國文化研究所所長,長期從事文史研究和思想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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