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人來源的傳說與史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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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巴人的來源問題,學術界一直存在爭論。

徐中舒先生指出:巴為姬姓,是江漢諸姬之一,為周族;史籍所載巴為廩君後代,興起於巫誕之說,並不正確;巴與濮原為兩族,後因長期雜居成為一族,故稱巴濮;巴人原居川鄂之間,戰國時受楚逼凌,退居清江,秦漢時期沿江向西發展。

蒙文通先生認為:巴國不止一個,秦所滅巴是姬姓之巴,楚所滅巴是五溪蠻,為槃瓠後代,即枳巴。

繆鉞先生提出:廩君之巴與板楯蠻不同族,廩君祖先化為白虎,板楯蠻則以射白虎為事,兩族非一。

鄧少琴、童恩正等先生堅持巴人出自廩君的傳統看法。

鄧少琴先生提出:古代數巴並存,有清江廩君白虎之巴,而巴誕是廩君族系併兼有獽人的名稱;所謂太皞之巴,應源出氐羌。

董其祥先生《巴史新考》支持這一看法,並認為賨、誕、僚、獽等族,曾與巴共處於江漢平原或川東,有些就是巴族的組成部分。

蒙默先生認為:古代沒有一個單獨的巴族,先秦至少有四個巴國,即廩君之巴、宗姬之巴、巴夷賨國和枳巴,分別活動在夷水、漢水、渝水及涪陵水會,分屬蜒族、華夏族、賨族和獽蜒族。

李紹明先生則提出了廣義巴人和狹義巴人的概念,認為廣義的巴人包括「濮、賨、苴、共、奴、獽、夷、誕之蠻」,其族屬未必一致;狹義的巴人則指巴國王室,即「廩君種」,其主源可追溯到濮越人,其次源可追溯到氐羌人,但一經成為一個統一的民族共同體,就與昨天那些母體民族告別了。

不難看出,在巴人的來源問題上可謂歧說紛繁,難以縷析。

必須經過辨證,才有可能整理出大致清楚的頭緒。

巴義諸說辨證

古今對於巴的解釋,主要有蛇稱、草名、因水為名、壩稱、魚稱以及其他一些不同看法。

(一)巴為蛇稱說

巴為蛇稱說,在有關巴義解釋的諸種說法中流傳最廣。

其主要根據,來源於《山海經·海內南經》和《楚辭·天問》的有關記載。

《山海經·海內南經》:「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君子服之,無心腹之疾。

其為蛇青黃赤黑。

一曰黑蛇青首,在犀牛西。

」《楚辭·天問》:「一蛇吞象,厥大何如?」雖然屈原《楚辭·天問》講述的故事與《山海經·海內南經》相同,但並沒有明說食象的蛇是「巴蛇」,而是說「一蛇」,其義相當於「有蛇」。

而郭璞注《山海經·海內南經》引《楚辭·天問》此句恰好作「有蛇吞象,厥大何如?」王逸注《楚辭·天問》則又引作「靈蛇吞象」,也不稱「巴蛇」,均與今本異。

對於「巴蛇食象」的解釋,《說文·巴部》言:「巴,蟲也,或曰食象它,象形。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解釋說:「『巴,蟲也』,謂蟲名。

『或曰食象它』,《山海經》曰:『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

『象形』,伯加切,古音在五部。

按,不言從己者,取其形似而軵之,非從己也。

」 按照許慎的看法,釋巴為蟲是巴的本義,而釋巴為食象蛇(蛇即它)乃是有關巴義的另一種看法,所以稱之為「或曰」。

段玉裁之說僅僅是解釋許慎的說法。

郭璞在《山海經·海內南經注》中說:「今南方蚦蛇(按,《藏經》本作「蟒蛇」)吞鹿,鹿已爛,自絞於樹腹中,骨皆穿鱗甲間出,此其類也。

《楚辭》曰:『有蛇吞象,厥大何如?』說者雲長千尋。

」按照郭璞的看法,所謂巴蛇,其實就是南方所見的蟒蛇,其事與其狀均大致相互吻合。

不過,郭璞並沒有採用《海內南經》「巴蛇」的記載,而是採用了與《楚辭·天問》相似的記載。

這表明,郭璞所見到的是古本《山海經·海內南經》,古本對於此句的記載是「有蛇食象」,而不是今本所記載的「巴蛇食象」。

據《淮南子·本經篇》:「羿斷修蛇於洞庭」,《路史·後紀十》以「修蛇」作「長蛇」,羅苹注說:「修蛇即所謂巴蛇」。

六朝宋人庾仲雍《江記》說:「羿屠巴蛇於洞庭,其骨若陵,曰巴陵也。

」由此可見,西漢《淮南子·本經篇》所記載的「修蛇」,同於西晉郭璞所說「長千尋」的長蛇,二者又均合於戰國《楚辭·天問》的記載;而「巴蛇」之說則是六朝時期及以後出現的說法,所以與戰國、漢、晉的記載明顯不同。

這表明,「巴蛇」之說其實是後起晚出即今本的說法,而不是古本的說法。

將《楚辭·天問》、古本《山海經·海內南經》郭璞注、《淮南子·本經篇》,同《江記》、《路史·後紀十》以及羅苹注等文獻相互對照來看,所謂巴蛇的故事很有可能是在南北朝時期在洞庭湖東嶽州地區流傳開來的。

據《水經·江水注》:「湘水又北至巴邱山入於江。

」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卷27載:「昔羿屠巴蛇於洞庭,其骨若陵,故曰巴陵。

」宋人范致明《岳陽風土記》說:「今巴蛇冢在州院廳側,巍然而高,草木叢翳。

兼有巴蛇廟,在岳陽門內。

」又說:「象骨山。

《山海經》雲『巴蛇吞象』,暴其骨於此。

山旁湖謂之象骨港。

」袁珂先生認為,這些均是從《山海經·海內南經》及《淮南子》附會而生出之神話,「然而既有冢有廟,有山有港,言之確鑿,則知傳播於民間已久矣」。

從《華陽國志》關於巴人分布的記載並結合考古資料來看,兩晉之際及以前巴人除其主體在今川東鄂西外,還大量分布在川西、陝南、鄂東以及湘西等地,在此期間巴人並沒有移徙到湘東北洞庭湖以東地區。

結合其他有關資料看,巴人流布到洞庭湖以東地帶的時代應為南北朝時期,這恰與巴蛇傳說在洞庭湖東嶽陽一帶的流傳時間相吻合。

可見,巴蛇傳說確為後起晚出之說。

雖然如此,對於巴蛇的傳說也不能輕易否定,因為它是古代巴人若干支系中移徙到洞庭湖一帶的支系對於其來源的傳說。

古代巴人是由多支族群所構成的來源多元化的亞民族集團,其中的每一支系都是這個整體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於不同支系的來源不同,所以各個支系關於其自身來源的傳說自然也就不同。

類似情況常見於古代民族,不足為異。

此外,潘光旦先生認為,根據《山海經·海內南經》和《說文》,「巴蛇」的「巴」就是「巴人」,他說:「大概巴人所在之地以前出過一種大頭的蛇,巴人與這種蛇既出同一地方,傳說就把巴人比作蛇了」,並認為這是影射著一種不同族類的人,而絕不是真的蛇。

另有學者認為,所謂巴蛇,是指巴地之蛇,並不是指人或族群。

這幾種看法也可自備一說。

由上可見,釋巴為蛇,僅僅是有關巴的含義的若干種解釋之一,而且是後起晚出之說。

(二)巴為草名說

三國蜀漢譙周認為,巴的含義是指一種草,即所謂苴。

《史記·張儀列傳》記載:「苴、蜀相攻擊」,《集解》引徐廣曰:「譙周曰益州『天苴』讀為『包黎』之『包』,音與『巴』相近,以為今之巴郡。

」 《索隱》曰:「苴音巴。

謂巴、蜀之夷自相攻擊也。

今字作『苴』者,按巴苴是草名,今論巴,遂誤作『苴』也。

或巴人、巴郡本因芭苴得名,所以其字遂以『苴』為『巴』也。

注『益州天苴讀為芭黎』,天苴即巴苴也。

譙周,蜀人也,知『天苴』之音讀為『芭黎』之『芭』。

按:芭黎即織木葺為葦籬也,今江南亦謂葦籬曰芭籬也。

」苴應是荊棘楚木一類植物,大概在古代巴地普遍生長著苴這種植物,所以把這個地區稱之為苴,也就是所謂巴。

(三)因水為名說

認為巴的得名來源於河流走向,即所謂「巴字水」的說法,譙周、李吉甫等持此說。

譙周在所著《三巴記》中說:「閬、白二水合流,自漢中至始寧城下入武陵,曲折三曲有如巴字,亦曰巴江,經峻峽中,謂之巴峽,即此水也。

」文中所說漢中,為今漢中地區;所說始寧城,據《隋書·地理志上》「清化郡」:「始寧,梁置,並置遂寧郡。

開皇初郡廢。

有始寧山。

」據《舊唐書·地理志二》「山南道」:「諾水, 後漢宣漢縣,梁分宣漢置始寧縣,元魏分始寧置諾水縣。

」清末民國之間四川井研人龔煦春所著《四川郡縣誌》卷3《梁代疆域沿革考三》云:「始寧,郡治。

治今巴中縣東南一百里。

」《三巴記》所說武陵,為黔中地區,大江在今重慶涪陵接納從黔中而來的烏江,即「庾仲雍所謂有別江出武陵者也」。

據此,譙周所說巴的得名,應當來源於嘉陵江、渠江及其支流,因從漢中到涪陵,江水蜿蜒曲折,其形狀有如巴字,所以稱這個地區為巴。

唐李吉甫基本沿用譙周的看法,他在《元和郡縣圖志》卷33《劍南道》「渝州」條下說:「《禹貢》梁州之域,古之巴國也。

閬、白二水東南流,曲折如「巴」字,故謂之巴,然則巴國因水為名。

」但李吉甫並沒有說閬、白二水自漢中流至始寧城下入武陵,這又與譙周之說相異。

彭邦炯先生認為:「《太平御覽》引《三巴記》所說的閬、白二水,實際上則是今日渠江上游的支流南江(又稱宕渠江或巴水)和它的分支,而不是嘉陵江的上游。

」可是南江在歷史上從來沒有稱為閬水或白水。

所謂閬水,是指嘉陵江的上游流經閬中之處;所謂白水是指白龍江,在今四川省廣元市老昭化匯入嘉陵江。

李吉甫所說「閬、白二水東南流」,應如譙周所說的「閬、白二水合流」及以後的流向,即嘉陵江的流向,而不是指在嘉陵江以東的南江。

譙周說閬、白二水合流後,從漢中流至始寧城下而後入於武陵,他所說的漢中應是所謂巴漢之地,漢中東部先秦時期恰為巴地;而始寧城所在的流域為南江、巴河,向南匯入渠江。

渠江古稱宕渠,即渝水,在今重慶合川市匯入嘉陵江,而後南流入於長江,又東流,在今重慶涪陵接納發源於武陵地區的烏江。

從閬、白二水曲折南流而後東流這種流向來看,恰好是譙周和李吉甫所說的曲折三曲有如巴字。

由此看來,所謂巴義「因水為名」之說應是有所根據的。

譙周蜀人,他的說法應是取之於在巴蜀地區流傳較為廣泛的一種舊說,不會是向壁虛構之言。

(四)其他諸說

徐中舒先生在《論巴蜀文化》中說道,巴的本義為壩,巴人即是居住在壩子中間的人。

張勳燎先生認為,巴的含義應當是魚。

此外,還有巴的含義指虎、石、白色等說法,不一而足。

筆者認為,不論把巴解釋為蛇、草還是解釋為水流之形,都是有所據而持之有故,不宜非此即彼,將其他諸種解說斥之為非。

巴其實是一個內涵十分廣泛的概念,而它內涵的廣泛性來源於居於巴地的不同族群對於巴義的不同傳說和解說。

在古代被稱為巴,即北達陝南,包有嘉陵江和漢水上游西部地區,南及黔涪,包有黔中和湘西地區在內的一大片地域之內,分布有「濮、賨、苴、共、奴、獽、夷、蜒之蠻」,以及廩君蠻。

他們當中,既有屬於濮越系的族群,又有屬於氐羌系的族群,還有屬於華夏後裔的族群(詳後)。

由於他們的所屬族別有異,來源地域有別,不但本源文化有所差異,而且始居於巴地的年代也各不相同。

所以他們各自對於巴的含義自然會有不同的理解和傳說,這並不奇怪。

從上述有關巴義的各種解說分析其各自來源,不難知道:「巴為蛇稱說」來源於六朝時期居於洞庭湖東嶽陽一帶的巴人;「巴為草名說」來源於先秦秦漢時期居於今四川廣元市以西、劍門關之北,嘉陵江西岸老昭化的苴人,為巴人的一支,《華陽國志·漢中志》載:「晉壽縣,本葭萌城,劉氏更曰晉壽。

水通於巴,又入漢川」,《華陽國志·蜀志》載蜀王封其弟為苴侯,駐葭萌,即指此巴苴之地;「因水為名」說則來源於先秦秦漢時期居於從陝南到黔中幾乎整個巴地的巴人。

可見,由於巴人的各個組成部分來源不同,所以各個巴人的族群對於巴義的解說也就不盡相同。

而古代文獻對於巴義解說的不同記載,也是由於取材的地域、年代有所差異而造成的,以致歧義紛繁,難以縷析。

從最廣泛的意義上說,巴是一個地域名稱。

從考古學上看,板楯蠻先民的分布地域與廩君蠻先民的分布地域十分接近,前者分布在川東北嘉陵江上游和渠江流域,北至漢中,後者發源於鄂西北竹山,他們都居住在稱為巴的界域內,所以他們都是巴人,儘管其族群有別,來源不同。

羅泌《路史·後紀一》說巴國是「降處於巴」,就是說到了巴地建立國家,故曰巴國。

西周初年周武王「以其宗姬封於巴」,也就是把宗姬分封到稱為巴的界域中,所以稱為巴國。

這種情況,正與《史記·五帝本紀》所謂「青陽降居江水,昌意降居若水」相似。

《左傳》隱公八年記載眾仲說:「天子建德,因生以賜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杜預注曰:「立有德以為諸侯」,封建諸侯而胙土命氏,就是分封諸侯於某地,諸侯以其地名作為氏號,此即先秦所謂「諸侯以國為氏」。

巴人的情況正是與此相同。

由此可見,巴最初是地域名稱而不是族稱。

儘管巴地各族對巴的含義有不同的解說和傳說,但巴作為一個地區名稱卻是眾所公認的,是分歧中的一致。

如果我們承認這一點,那麼我們就不會固定地以某一或某些族群同巴人相聯繫,認為只有這一或這些族群是巴人,而把巴地其他族群排斥在巴人以外。

(作者系川師大巴蜀文化研究中心教授、省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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