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琪:毛家坪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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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秋高時,我來毛家坪。

不為尋幽,不為訪友,只為一頁秋風,只因一首蒹葭。

秋色皴染的毛家坪,一派寧靜高遠,好似一位飽經風霜的老者、令人尊敬的長者和大知若愚的智者,端坐於朱圉山下,佇立在渭水河畔,有一種繁華落盡的滄桑和過盡千帆的寂寥。

穿過秋日薄薄的霧靄,我輕輕走進毛家坪的深處。

毛家坪,我來這裡尋找什麼?你又能告訴我些什麼?

【一】古陶灼灼

毛家坪,西北邊陲的一個彈丸之地,甘肅東部的一個普通小村。

然而,因為一座遺址的發現,卻被世人關注了又關注,書寫了又書寫。

被無數目光撫摸過的毛家坪,如古瓷般高遠,又如《詩經》樣溫潤。

1947年初秋的一天,一場看似無心,實則有意的小雨,把毛家坪的山川清洗得潔凈如新。

天空一片湛藍,青草蔥籠,陽光明亮。

正在這裡考察的我國著名考古專家裴文中教授,耳目為之一新,心情也隨之明朗。

當他信步毛家坪時,一塊在當地隨處可見的繩紋灰陶碎片,跳入他的眼帘,慵懶而傲慢,沉著而矜持。

職業的習慣讓他躬下身子,揀起了那塊夢也似的陶片。

他端詳了起來,淵博的學識和豐富的經驗,讓他敏銳地意識到這是一塊非同尋常的陶片,彌撒著時光的味道,閃爍著文化的光澤,浸潤著豐滿的早期秦文化。

歷史的長河偶然飛濺出的一兩朵浪花,也足以驚世駭俗。

那一刻,毛家坪是幸運的,斐教授也是幸運的。

因為他揀起的不僅僅是一塊陶片,而是一個帝國的童年,一個王朝的血脈。

從此,毛家坪被發現了,毛家坪深埋地下的秘密也被發現了。

但發現的何止是一個村子,那是秦人第一處落腳的地方,華夏第一個建縣的地方。

發現了毛家坪,就發現了一條通往秦人兒時家園的門徑,那裡蒹葭蒼蒼,黃鳥悲鳴,足音跫遠,劍吼西風……

一片灼灼古陶,牽引出一段故國的往事,一段塵封的傳奇。

吸引了一批又一批的考古專家,一位又一位的文化學者,一個又一個的作家詩人,他們紛至沓來,接踵而至,或探詢、或叩問、或發掘、或求證,神情專注,目光炯炯。

有人收穫了發現,有人獲得了感悟,有人滿足了情感。

古陶灼灼,往事悠悠。

【二】毛坪絕唱

大雁歸去,秋風吹來。

一場風跟著又一場風,仿佛吹了千年又千年,卻無論如何也吹不透毛家坪的厚土,吹不破渭河水的皺紋。

毛家坪,在瑟瑟的秋風裡,在交替的四季中,依然孤獨地守望著曾經的彩雲,舊時的朱山。

千年孤獨,千年等待。

1982年秋,一把古老的洛陽鏟,像一位不速之客,多情地深入到毛家坪的內心深處,探索毛家坪的深度,丈量毛家坪的歷史。

打開毛家坪遺址,就像打開一部氣象萬千的典籍,異彩紛呈的史書,每次閱讀,都會有發現新的故事,新的傳奇。

從1982年到現在,毛家坪遺址共發掘過三次,探明墓葬千餘座,累計發掘面積約4000平方米,清理春秋、戰國時期的大小墓葬199座、灰坑752個,發掘車馬坑5座,出土文物1200多件。

那一件件舉世無雙的文物,排列整齊,呈現著從西周到戰國長達七、八百年的歷史文化。

每一件文物都跳動著靈魂的舞蹈,每一種意象都詮釋著生命的真意,每一塊陶片都是心靈的沉澱,每一根線條都是對美的追求。

那些原始質樸的風物,會讓你的心靈回歸到曾經古老的時光,喚回歷史深處濃郁的情結。

一片沉默的繩紋灰陶,落滿西周的塵埃,展露著誰的心事;一些古拙的鬲、盆、豆、罐,散發著東周的氣息,又講述著誰的往事。

這輛秦人的戰車,縱使白髮三千丈,也難掩其駿馬的風采和長矛的威武;那處戰國的廣場,縱使風塵千萬里,亦能聽到秦人歡呼時的歌聲和練兵時的吶喊。

毛家坪睜開了雙眼,流光溢彩,美目盼兮,世人注目。

考古學家說,毛家坪是一塊重要的里程碑,開闢了考古學上探索早期秦文化的先河。

歷史學家說,毛家坪是一顆璀璨的明珠,每一件文物都承載著秦人歷史命運的點滴片段。

文化學者說,毛家坪是一幅風俗畫,吹拂著秦人彪悍尚武、逆境求生、志大進取的民風民俗。

詩人們說,毛家坪是遠古的絕唱,秦人的絕響。

【三】十萬蒹葭

秋風徐來,秋草蒼黃。

我徘徊在毛家坪這片古老而成熟的土地上。

身後的朱圉山,沉默不語。

遠處的渭河水,悄無聲息。

而腳下的毛家坪,卻在秋色中沉醉,似在回憶,又似在遙想,回憶前朝舊事,遙想崢嶸歲月。

3000多年前,一隊被周成王流放的刑徒,一路跋山涉水,風餐露宿,從遙遠的山東曲阜,來到朱圉山,落腳毛家坪。

他們雖然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卻有著高貴的血統,顯赫的背景。

「清華簡」說,他們的祖上是商朝重臣飛廉,「飛廉東逃於商盍(奄)氏。

成王伐商盍,殺飛廉,西遷商盍之民於邾圉以御奴之戎,是秦先人。

慷慨的毛家坪,大度地接納了這些秦先人,他們以戴罪之身,肩負周王室抵禦西戎的使命,以蒼莽的朱圉山為屏障,以浩蕩的渭河水為保障,以深厚肥沃的毛家坪為家園,篳路藍縷,開拓進取,蜇伏十數代,隱忍幾百年,與戎人血雨腥風,生死相博,期間勝敗更迭,占地數易其手,直至公元前688年,滅冀戎,設冀縣,才得以休養生息,漸次強盛,並最終成為後世秦人覬覦六國,逐鹿中原,建立強秦帝國的根據地、大本營。

秋籠毛坪,煙鎖渭河。

一縷秋風載著雲夢般的世事遠去,一片白雲又載著絲綢般的《詩經》而來。

我站在秋風中,遙想當年盛景,秦之勇士,在毛家坪,在練兵場,一邊放聲地高唱「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一邊聞雞起舞,冬練三九,夏練三伏,厲兵秣馬。

秦之少年,在渭水河畔,在蒹葭叢中,一邊惆悵地吟頌:「蒹葭蒼蒼,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一邊大膽地追求愛情,表白愛情,人約黃昏後。

渭河灘頭,十萬蒹葭,猶如十萬雄兵,亦如十萬愛情。

【四】黃鳥悲鳴

文物是歷史的絕唱。

它讓流傳江湖的傳說,找到了失散的家園,它讓影影綽綽的歷史,找到了確實的物證。

那把深埋了2700多年的春秋銅戈,至今依然不肯腐朽風化,為的就是為了向人們訴說一段子車家族的秘史。

這個在今天已經消失了的姓氏,在2700年前卻是一個真正的名門望族。

世居古冀,一門數代,輔佐秦公。

公元前688年,秦武公「伐邽、冀戎,初縣之」。

華夏第一縣由此誕生,而子車氏家族的族長,就是當年秦武公封爵的第一位「縣令」。

從此他們在毛家坪這片熱土上,繁衍生息,忠心耿耿,從戎執戈,為秦效力。

歷史上著名的「秦三良」,子車仲行、子車奄息、子車針虎,就是子車家族非常傑出的人才,曾經輔佐秦穆公稱霸西戎。

然而,穆公在公元前621年逝世時,居然下令「子車三良」殉葬。

三良從死,秦人哀嘆,歌之詠之。

「交交黃鳥,止於棘。

」「交交黃鳥,止於桑。

」「交交黃鳥,止於楚。

」「彼蒼者天,殲我良人。

」黃鳥的悲鳴,穿越2700多年來的時空,仍迴蕩在朱圉山下,渭河岸邊,仍鳴響在《詩經》《左傳》《史記》《漢書》的書林里,仍走濕在曹植、陶淵明、柳宗元、蘇軾的翰墨中。

黃鳥之悲,萬世之悲。

秋風瀟洒,秋聲漸老。

我徘徊在毛家坪的秋色里,耳畔忽然響起山呼海嘯般的風聲,有如虎狼的秦人,咆哮著從毛家坪颳起,迅速橫掃六合,席捲天下,建立起一個強大而統一的東方帝國。

然而,帝國的血液里流淌著毛家坪的血液,彌撒著毛家坪的根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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