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質遺存中的「隱形」歷史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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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第六屆中華優秀出版物(圖書)獎獲獎作品之一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著者孫機先生以文獻和圖像為研究手段,探討表面無奇的「物質(東西)遺存」中「隱形」的歷史和文化,呈現出一個不同於單純的「歷史文獻」路徑的古代中國。
那些漫天黃沙中遙遠的絲路駝鈴,那蒼茫大海上一片片孤獨而倔強的風帆,那些旅途上帶著夢想、希望、勇於冒險的人,以及隨人流走的物質也就別具意味。
物質從來不是靜止的。
孫機先生的《中國古代物質文化》甫一發行,即受到學界和社會的極大關注,一時洛陽紙貴。
我手頭的這本發行僅9個月時,已經第6次印刷,印數也已經達到10萬冊之巨。
從這個側面也可以看出孫機先生這本著作的受歡迎程度。
孫機先生長期從事中國古代物質文化研究,成果豐碩,又十分熱心對中國歷史文化知識的普及。
他在本書後記中談及本書的寫作初衷:「中國古代的物質文化成就,是我們這個東方大國五千年輝煌歷史中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基本國情,本應成為常識,本宜家喻戶曉。
因此,我有勇氣將這幾篇不成熟的文字發表出來,聊供讀史者格物之一助。
」該書分「農業與膳食」「酒、茶、糖、煙」「紡織與服裝」「建築與家具」「交通工具」「冶金」「玉器、漆器、瓷器」「文具、印刷、樂器」「武備」「科學技術」等十個專題,對中國古代物質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了簡明扼要的介紹。
20世紀20年代,王國維先生提出「二重證據法」,主張以「地下之新資料」補正「紙上之資料」(王國維:《古史新證——王國維最後的講義》,清華大學出版社,1994年,第1-4頁)。
後來,陳寅恪先生又對此有所闡發,將「地下之新材料」的內涵擴充為「地下之實物」,強調「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陳寅恪:《王靜安遺書序》,《王國維遺書》第1冊,上海古籍書店,1983年,序第1頁)。
當前學界又有所謂「三重」「四重」證據法,都是在王國維先生「二重證據法」基礎上的闡釋。
但如今歷史學者更重視帶有文字的「地下之新材料」,考古學者則多按照現代考古學知識對「地下之實物」進行研究分析,並沒有很好地將出土文獻、出土文物、傳世文獻結合起來進行綜合研究。
揚之水先生指出,名物研究要以訓詁與考據為基礎,應該在文獻與實物的碰合處,完成一種貼近歷史的敘述,而文獻與實物的契合中應該顯示出發展過程各個階段的變化,此變化須有從考古學獲得的細節的真實與清晰(揚之水:《定名與相知》,《讀書》2004年第11期)。
進行文物研究,要儘可能地還原文物所處的原始環境,透過文物看到它背後的使用者,通過文物復原古代的社會生活,從而能夠進一步理解古人的思想意識和精神世界。
而進行中國古代文物的研究,需要豐厚的知識儲備、廣博的歷史視野、敏銳的學術眼光,不僅要對人文科學知識有精深的把握,還要對相關自然科學知識有全面的了解,這顯然是檢索派史學無法做到的。
將看起來繁瑣、枯燥的考證向大眾普及,不僅需要學者的熱情,更需要學者的智慧。
揚之水先生在為本書所作書評中寫道:「普及讀物的寫作,難度實遠過於專業著述。
作者須站在學術前沿的位置,有洞曉成說優劣的目力,有理棼治絲的本領,取精用宏,論證得宜,舉重若輕,都是必須,而敘述簡明扼要尤為關鍵,全容不得半點含混。
」該書源自孫機先生的講稿,語言平實精鍊、文字簡明舒朗,十個專題的介紹雖然脫胎於孫機先生的學術論著,但沒有陷入繁瑣的考證,使讀者免受細碎註腳的羈絆,將自己的研究心得以淺顯明白的文字表達出來,用不長的篇幅講述一件器物幾千年的歷史變化,顯示出不一般的大家功力。
孫機先生對文物的梳理,十分注重其歷史發生和流傳順序。
如「酒、茶、糖、煙」專題中,按照中國古人對幾種日常生活消費品的認識、生產和使用順序展開介紹,正本清源,使人不致前後迷惑。
而各專題的設計與編排,也有其內在的邏輯次序。
歷史圖像中往往隱藏著古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細節,而這些細節很容易被研究者忽視。
孫機先生的研究自有其特色,他不僅十分善於從圖像中發掘材料與出土器物、文字資料進行比對,在細節中還原歷史的真實,還十分善於以精美的插圖佐助論述。
他的名著《漢代物質文化資料圖說》,即是這種研究範式的經典論著。
本書共附插圖247幅,除照片和另有出處者,基本為孫機先生手繪。
對於一些複雜的器物,文字說明遠比不上圖像描繪直觀,以圖像的形式表現可以節約許多筆墨。
例如,對於男性軟腳幞頭的裹系方式,孫機先生以步驟圖解的形式將其向讀者說明,令人一目了然。
對於幞頭式樣的演變和唐代壁畫所見女裝加肥的趨勢,孫機先生則舉出不同時期的代表文物和圖像資料,並以清繪的形式描繪出它們在不同歷史時段的演變。
再如,對所謂「梅瓶」,孫機先生認為應定名為長瓶或經瓶,是貯酒器。
「梅瓶」之稱,源自清末民初許之衡的《飲流齋說瓷》,本是「市人象形臆造」,卻流傳開來,貽誤甚廣。
孫機先生舉出許多長瓶為貯酒器的例證,如上海博物館所藏長瓶有題「醉鄉酒海」的,還有題「清沽美酒」的。
錦州博物館所藏者書「三杯和萬事,一醉解千愁」。
廣東佛山瀾石鎮宋墓出土長瓶的四個開光內,繪出飲酒者從舉杯品嘗到酩酊大醉的過程,更對其用途作出了形象化的說明。
至於插梅花所用的,乃是膽瓶。
他舉王十朋《元賓贈紅梅數枝》「膽瓶分贈兩三枝」等例,又舉明代螺鈿漆奩蓋上的「折梅圖」及青陽子《九九消寒瓶梅圖》兩圖加以證明。
論證既有出土器物參考,又有傳世文字和圖像對照,結論令人信服。
本書包含了許多作者的真知灼見,糾正了一些成說,有助於我們正確認識中國古代的燦爛文明。
例如,學者多認為爵是先秦時期的飲酒器。
孫機先生指出,爵前有長長的「流」,從使用上講,「拿嘴對著這麼長的流喝酒,其不便自不待言」。
爵的原本功用應是盛鬯酒。
「祭祀中行祼禮時,爵里的鬯酒要澆灌到地上」「灌地用帶流之器自然比較方便。
並且爵還有三條細高的足,系用於加溫。
」鬯酒經加溫產生香氣,以此引誘神靈降臨。
而對銅爵的起源,孫機先生認為是從河南龍山文化的陶爵發展出來的,與古代西亞出土的紅銅帶流器並沒有關係。
再如,對於江蘇吳興錢山漾良渚文化遺址中出土的所謂「耘田器」,孫機先生認為此物不可能用來耘田。
從造型上看,用它在水田除草會很不方便。
其上部之大孔離邊緣很近,裝上木柄很容易斷折。
其他地方出土的與此類似的「耘田器」,有些為玉制,而在原始社會琢制這樣一件玉器極其費工,當時的人不會拿這種寶貝來耘田。
並且,有的「耘田器」上的穿孔很小,只能穿過一根細繩,無法裝柄。
孫機先生對「耘田器」的懷疑建立在還原文物的使用狀況的基礎上,這種文物研究的思路,亦值得肯定。
近年來,歷史題材成為影視創作的熱點,但這些作品質量參差不齊、魚龍混雜,一些粗製濫造的草率之作充斥螢屏。
而一些大手筆製作的影視劇雖然投入巨資,營造宏大建築,製作華美道具,但在具體細節上卻不肯下功夫,作品中不乏「關公戰秦瓊」式的史實錯誤,不同時代的歷史人物「穿越」在一起,不同時期的服裝、道具張冠李戴,傳播了錯誤的知識,給觀眾帶來不良影響。
雖然一些影視工作者已經注意到這類問題,並聘請歷史顧問進行指導,但可以進步的空間仍然很大。
影視工作者應尊重學者意見,應多從像《中國古代物質文化》這類圖書中汲取營養。
一味娛樂化地演義歷史,一味盲目地宣傳錯誤的歷史知識,其實無益於宣傳我們的歷史文化,無助於增強我們的民族自豪感。
(作者曾磊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助理研究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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