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省安陽縣安豐鄉西高穴大墓的發現，是漢魏歷史文化研究中的一件大事，理所當然會受到各方的矚目。

自2009年底，有關方面宣布其墓主為魏武帝曹操以來，論證的過程一波三折，爭議不斷。

2010年，《考古》雜誌發表了發掘簡報，公開了部分出土遺物，遮遮掩掩之中，未得齊全，因而簡報的發表並未平息爭議，熱度反而升級。

2016年底，該墓發掘報告《曹操高陵》出版，出土文物和遺蹟這才一目了然。

發掘報告的完成，提供了墓葬本身的全面資料，為確認墓主身份提供了可靠的依據。

但縱覽該書，發掘者欲將西高穴大墓蓋定為魏武帝曹操墓，幾成鐵案之狀，其實大謬不然。

一、新見的出土石牌

出土刻銘石牌全面公開，首見者10枚左右，部分羅列如下：

圖1 「絳疏披一」

圖2 「墨廉薑函一」

圖3 「冒一」石牌

圖4 「墨硑一」

圖5 「輴車上廣四尺長一丈三尺五寸漆升（斗）帳構一具」

圖6 「絨手巾一」

圖7 「魏……搏……」

圖8 「……盤一」

二、新見的出土文物和遺蹟

1、出土陶瓚

二號墓出土陶瓚1件，素麵，泥質灰陶，底有殘。

外觀為圓盆形，腹下部弧形內收，龍首柄，柄身為扁八棱形。

斗內徑10.6厘米，沿寬1.4厘米，腹深3厘米，底徑9厘米，柄長10.5厘米，高3.6厘米。

發掘報告訓為熨斗，應誤。

瓚為祭祀禮器，為盛酒之器，帶柄的圓盤，底面為圓弧形，舊訓為熨斗形器。

熨斗為日常用器，熨衣服的工具，形態上底部呈平面，而瓚底部渾圓，並不適於熨衣服。

《道書援神契》：「古者灌獻之禮，用圭瓚。

瓚之形如盤，柄象圭，盛酒其中，執瓚則不執圭。

」馬端臨《文獻通考》：「圭瓚之制，以圭為枋，……其勺之鼻為龍首。

」文中所述之「瓚」與熨斗形器相符，可知「瓚」為熨斗形器的古名。

熨斗之制，產生於漢魏時期，其最初的作用並不是熨衣服，而是「執柄以熨天下」，意思是說，把天上的北斗星摘下來拿去治理天下，可見，此時的熨斗是神權的象徵，是「君權神授」觀念的延伸。

斗，即北斗，天上的星宿。

熨天下，即平天下，為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之簡。

西高穴大墓出土的禮器陶瓚，有深刻的歷史文化內涵，遠非後世熨衣服的熨斗所能涵蓋。

圖9 出土陶瓚及其線圖

2、出土陶熊

西高穴二號墓出土陶熊1件，其形態接近寫實，與傳統的熊神形象迥異，是熊神文化的一次重要創新。

此處的熊，應是指喻曹操之子曹熊。

在高陵小宇宙中，曹熊的神格稱靈台星。

《開元占經·甘氏中官占五·靈台星占五十四》引《甘氏贊》曰：「靈台考符，居南密微。

」考符，飛熊入夢、夢熊有兆的典故，指女子懷孕一事，也為曹熊的人名占。

圖10 出土陶熊

3、「大（天）阿」石牌

出土大阿石牌殘件1枚。

大阿，或為天阿，指白虎座內的天阿星，是登高望遠之神。

另有大阿之山，是天阿星的地表投射點。

在高陵小宇宙中，天阿星應為徐奕。

《開元占經·甘氏中官占五·天阿星占七十六》引《甘氏贊》曰：「天阿察近，岑尉西隅。

」

圖11 「……大（天）阿」

4、銅鎏銀張合器

二號墓出土銅鎏銀張合器1件，形體豐滿厚重，造型為歷代出土僅見，是一項極其重要的發現。

該器出土於二號墓前室上部擾土中，分為左右對稱兩部分，下部為對稱的半圓桶狀，上部各有一耳，耳上部外移，上耳部有榫卯，左右兩半可以自由開合。

通高7.5厘米，筒體高4.3厘米，底部外徑3.4厘米，內徑2.8厘米。

中軸部直徑2.8厘米。

一耳殘長1.2厘米，另一耳殘長1.0厘米。

鎏銀銅張合器，發掘報告稱之為「樂器」，誤，此應屬食器，是古時製作冰淇淋的用具。

冰淇淋，一種消暑的甜食，漢魏時稱作「醴」。

《開元占經·甘氏中官占五·天乳星占三十五》：甘氏曰：「天乳一星，在氐北。

」《甘氏贊》曰：「天乳甘露，醴酪充飴。

」醴，膏狀的奶製品，今稱冰淇淋；酪，奶酪。

漢魏時期，曹操善於用冰，他在鄴城建立了冰井台，有冰井和冰室，用於儲冰，冬天的時候將冰補入，夏天的時候使用。

冰井和冰室，相當於現在大型的冷庫、冰窖或冰箱。

夏天的時候，冰塊與酸奶、奶油等混合，可以製作各種樣式的冷飲以供貴族消費和使用。

西高穴一號墓為冰室大墓，墓中有冰井，因而二號墓出土了製作冰淇淋的用具。

圖12 出土銅鎏金張合器及其線圖

5、冢井

二號墓墓室旁邊發現豎洞2處，應為文獻記載的「冢井」，也稱陵井、天師井等，有標定墓葬位置，顯示墓主身份，同時也有儲冰、儲物的功能，是漢魏時期重要的生產和生活設施。

冢井是早期道士所發，其設計者為天師張道陵，所以也稱天師井、陵井。

陵，為張天師的名字，也有墳冢的意思，因為建在墓冢的旁邊，所以後世稱為冢井。

冢井的設置，有多種功能，首先是標定墓葬的位置，是墓葬的地面標誌物，同時也是表明墓主身份，有冢井的墳墓都與張天師家族有直接關係。

史載，曹操第九子曹宇娶道教三代系師張魯之女。

西高穴大墓的冢井，說明了曹操家族與張氏家族的姻親關係，可輔證文獻記載的真實性。

圖13 墓邊的冢井

6、骨針、骨砭等醫療用具

二號墓出土多件骨器，應為醫療用具，其中有骨針數枚，為古時的針灸器具。

發掘報告稱是「牙籤」，誤。

此外，還出土有長型骨板、方形骨塊等，應是醫用砭具，也屬於醫療用具。

曹操是我國醫學史上一位十分重要的醫學家和醫學教育家，曾有著作存世，只是如今已經失傳。

曹操在醫學上最大的一個貢獻是發現並闡述了煤氣中毒，並且提出了防治的方法。

發現有人煤氣中毒，要立即打開門窗通風換氣，或者將中毒者抬到空曠處通風，這一做法即曹操所傳，延續至今。

有資料表明，他對消毒隔離之術很有研究，為漢末消毒隔離之法的傳播作出了重要貢獻。

作為醫學教育家，曹操的子女多通醫術。

尤其是漢獻帝劉協，以其女婿的身份得到真傳，退位後行醫為業。

漢獻帝雖是末帝，但在民間的口碑極佳，甚至超過了漢高祖劉邦。

民俗中，劉邦為狼神，排在了十二生肖之外，而劉協為兔神，是一個負責搗藥的醫藥之神，列入十二生肖之內，得享萬代馨香。

讓一個活著的人死很容易，讓一個死去人活是太難了。

漢高祖劉邦只會殺人，不會活人救人，而漢獻帝劉協所修的是活人之術，劉邦於此萬不可及，故而民俗中劉協的神格等級在劉邦之上。

西高穴二號墓出土的醫學用具，說明墓主通醫術，在很大程度上反應了墓主與曹操的親密關係。

圖14 出土骨針

圖15 出土骨質砭具

7、銅刀圭

二號墓後室擾土中出土銅勺1個，柄部殘缺，僅存頭部，長1.2cm，深1cm，柄殘長1.3cm。

發掘報告稱之「耳勺」，應誤，此應為「刀圭」之器，也是醫藥用具。

刀圭，為中藥量器，尤其是貴重中藥，以刀圭為計量單位。

刀圭是非常精細的測量工具，客觀反映了我國古代化學和藥物學發展的水平。

晉葛洪《抱朴子·金丹》：「服之三刀圭，三屍九蟲皆即消壞，百病皆愈也。

」王明校釋：「刀圭，量藥具。

武威漢墓出土醫藥木簡中有刀圭之稱。

」武威醫簡：「和以米汁，飲一刀圭，日三四飲。

」《本草綱目·序例》引南朝陶弘景《名醫別錄·合藥分劑法則》：「凡散藥有雲刀圭者，十分方寸匕之一，准如梧桐子大也。

方寸匕者，作匕正方一寸，抄散取不落為度。

……一撮者，四刀圭也，十撮為一勺，十勺為一合。

」梧桐子，比小米略大，一粒約為0.2克，一刀圭為方寸匕的十分之一，四刀圭為一撮。

唐崔元略《贈毛仙翁》詩：「度世無勞大稻米，昇天只用半刀圭。

」元陳旅《為蕭元泰題龍虎山仙岩圖》：「欲求刀圭已衰疾，羽人去我如飛翰。

」

這些地方所說的刀圭、方寸匕、勺、撮、盒都是稱量藥物的工具。

勺，也是量藥的用具，不是飯勺，更不是耳勺。

三、發掘報告的價值

1、新面世了一些石牌和器物

墓中新面世了一批石牌和器物。

這些文物的發現，為墓葬的研究平添了新的內容，豐富了漢魏時期的歷史文化內涵。

2、「薄葬」之說被推翻。

二號墓中出土了大量的銀器（或鎏銀）和金器（或鎏金）器具。

雖是經歷了多次被盜，但仍有如銀鋪首、方斗狀銀器、菊花瓣形銀飾片、以及金紐扣、金簧、鎏銀銅管、鎏銀張合器、鎏金銅釘、鎏金蓋弓帽這類金銀器皿存留下來。

所見有「黃蜜金廿餅白蜜銀廿餅億巳錢五萬」的銘牌，表明墓中曾經隨葬有金餅、銀餅和大量隨葬錢幣。

這些隨葬器物都與曹操的薄葬的要求相距甚遠，而是與魏末廢帝曹奐的厚葬一致。

西高穴大墓沒有封土也沒有立碑，即史稱「不封不樹。

」《禮記·檀弓上》說：「古也墓而不墳。

」鄭玄註：「土之高者曰墳。

」這是說，遠古時期的墓葬是沒有高的封土的。

曹操因循古制，也採取了不立墳冢的做法，在於顯示自己與遠古祖先的親密聯繫。

這樣做雖然也能起到防止盜墓的作用，但本質上與防止盜墓並沒有直接的關係。

3、「沒有出土印章」之說被拆穿。

據發掘報告，2009年12月7日二號墓出土銅印一方。

章上有銘文，顯示的並非曹操，而是一個「奐」字的名章。

印章，一般是確定墓主身份的直接依據。

銅印的發現，否定了墓中「沒有出土印章」的說法，為確定墓主身份提供了方向。

銅印發表時仍然倒置狀態，翻正之後為「奐」字，是墓主的單字名章，可知墓主應為曹操之孫曹奐。

圖16 倒置的「奐」字銅印及其翻正

2、一號墓為冰室大墓

一號墓沒有發現人骨，只有極個別的隨葬品，但仍具有重大的價值。

這裡首先一座墓。

能證明這一點的，主要是地面的祭祀坑——人們曾經在這裡有祭祀祖先的行為，表明當初有人入葬於此。

墓中的冰雖然已經融化不見了，但仍保留有大量的藏冰的遺蹟，說明此處曾經是冰室大墓。

發掘報告說，前堂的地面普遍鋪有一層草木灰。

在冬季，草木灰有防滑的功能，常鋪於冰面之上。

大量的草木灰說明當時墓地地面有冰。

牆壁上清晰保留有數道刻槽，應是為融化的冰水而設；地面上有一淺坑，有盛水的陶器殘片，是排水的淺坑；墓中還有深井，為冰井，也是一個排水的通道。

可見，墓室當中曾經從上到下填滿了冰塊，墓主人的遺體就保存在大量的冰塊之中。

北魏酈道元《水經注》卷10《濁漳水》說:「冰井台亦高八丈，有屋一百四十間，上有冰室，室有數井，井深十五丈，藏冰及石墨焉。

」冰井台是曹操在鄴城的首創。

一號墓中的冰井和冰室，無疑是參考冰井台修建的，並新添了墓葬的功能，因而其年代只能在冰井台之後。

古代墓葬的形制有磚室墓、土洞墓、石室墓、石板墓、土坑墓，冰室墓是新發現的墓葬類型，流行於魏晉時期，是曹魏高等級的貴族墓葬。

圖17 牆上的排水凹槽

圖18 一號墓墓室內景

圖19 墓室中的淺坑和盛水的陶盆殘塊

四、結語

發掘報告的撰寫，是一項耐心細緻的工作，若非投入巨大的心血和精力則不能完成。

西高穴大墓的發掘報告，在學界和社會各界的千呼萬喚中得以完成，奠定了科學研討和認知的基礎。

但是，其中存在多處認知失誤，總體上功不抵過，不妨試而言之。

在這份行文正式的考古報告中，刀圭成了「耳勺」；製作食物的模具成了樂器；陶瓚成了熨斗；甚至於，骨針變成了「牙籤兒」，不僅是用過的牙籤兒，而且還折斷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這樣的論證結果，使文物的文化內涵大打折扣，遠遠脫離了歷史的真實，對於任何一個情智正常的中國人，都是難以接受的。

發掘者對出土文物和遺蹟的考證、論述大失水準，是極不嚴肅的。

由此延伸到對墓主身份的論證，也是如此。

發掘報告中列舉了墓主為曹操的二十二條證據，皆為附會之說，脫離了歷史的實際，皆不值一駁。

比這更為嚴重的是，因為曹操高陵的認定和劃定失准，把高陵陵區的主墓和大量陪陵劃在了保護區之外，致使高陵內大量的曹魏古墓被棄之於荒野，處於無人監管的狀態，由此引發的一樁樁盜案觸目驚心。

比如，河北磁縣慶和峪村的曹操卞皇后墓被盜挖，巨大的敞開式的盜洞一度可使盜墓家們出入自如；河北磁縣永旺村的劉曄墓，盜墓家們效法考古隊，採用大揭蓋兒的挖掘方式，將墓葬洗劫一空，留下了直徑二三十米、深數米的深坑和殘磚敗瓦之後揚長而去。

其名為盜墓，實無異於洗劫。

曹操高陵的錯誤認定，致使陵區內的職能部門也放棄了職守，甚至按捺不住誘惑，也加入了盜掘的行列。

磁縣雙廟村是程昱、桓階的家族墓地所在，利益部門挖掘了大片的墓穴，見其中都是磚頭瓦塊，得不償失，憤憤之際將之填平了事。

盜墓之風盛行，各地彼此「易墓而盜」，形成了獨特的盜墓現象：河南的到河北去盜，河北的去河南去盜，甲村的到乙村去盜，乙村的到甲村去盜，丙村的又到丁村去盜……。

過去，災荒時期有所謂的「易子而食」，其慘無人道，也不過如此罷。

知識性的錯誤可以隨時糾正，但墓葬一旦被盜，則永遠不能恢復如初。

文物古蹟不會開口說話，面對文化遺產處處遭盜掘和毀壞的複雜情況，如果看到的人都選擇沉默不語，只能是文化遺產被破壞，國家和民族的利益受到不可恢復的損害。

這就與保護文物、傳承文脈的初衷背道而馳，且行且遠。

文脈不存，人文精神淪喪，人將何異於禽獸？這些破壞文脈、損害歷史文化遺產的人，無疑已經淪為歷史的罪人，必須要得到懲戒。

將西高穴大墓認定為曹操高陵，一開始就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質疑。

這些質疑和駁難很多都是正常的學術討論，並非是別有用心、無理取鬧或者故意刁難，將善意的忠告、規勸理解成發掘報告中前言中所說的「逐名逐利」、「誤導群眾」、「缺乏社會責任感」是極不公正的。

發掘報告《曹操高陵》的署名作者是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也是西高穴大墓的發掘者。

2010年考古簡報發表之時，曾有人設了一條謎語，這條謎語對於最近出版的考古發掘報告似乎仍然適用。

其以「某考古隊長撰寫曹操墓發掘簡報」為謎面，猜《三國》人物二，所射為「賈充」、「文丑」。

謎中所涉兩個三國人物，賈充（217－282年），賈逵之子，曹魏沒落之際，他力推司馬氏上位，是西晉的開國元勛；文丑，袁紹帳下名將，漢獻帝建安五年（200年）為曹操斬殺。

參考文獻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曹操高陵，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

尹國興，西高穴密碼，齊魯書社，2013年版。

李憑，曹操高陵，浙江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

作者：尹國興（著名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