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瀚:當自我確認被懷疑取代|新銳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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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瀚

新銳出發

如果一個人在他所有的小說里都依賴「我」的第一人稱敘事,要麼對自我非常確信,要麼對自我產生懷疑試圖自我解析,年輕的郝瀚無疑是這樣一位寫作者。

作為今年《西湖》雜誌第五期的新銳,他的小說即是從「那就是我」的新鮮感到「那不是我」的懷疑感的變奏。

因為對自我確認的逐漸崩壞,促使他在小說里不斷將內心觸角向外延伸,其間遲疑、游移、隨意、不確定,尋求著「何以我是這樣」的答案。

郝瀚將這種找尋放置在多層次的敘事空間和時間裡來進行,所以不難看到他在小說里常用非線性的復調敘事,產生繁複立體的敘事風格,也追求敘事空間的再度擴張,常展示陌生空間,幾乎每篇小說都涉及相對異質的地方。

在這種找尋中,一種無可解脫的幻滅感構成了他寫作的內核,但郝瀚說這種幻滅感是良性的,因為這是個體在懷疑中確認自我的必然結果。

Q1

「浣溪沙」是個詞牌名,將它作為一篇小說的題目,甚至還有另兩部以詞牌名為題的小說構成「詞牌三部曲」,當古典詞牌名被用在現代意味小說里時,是期待二者同構出什麼嗎?

郝瀚:我本科畢業論文叫做《論馮延巳詞中的生命本體意志》,而且我實在對易安居士無感。

原因現在看來非常荒誕。

僅僅是因為我在2013年的某一天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想寫「詞牌三部曲」,我很喜歡《浣溪沙》,此外還有《憶江南》(見《朔方》2017.9),以及剛完成的《蝶戀花》這三個詞牌,於是就有了這三個小說,僅此而已。

如果我再解釋下去,可能會落入個人神秘主義圈套之中。

對我而言,自我闡釋往往發生在寫作之後,寫作的動機安排不是先驗或經驗帶給我的,而是一種超驗式的,也就是說寫作過程完成後我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寫,我需要時間和思考理解自己的東西。

我無意追求一種古典意涵,高中時一直寫一些詩詞,總覺得應該自己生在宋朝,我的文學啟蒙就是先鋒小說,後來追本溯源,又看了很多先鋒派們的外國師父。

但2016年之後,隨著自己的變化,很難寫出通篇超驗式的東西,我寫下了《憶江南》,標題指向故事和人物動作的,馬奇追憶自己在江南的往事,最近完成的《蝶戀花》,仍是指向故事,蝴蝶戀慕花朵,意味著是一場無果的、錯誤的愛情。

Q2

《浣溪沙》講述平凡人如何游離在糾纏的男人/女人/社會關係之間的故事,但本質上是一個個體的單向度的故事,這是「我」的內心觸角在向外延伸時的各種遲疑、游移、隨意、不確定,是個體對自我的一種向內探索、自我確定。

這是對你所說的「那就是我」的新鮮感被「那不是我」的懷疑感替代的某種呈現嗎?

郝瀚:我是個重度國產搖滾迷,謝天笑去年出了張專輯,叫《那不是我》,之前他披頭散髮扯著脖子喊,這張卻很素很安靜。

人到中年,逐漸懷疑自己主體性了,從地下跑到地上,謝天笑還是不是謝天笑了。

我聽了很有感觸。

也就是說之前作品中的自我確認,現在是逐漸崩解的。

如果說之前是對我是怎樣的探索,那麼現在大概是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副德行。

Q3

不難看到《浣溪沙》里的時間和空間錯致的敘述流程,小說隨著敘述者的記憶、夢境、幻想呈現多層次的結構,由此帶來敘事節奏的繁複立體,這是你小說敘述風格的一個相對準確的概括嗎?更進一步,你期待自己的小說敘事結構呈現出一種什麼樣的樣式甚或是審美?

郝瀚:我承認繁複立體確實是我的敘事風格,更準確地說,是非線性加復調敘事。

玩弄時間是現代電影最重要的表征之一,我們就看最傻的商業片,真的很難找到任何一部從A到B平鋪直敘的電影,就是蒙太奇思維,蒙太奇意味著時空的重組,現代觀眾即便每天看綜藝節目都可以輕而易舉地培養這種思維,所以多說一句,這種對於控制時間的迷戀自然而然滲透進我的電影劇本里,我常擔心這種時間遊戲會限制受眾,老師往往會說:「你別總把觀眾當傻子!」

其實這種思維方式在我「轉行」之前就已經根深蒂固,我甚至無法忍受那種從A到B的小說,自然永遠不會寫出從A到B的小說,這當然很偏激了。

可能對於我來說,沒有非常平庸的故事,只有極其平庸的說故事者,所以我一定要突出敘事話語/結構程式,可能我總覺得自己的故事平庸吧?但我更期待自己能擁有大巧若拙、無形無色的結構,讓結構服務故事(其實這是句場面話)。

我可能會一直堅持技術主義美學,只不過故事會越來越豐富漂亮吧。

我始終以為寫小說尤其是中短篇是個手藝活兒,而且這個手藝真的可以學來的,但寫作的後天習得也僅限於此了。

Q4

曹海英說,你也許是在以一種特異的情感經歷為依託,以內化的方式來隱喻和影射凌亂困頓的現實生活。

我想這裡的現實生活應該指涉的是你的個體的現實生活,由此帶來了這個問題:年輕寫作者的寫作題材,為什麼總纏繞在個人的生活經驗上呢?甚至巨大的現實生活,一切都內化為甚至是縮小為自己的個體情緒的表達。

郝瀚:我生在東部一座毫無歷史與文化特色的濱海小城,家庭完整、升學順利,十八歲之前都是過著「90後」這一代最普通的城市生活。

自我成年以來,基本在輾轉求學中度過,至今仍在象牙塔中。

也就是說我對於這個時代/社會/歷史/人性的認知基本來自書與想像,有時我甚至羨慕那些「非正常」的人生,可以寫出諸如農村、苦難、民族、戰爭甚至殘酷青春。

這些想法看起來很幼稚,但我確信至今,故鄉/家庭/原初經驗對一個作家幾乎可以說是半壁江山了,但特別遺憾的是,這些對我而言都是溫吞的開水,甚至都不具備加工價值。

所以可以彌補的只有不斷有意識地補充人生經驗,不斷有意地去經歷各種奇奇怪怪的事和人,比如我酷愛旅行,酷愛每個陌生地方的方言、風物與人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對自己要求是來過就一定意味著生活過,像複習高考一樣旅行,之後我常常去認各種各樣「老鄉」,各個城市的土著,可以與之大侃特侃各種生活細節而不露怯。

另外,就是虛構技術的自我培訓,但我絕不相信,哪怕是最頂級虛構技術可以替代一切,我不會相信博爾赫斯這種「圖書館式」作家的神話可以再次複製。

在我寫作的第一階段,我有意識訓練自己的虛構技術,甚至到一個非常誇張的地步,為了應用一個結構/敘事技術,去硬生生填充一個故事與一堆人物。

在這個階段,即便現實再大,我也是熟視無睹的。

2015年之後,我開始反思自己的寫作。

逐漸意識到故事/情節的重要性。

由於自己的現實就不是很肥大,挑挑揀揀之後,就只剩那麼一小塊了,我可以無恥地承認確實只是個體小情緒,指向混亂的情感生活。

那時候就已經非常焦慮了,因為當所有寫作技術都熟練掌握後,沒有人生經驗作為支撐會非常痛苦,當時就想自己為什麼不去挖煤種地、山上下鄉、打魚拾荒?我曾有一段非常危險心理時期,那時候為了獲取一段寫作素材,我不擇手段地讓自己去經歷某些事情,甚至可以是感情,這不僅是寫作的本末倒置,也是人生的本末倒置。

短評

曹海英

一個人的早期作品,總是更多地帶著這個人與生俱來的生命直覺和精神烙印。

郝瀚是河北秦皇島人,就學於寧夏和北京,但是他的作品卻隱約透著江南味道。

我以為,這味道來自他幼年家學古典詩情的浸染,而小說中有意無意流露出的對詩意江南的嚮往,也體現著這種情懷。

這種南向的心理,在郝瀚的小說里反覆出現,甚至成為一種濃郁的情結。

血脈里的詩意,成長中的無奈不滿,南方似乎幻化成一個文學上的地理方位,成了他的精神出口,甚或心靈寄託。

故而,我所說的北人南相,不只是相貌和性格,還可以說是作品的氣質。

儘管小說是虛構的,但仍可看作是作者本人的某種投射,放大重現著作者的內心體驗、內在世界。

對北方枯荒冷寂的厭倦,對遠方的期待,總是令「他」一次次出走,一次次尋覓,甚至一次次受傷,因此或深陷或頓悟。

迷途中的遭遇,未果的感情,對生活的無所適從、不安和懷疑,在出走、尋找、迷失中,終還是無法擺脫深深的孤獨絕望。

郝瀚的文字一再透露了他少年的滄桑。

郝瀚的小說並不以情節和故事見長,一直以來,他的小說都更像是語言和情緒的狂歡。

在他的作品裡,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一種鑲嵌式的,時間的進出,總是隨著敘述者的記憶夢境幻想而呈現多層次的迷疊狀態。

時間的繁複使得原本簡單的故事變得立體繁雜,變得令人眼花繚亂起來。

對於時間的駕馭能力,對於時間邏輯自圓其說的能力,實際上也是一個作家文字表達和想像力的體現。

從這一點來說,郝瀚對於小說文本是有其獨到的知覺和解構能力的。

郝瀚這兩年的作品,有了些許變化。

就情節和故事場景來看,小說多了些以前少有的日常生活的氣息,也更強化了文字的視覺感,這種變化,大約跟他年齡增長和見識豐富有關,而據他所說,跟就讀影視導演專業關聯更大。

日常生活的底色和視覺感在增加著他小說的厚度,這既是歲月的賜予,也有他欲把小說寫得更好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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