領隊說考古|任相宏:採石場發現西漢濟北王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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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述人:任相宏,山東大學歷史文化學院考古系教授
採訪人:齊魯晚報·齊魯壹點記者 范佳
考古發現檔案:
山東長清雙乳山西漢濟北王陵,入圍1996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王陵位於長清西南15公里處的雙乳山頂部,墓葬共兩座,均依山為陵,向下鑿岩成穴。
雙乳山漢墓規模宏大,形制奇特,且未被盜掘,出土文物豐富,是繼滿城陵山漢墓、廣州象崗山漢墓之後,我國漢代考古的又一重要發現,對漢代考古、歷史等研究起到巨大推動作用。
採石場的五銖錢透露年代信息
回想起二十多年前長清雙乳山西漢濟北王陵的發掘,那真是跌宕起伏,讓人既焦慮又興奮,可以說是百感交集。
1995年6月,我剛帶隊發掘完長清仙人台遺址不久。
新上任的長清縣文物局何局長聯繫我,說歸德鎮有個地方不知道是不是墓,有沒有價值。
省里市里都去過專家,但都沒給出結論,無論如何請我去看一看。
我帶著工具和兩名技工就去了何局長所說的雙乳山。
這個地方在黃河東岸,村裡百分之八九十都是石匠,雙乳山被開採得非常厲害,專業人士一看就是個墓。
因為墓口的封土都快取完了,現場有兩段石壁,石壁中央依稀能看出來是一條通道,在石壁上方露出一段整齊的岩石牆壁,石壁上布滿了鑿子的鑿痕。
看完現場,我便到村子裡找了些老人,打聽村民之前採石出過什麼東西。
果然有收穫,一個村民說在採石場撿到過幾枚銅錢,我一看是五銖錢。
我們對錢幣非常敏感,因為它的年代指向很明確。
五銖錢是西漢元狩五年(公元前118年)開始做的,如果這些銅錢來自於這座古墓,那麼這座陵墓就應該是西漢時期修建的。
在西漢時期,下葬之時會進行祭祀活動,這些銅錢可能是祭祀時埋在封土中的,封土挖開後,銅錢也就暴露了出來。
當時從現場來看,墓口斷斷續續,我記得東南角和東北角露出來了。
用工具探測推斷,墓室應有24米見方,22米深,這相當於現在十層樓的高度,可見這座墓規模十分宏大。
這麼大規模的陵墓在石頭之中開鑿而成,必須擁有強大的人力、財力、物力,墓主人絕非常人,應該是王的級別。
我們還注意到,在不遠處有個封山碑,大概是清末宣統年間的,上面刻的大體內容是說,這個山有靈氣,只要動土動石頭,村子就要出橫禍,嚴禁採石動土。
這個碑雖然年代很晚,但封山的行為應該是很早就流傳下來的,我推測這個墓有可能沒被盜過。
我當即建議,馬上停止採石行為,並趕緊拍照向上級文物部門匯報申請發掘。
第二天,這裡就封山了。
大家一看這麼大的墓,還是王陵,又有封山碑,可能還沒有被盜,興奮點一下子被點燃了。
經過逐級上報,這次發掘被文物部門批准了。
何局長又多次找到我,請我帶隊發掘。
我說我是教育系統,你是文化系統,我去不合適。
而且我也有顧慮,不成功怎麼辦?這次不像仙人台遺址那麼小,這個有二十多米深,難度可想而知。
不過最後我還是接受了何局長的邀請。
五重棺槨規格竟然沒有玉衣
一開始,我一個人帶著長清博物館、文化所的十來位工作人員進行發掘,晚上一個人住在街道辦事處。
當地安排很周到,有後勤保障組、新聞報導組等,這給我的壓力更大了,我特別想把這次發掘做好。
這麼大規格的墓,墓主人會是誰呢?《漢書》中記載,公元前178年,漢文帝把長清縣這一帶封為濟北國的領地,我推測,這應該是濟北王陵。
但是濟北國的哪個王還不好說,從五銖錢的年代來看,我們的關注點集中在劉胡和劉寬父子身上。
劉胡的祖父劉長是劉邦的小兒子,曾被封為淮南王。
文獻中記載,劉胡做了五十多年王,而劉寬只做了十一年王就自殺了。
一開始我們考慮十一年造這麼大的墓穴非常困難,就推測可能是劉胡的墓,消息很快傳開了。
但現實不見得是預想的那樣。
我們挖著挖著,在墓室和墓道相連的位置發現一個盜洞,我心裡咯噔一下。
更讓人難以接受的是,在清理了二十天後,工作人員用推土機推著推著,突然告訴我:「任教授,墓到底了。
用不了那麼長時間,(發掘)明天就能結束。
」我認為不可能,他讓我過去敲一敲,看是空的還是實的,我過去一聽,一點空的聲音也沒有,當時深度是五米。
這和設想的墓葬形制不同,對我來說,這是比盜洞更大的一劫。
我之前都說出去了,有二十多米深,突然就到底了。
「白挖了,還挖什麼劉胡的墓。
」村民的風涼話讓人心裡很不是滋味。
我認為自己的判斷不會失誤到這種地步,一心想了解清楚這個墓葬究竟是什麼形制。
那時候工地上了燈光,挑燈夜戰,我們又發現了人工跡象,我們沿著新發現的人工痕跡繼續向下挖,最後確定,這還是個墓葬,只是規模縮成了十米長。
原來探測的有24米,怎麼一下縮成了這樣?我覺得很奇怪。
過了春節,山東大學的崔大庸老師也加入了進來。
當我們挖到八米左右時,盜洞突然消失了,這太讓人興奮了!從跡象來看,基本確定墓葬沒有被盜,這個發現太重要了。
後來,省文物局也加入了發掘工作,我擔任執行領隊。
大家對這個墓的期待值又升到了頂峰。
當時考古界一般不認為這個墓是王陵。
究竟墓主人是不是濟北王呢?在靠近墓室的地方,我們在泥土中發現了骨頭,把骨架清理出來後,發現是一匹馬。
在馬的附近,又發現了馬車的配件。
馬車上的配飾都是鎏金的青銅器,在銅綠下仍然閃著金光。
最後我們一共挖出了五輛馬車,從慣例看,只有諸侯王墓才用真車馬殉葬。
我們把墓室挖開,經過清理,槨的痕跡比較清晰,外面一個,裡面還有一個。
兩個槨之間空間比較大,裡面放置了很多陪葬物品,許多青銅器被完好保留下來。
清理完槨後,我們開始清理棺,通過油漆的痕跡,來判斷有幾層棺木。
我們發現,墓主人使用了套在一起的三層棺木。
兩重槨三重棺,正是漢代王入葬的規格。
這些跡象為王陵提供了依據,大家都期待出現玉衣,玉衣是漢代的皇帝或者諸侯王下葬時所穿的用玉片做的衣服。
我們已經清理到接近屍骨了,果然發現了玉片,然而,並沒有想像的那麼多,只有玉覆面,是用十幾塊玉做成的像人臉的東西,在此之外,沒有發現和它相連的其他玉片。
竟然沒有玉衣!這讓大家非常失望。
刻有「王」字的金餅沒修完的王陵
在玉覆面下面,應該會有頭骨,出乎意料的是,我們沒有看到墓主人的頭骨,而是直接挖出了玉枕頭。
這會不會是一個假墓呢?這個懷疑我們持續了大約一個小時,仔細觀察後,還是能辨別出墓主人,不過他的骨骼早已朽成了粉末。
在玉覆面附近,泥土中又露出了黃色的東西,那是一塊金餅。
我們一共發現了近十斤黃金,一塊塊的大金餅就放在墓主人枕頭底下,其中7枚刻有「王」字。
在玉枕的外側,墓主人脖子位置的泥土中,還發現了玉石碎片,拼起來一看,很明顯是玉劍璏。
在漢代,玉劍璏是劍的裝飾,象徵著佩戴者很高的身份。
按理說墓葬沒被盜過,上面的人骨都朽成粉末了,不可能是壓碎的,這似乎有某種暗示,我們的方向開始轉向劉寬。
車馬殉葬、五重棺槨等跡象都顯示著墓主人的王的身份,但是又有那麼多疑點,墓里沒有玉衣,連證明王的身份的印章都沒有找到。
而且整個墓看起來,修得特別倉促,好像根本沒有修完。
靠近墓室部分的墓道兩側已經修建有明顯的排水溝,可順著往外墓道延伸的方向看,排水溝逐漸就沒有了。
更說不過去的是,在墓道的中部,有兩段用碎石頭壘起的矮牆,矮牆的中間,留出了一條通道,應該是修建在墓道上的門戶,但看上去還不如農村的院子規範。
整個墓道的修建也非常粗糙,墓道本應該是一個開鑿平整的斜坡。
但那裡的石頭卻坑坑窪窪,凹凸不平。
墓的形制也比較奇特,和常規的單甲字不同,它是雙甲字,外面的大「甲字」里套了一個小「甲字」。
外面的「甲字」只到了地下五米的深度,似乎外面的輪廓沒修到墓底,就被倉促收了進來。
而且建造墓穴時並沒有用到一般王室採用的黃腸題湊。
黃腸題湊是天子賞賜的一種葬制,在漢代王的墓葬中非常流行。
它是設在棺槨外的一種木結構,用黃色的柏木心堆砌而成。
但我在墓穴石壁上,發現了許多方形淺坑。
我們當時對這種跡象也有爭議,這麼費力,做這些小方塊做什麼?我推測這是象徵黃腸題湊的意思。
這種種可疑跡象倒與劉寬的背景十分吻合。
《漢書·濟北王傳》中記載:「子寬嗣。
十二年,寬坐與父式王后光、姬孝兒奸,悖人倫,有祀祭祝詛上,有司請誅。
上譴大鴻臚利召王,王以刃自剄死。
」大意是,歷史上有一位王,在他即位後的第十二年,和自己父親的王后和愛妃有染,並且在祭祀時詛咒皇帝,皇帝派人抓他進京,王拔劍自刎而死。
一般來講,帝和王即位後就開始修墓,這個墓只修了十一年,劉寬突然死亡,他的墓還沒修好,就要急於入葬。
我們見到劉寬屍骨都朽成粉末狀,估計入葬時已經腐朽得不像樣了。
而墓主人頸下放置的兩件有意破碎的玉劍璏,應該有特殊寓意,可能暗示劉寬拔劍自刎而死。
在這樣高規格的墓葬中,卻沒有使用漢代諸侯王流行的玉衣,而且玉器數量少,這和墓的車馬制度和棺槨制度是不統一的,該怎麼解釋呢?我們考慮,在漢代,玉還象徵一個人的品德。
當時劉寬在入葬時,現場可能有漢武帝派來的人監督。
犯下這麼多罪行的劉寬,是不能用大量象徵美德的玉器來陪葬的。
(壹點號 人文齊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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