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個商王朝

作者：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站長 唐際根

大家一定聽說過甲骨文，甲骨文是刻寫在龜甲和獸骨上的文字。

我國的甲骨文絕大多數出自河南安陽，安陽有個遺址叫殷墟，是商王朝的都城。

我在殷墟做了20多年的考古隊長，商王朝的一部分是我挖出來的。

我們之所以知道商王朝，是因為司馬遷的《史記》里有一篇《殷本紀》。

比《史記》更早的還有一部《尚書》，裡面也提到過商王朝。

但是文獻里的商王朝只有幾千個字，根本說不清道不明。

到底商王朝是什麼樣子？其實還得要靠考古。

安陽殷墟的發掘，是從考古學的角度第一次確鑿證明了商王朝的存在。

甲骨文記錄了商王朝的王位傳承，從哪個王到哪個王，而且記錄了王朝都城的遷徙，這給了我們一個對商王朝的描述。

在民國時期，殷墟的發掘不僅挖到了商王朝的宮殿，還挖到了商王的王陵。

考古學家對商王朝的描述，跟歷史學家的語言是不同的。

考古學家面對的是從地下挖出來的東西，所以只能根據地下埋藏的遺址，來構建一個大的編年框架。

這個框架，用簡單的話來描述，是把安陽殷墟這個遺址等同於商朝晚期，而把比殷墟更早的一座上世紀50年代發現於鄭州的商代古城，等同於商代早期。

大家都說商王朝有前期後期之分，我讀碩士的時候，發現這其中有些問題，於是我就寫了一系列的研究文章。

我認為這個模型的中間可能缺了一段，除了商朝早期——以鄭州商城為代表、商朝晚期——以安陽殷墟為代表之外，商朝應該還有一個階段，可以叫作商朝中期。

而這個中期的地下商王朝的遺存在哪裡呢？

上世紀90年代的時候，我帶了一支考古隊，在河南安陽附近，包括河北邯鄲，也就是豫北冀南一帶跑野外調查。

撒開腳丫子跑，從甲村步行到乙村，提個破編織袋到處撿陶片，挨個村子找。

有的時候在豫北地區，一個黃土地帶的斷崖上，一鏟子下去，嘩啦啦掉下來一大堆陶片。

撿起來一看，夏朝的；又撿一塊一看，商朝的，就這樣慢慢地把這些地下的文物積累起來。

除此之外，我們還靠一種非常特別的工具——洛陽鏟進行鑽探。

洛陽鏟是盜墓賊發明的，但這個東西很好用。

最後我們選擇了豫北冀南區域的京廣鐵路西側進行重點勘探。

因為西側這個地方過去曾經有不同的考古發現，當時大家都以為這是不同的遺址，但我一看那些文物，風格一樣、年代相同，我心想地下是不是連成一片呢？結果一挖，果然地下是連通的，一個巨大的遺址，這就是洹北商城的發現。

我們的研究開始露出了曙光。

但是光地下連成一個大遺址還不管用，你還得找到商王朝的東西。

結果很幸運，一鏟打下去，打到了商王朝保存最好最大的宮殿。

宮殿的門道被清理出來了，可以看到門檻，倒塌的燒土、牆坯和屋頂，還有一把火燒過以後被烤成醬紅色或黑色的地面。

這樣的建築被復原以後，可以看到它曾經是一個四合院建築。

大家一定會問，你怎麼知道這是商代中期的？這是一個關鍵的問題。

考古學斷代的一個基本方法，就是依靠器物的類型學進行判斷。

水平較高的人，靠陶片就能斷代；一般的專業人士則要把陶片粘成完整的器物，才能看出它的特徵。

我是根據陶片來斷代的，但為了確切證明陶器的年代，最後一共修復完整了7件陶器。

放到那兒一看，大家都明白了——它們是商朝中期的。

碳十四也是考古學用來測年的一個主要手段。

我們測了12個數據，證明它們是公元前1435年至1250年的。

正好比殷墟要早，又比鄭州商朝要晚，處在中間。

這樣的話，這個建築是商朝中期的，城是商朝中期的。

商朝中期在豫北有一座都城就變成了可考的一段歷史。

那麼，洹北商城的發現到底給我們考古學帶來了什麼？到底對我們中國人了解自己的歷史有什麼幫助？洹北商城的發現，實際上是完善了商王朝的編年框架，它把過去的商朝早期以鄭州商城為代表、商朝晚期以安陽殷墟為代表這麼一個兩階段的構架，變成了早商、中商、晚商這麼一個構架。

假定這個構架成立的話，我們把全國的文物考古資料整理出來，就會得到一幅商代中國的文化圖景，而這幅文化圖景的背後，實際上展現的是商朝政治地域的變化。

商朝早期的地域並不大，中期商王朝持續擴張，到了晚期，商朝又收縮了，變得更小了。

作為一名考古工作者，有幸能挖到一座古城，這是我一輩子最開心的事情。

（摘自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安陽工作站站長唐際根在「一席」的演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