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宏評《第五次開始》︱想像考古學家發現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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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次開始 : 600萬年的人類歷史如何預示我們的未來》,[美]羅伯特·L.凱利 著 徐堅 譯,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7月,58.00元
在大的史觀上,凱利教授同意著名經濟學家的論斷:世界萬物皆不可能永恆,而是變動不居。
「對古代世界的驚鴻一瞥也能告訴我們,古今大不一樣。
一萬五千年前,全世界無人不是狩獵—採集者;今天,狩獵—採集者幾乎蕩然無存。
甚至連農民也所剩不多,事實上,世界人口的極小部分才直接投身於事物生產……對人類過去變化的理解有助於我們理解為何未來和現在將大不一樣」(5頁)。
他指出,「進化並無更遠大的目標」,「今天人人——從荷蘭奶農到矽谷計算機科學家——都是竭力成為最佳狩獵—採集者的祖先的後代。
為了成為一物,細胞組織觸及臨界點,結果變成完全不同的物種」(5-6頁)。
道理淺顯明白,人類在異化於自然界的路上越走越遠。
在這一認知框架下,作者指出在過去的600萬年中,人類經歷了四個這樣的臨界點,他稱之為「開始(beginning)」。
按照時間順序,它們分別是技術、文化、農業和被稱為「國家」的政治組織的開始。
最終,他按照考古學家確認這些開始的方法——對物質遺存的觀察,得出了我們正面臨另一個臨界點——第五次開始的重要結論。
這是一個全球化的時代、一個基於合作的競爭的時代、一個走向人類命運共同體的時代的開始。
他在書中勾畫出了一幅宏闊的適者生存、競爭有力的圖景。
「人口增殖帶來的競爭加劇是最主要的驅動力」,結果是,「使用石器的更新世祖先戰勝了不用者;擁有文化能力的戰勝了缺失者;農夫最終超過了狩獵—採集者;酋邦和部落臣服於國家社會,後者迄今仍然主導社會」。
作者指出,在適者生存、競爭有力之外,「利他主義和合作也是進化過程的基本因素」(6-7頁)。
他樂觀地總結道:「史前史告訴我們,人類擅長解決問題,進化常常重塑我們」(20頁)。
對這一過程,作者娓娓道來。
人類發展的第一階段是技術的開始。
「從歷史長河的鳥瞰位置上,我們看到,150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從棲居樹上、以果葉為食、不知製作工具的靈長類搖身一變:直立行走、居於地面、使用工具、極有可能狩獵、可能烹食、可能形成對偶制度。
在努力成為最好的樹居靈長動物的道路上,進化把我們變成完全不同的種屬」(72頁)。
作者把文化定義為「由一群人共享的一系列觀念和信仰」(102頁),而「藝術標誌了文化的出現」(95頁),這樣,文化就不是伴隨著人類的誕生就已出現,而是出現於距今二十萬年的某個時刻,到距今五萬年前無疑已存在於世。
作者指出,每個區域文化「都有獨特的製作工具、講故事、分享食物、婚姻、崇拜和墓葬的方式」(114頁)。
我同意他的觀點,因為我們的確沒有在此前數百萬年的人類最初階段,發現與此類似的共享法則或者文化能力。
而具有文化能力的狩獵—採集者最終在距今五萬年到距今一萬多年控制了幾乎整個地球。
關於農業起源問題,作者指出,人類可能更早就已經具備了栽培作物的能力,但只有到更新世末期,地球在氣候和環境上「才調整到位:狩獵—採集者充斥世界,再也無法通過遷徙解決事物問題了」(137頁)。
「在某些地區,氣候變遷和偶然的植物基因變異導致農業成為可能的選項,而狩獵—採集者把握了時代契機。
在地質時間上不過是短短一瞬,狩獵—採集者就成為農民,創建出定居村落。
人口繼續增長,生存空間的競爭加劇」(158頁)。
而「所有一切——定居社會、農業和競爭性盛宴——基本上都是人口和食物之間失衡關係的產物」(154頁)。
接下來,「從你在歷史長河中的鳥瞰位置遠眺,最引人注目的是,一萬至五千年前撒播在世界各地,眾多渺小、沉悶的農業社會,被擁有龐大公共建築的大都會所替代」(164-165頁)。
與農業時代的早期宗教建築包容和志在聯合的特徵相比,「國家的宗教和政治建築則顯得更加排外、志在控制,以及溝通信眾和非信眾」(169頁)。
這類建築中最著名的當然是法老時代的埃及金字塔。
「宏大的公共項目出現在增產努力奏效、農業蓬勃發展之地」。
而「產量增加不僅支持人口不斷增長,也將部分人從食物生產中解放出來」。
繼以世界上第一座城市——烏魯克著稱的烏魯克國家誕生於公元前4000年的兩河流域之後,早期國家風起雲湧。
「最終,城市成為國家的政治和貿易功能的樞紐」(172頁)。
而「所有這些物質文化——計數系統、書寫、科學和藝術——就是很多人所稱的『文明』。
這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但「這並不是始終都令人愉悅的」(180頁)。
他一語道破了國家的本質:「對於國家而言,超越以親屬關係為治國之本的轉變至關重要。
這個轉變推動了兩項重要的變化:顯著的社會不平等和有組織的戰爭」,而這兩項重要的變化,在我們這個時代仍是沒有解決的最主要的問題(184頁)。
「從考古學家的角度看,故事主線並沒有變化:這是一場長達5000年的權力與控制的競爭」(189頁)。
而作者關於戰爭「是精心計算的冒險」、「骯髒的交易」(193頁)的論斷更是令人拍案叫絕。
他是冷峻而富有情感的:「國家的起源啟動了邪惡的文化周期……結果導致大地上一輪又一輪的破壞浪潮。
坐在歷史長河的鳥瞰位置上的你,都忍不住閉上雙眼」(205頁)。
好啦,如果你說上面這些是考古學家不足為奇的看家本領,那麼大家最感興趣的,應該是看一位考古學家如何看現在、談未來,這也是凱利教授這本書最令我著迷的部分。
他總結到,「過去的開始都伴隨著我們對地球的顯著改造,比如,石器、洞穴藝術、栽培作物和廟宇群。
因此,讓我們設想,一萬年以後的考古學家如何看待今天;讓我們以對待史前史的方式對待今天」。
他提示我們用考古學家「尋找物質記錄上的變遷」的方式,就會注意到人類物質記錄的幾處新跡象:
數以萬計的沉船都是公元1500年以後的;飛行器的年代不早於二十世紀晚期;可以在太空發現繞地飛行器殘骸,在月球、火星甚至在彗星上發現人類遺物。
此外,考古學家還會發現全球戰爭的證據;公元1500年之後的證據還指向跨大陸的商品流動。
檢查公元1500年後的墓葬遺存時,一度整齊的人類基因的地理分布(譬如膚色的分布)已經瓦解,這是人類遷移達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的證據。
人類骨骼中的同位素成分告訴我們,公元1500年之後同樣存在著人類分布上地理分區的崩塌。
此前,人人都吃本地食物,但自從有了進口食物,很多人日常攝入來自全球各地的產品。
未來的考古學家可以看到人類足跡在公元1500年以後的顯著增加。
他們可能斷言,2007年是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多數人口居住在城市而非農村。
當今最為顯著的物質特徵之一是地球上的二十八個超級城市,每個都容納了超過一千萬的人口。
世界最高建築在這些城市裡不斷被拔高。
十九世紀之前,世界人口每一千七百年翻一番;1850年之後,不到五十年就翻了一番。
水電站、太陽能電池陣、風力渦輪和發電廠遺蹟,巨型露天礦坑、被削平的山峰;垃圾山、垃圾島、巨型垃圾填埋場;海洋中的高密度塑料微粒;樹木年輪等記錄的大氣中二氧化碳達到八十萬年以來的峰值,珊瑚記錄的海洋酸度的提升……在此前人類長達六百萬年的歷史中,還從未有人類活動引起環境變遷的證據。
這一切都告訴未來的考古學家,被學者們稱為「人類世」甚至「大災難世」的時代顯然已來臨了。
還有就是物質文化加速度變化的事實:狩獵-採集時代五百年間的變化幾乎可以忽略不計,而公元1500年和今天的差異呢,甚至,二十世紀初期和二十一世紀初期的差異,請想一下。
考古學家從獨特的視角觀察到的地球上人類遺存的這些變化,不是足以振聾發聵嗎?這才有了作者關於第五次開始的推論:這是「一個劇變的時代,是繼技術、文化、農業和國家開始之後的另一個偉大轉型的時代,一個全新的開始」(238頁)。
第五次開始將帶來什麼?凱利教授也有自己的思考:「毫無疑問,技術將融入我們未來的生活,但是,作為考古學家,我更關心人類組織,關心人們如何相處上的變遷。
真正的挑戰並非來自新技術,而是組織我們自己的新方式」(241頁)。
他指出,在過去四次開始中,人類都創造了合作新階段:對偶制、分享、聯盟和貿易。
而這次開始也沒有區別。
「資本主義、戰爭和文化全球化呼籲全新階段的合作」(257頁)。
作者對新的合作抱持樂觀態度:全球化雖然帶來文化衝突,但是二十世紀也目睹了人類歷史上最大的合作,超越民族國家的共同體和無國界組織層出不窮。
文化上超越本土、跨國的新一代正在崛起。
「這是走向世界公民的文化變遷的證據」(264頁)。
凱利教授認為,兩項要義使第五次開始不同於此前各次:第一是人類現在已經擁有了改造世界的能力;第二是我們有自我教育的歷史。
而唯一開放的問題是,我們是否需要利用自己的能力和知識干預進化進程,掌控自己的未來,以簡易模式還是困難模式開啟第五次開始。
最後的結論是,人類進化一直是,而且應該是,甚至必須是由我們自己掌控的。
這是何等的文化自信!這才應該是對人類史做過全景掃描的考古學家說的話,但坦率地講,還真就罕見考古學家有如此的人文關懷、如此寬闊的胸襟,能站到如此高度來鳥瞰人類的過去、現在與未來。
當讀到作者對當代國際政治、經濟、文化局勢如數家珍,侃侃而談,作為凱利教授的同行,我是自慚形穢的。
我的一位哲學家朋友說,考古學是一門本原性的學科,它能給其他眾多的學科提供靈感和給養。
在凱利教授身上,優秀考古學家的這種潛質和學養彰顯無遺。
與此同時,凱利教授有著學者特有的理性和審慎。
他坦承考古學的局限性:「如果沒有時光機,考古學家無法判斷自己是否正確。
我們不斷完善方法,但是必須承認,任何時候,我們說,『這是過去發生的事情』,實際意味著,『這是我們在一定程度上確信發生的事情。
』」(26頁)同時又樂觀地預見考古學滿足好奇心的能力只會越來越好。
在這一點上,我與凱利教授頗有同感,很大程度是因為科技使考古插上了翅膀。
然後,作者又冷靜地提示到,考古學家永遠沒法如我們所願,復原出過去的詳盡場景。
而與此同時,「對於考古學家而言,想像他者的世界正是他們的拿手好戲」(230頁)。
顯然,這種想像並非無據的幻想。
他深諳考古學的特點:「我們的故事依賴於物質,更精確地說,我們依賴跨越時空的物質的模式」(36頁),「令物質遺存復活就是考古學的意義所在——從過去的靜態遺存走向製造它們的動態行為」(37頁)。
儘管書中不乏引人入勝的細節描寫,如關於5100年前奧茨冰人的栩栩如生的描述,但作者坦言他更「關注宏觀格局,因為我認為這才是考古學的最大的貢獻」(《前言》),「沒有其他學科能以考古學的尺度觀察人類。
在縱橫數萬里,上下百萬年的範圍,我們『看到』人類行為」。
其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比喻是,「考古學家不一定始終能看見樹木,但可以極其清晰地捕捉到森林」(36頁)。
「我們通過整理細節,嘗試發現浩瀚森林的模式」(38頁)。
人類的五次開始,正是凱利教授敏銳地捕捉到的人類史「浩瀚森林的模式」。
回想起來,屬於我們這個時代的庸忙,是否也是凱利教授所說的「第五次開始」的一個標誌?我們何嘗不是都被這個大的潮流向前擁著走,甚至在其中逐漸迷失了自我?讀讀這本小書,多一點自覺、多一點自省,不亦清醒乎,不亦有益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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