搶救「千年病人」一場壁畫展背後的文物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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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休墓中,最大的壁畫是《樂舞圖》,寬3.92米,高2.27米。
畫的是胡人與漢人一起鼓樂吹笙、伴舞助興的日常景象。
考古工作人員要先清理再揭取。
(陝西歷史博物館供圖/圖)
韓休墓中所有壁畫,要先用棉簽沾著去離子水,一點點清理掉泥垢、黴菌等。
耗時三個月。
在展櫃里站立兩個月後,2016年8月20日,韓休墓中的四位高士被重新請回庫房。
「壁畫和人一樣,工作久了也要休息。
」陝西歷史博物館黨委書記強躍用「脆弱」形容它們。
四幅《高士圖》剛結束的工作任務,是一個名為「風華重現」的新近修複壁畫展。
重現的,是唐代風華。
和韓休墓里的高士們一起出工的,還有武惠妃墓的仕女、章懷太子墓的仕女與侏儒……很難說這批壁畫有15件還是16件——其中一件是雙層壁畫:在章懷太子李賢墓《仕女與侏儒圖》之下,還有一層壁畫,大概是早期以雍王身份下葬時繪製了一道,後來追諡太子,又補繪了一道。
展覽為陝西歷史博物館新館成立25周年而辦,這也是這批唐墓壁畫在館內參與的第一份工作。
此前,它們在地下長存一千多年,間或被拿著洛陽鏟的不速之客叨擾,直到近年才被考古工作者小心揭取,存於恆溫恆濕的庫房。
地底的濕氣、病害、盜墓者的無禮,早讓壁畫奄奄一息。
它們需要經歷漫長的救治與調理,直至基本健康,才能上崗工作。
陝西歷史博物館壁畫保護部副部長楊文宗做了31年壁畫修復工作,他把這行比作「醫生」。
揭取、修復、展覽維護,是「醫生」和這些「千年病人」的日常。
「盜墓分子懷疑背後有暗龕,挖開看了,結果沒有。
反倒把那幅畫破壞了。
」陝西歷史博物館壁畫保護部保護修復中心主任王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語氣甚是痛心。
西壁的《高士圖》原本有六幅,考古工作人員進墓時,已有兩幅被盜走。
至於墓中其他陪葬物品,早被取得七七八八。
這些,考古人員都有思想準備——韓休墓的線索,原本就是盜墓賊提供的。
這位盜墓賊是曾經引起軒然大波的「武惠妃石槨案」主犯楊彬。
2004年和2005年,楊彬曾和他的盜墓團伙多次下冢,從西安市長安區龐留村西側的唐墓里,吊走了一座重達27噸、精美絕倫的石槨,並用專業手法揭走五幅壁畫。
2006年,楊彬被捕,次年被判死緩,後改為無期徒刑。
考古學家進行了搶救性發掘才知道,被盜的是唐玄宗寵妃武惠妃之墓。
史書上的武惠妃,聰慧有手段,頗像她的姑祖母武則天。
只是構陷了三位皇子、壞事做絕後,自己把自己嚇死了。
武惠妃死後,玄宗追贈她「順貞皇后」,葬於敬陵,也就是被楊彬盜掘的那座墓葬。
武惠妃去世三年後,玄宗娶了她的兒媳楊玉環。
楊彬被捕後,警方找到他窩藏的部分文物和一個硬碟。
硬碟里,分門別類地存儲著近千件文物圖片:除了那件國家一等文物「武惠妃石槨」外,還有大量不明出處的唐墓壁畫,其中就有《樂舞圖》和《山水圖》。
2010年,幾經周折找到買走石槨的美國古董商後,中方文物專家和美方的代理人進行了兩次談判。
美國人最終以「捐贈」的名義,無條件歸還了這件讓他們花費了上百萬美元的中國國寶。
現在,這座石槨躺在陝西歷史博物館的地下倉庫,等候修復。
但那批來歷不明的壁畫,一直毫無音信。
好幾年裡,陝西歷史博物館徵集處處長師小群一直在和警方討論如何向楊彬做思想工作。
2013年秋天,確定不會被加刑後,楊彬終於帶著文物工作者指認了現場:這處墓葬距離武惠妃的敬陵不過一公里,就在西安市長安區大兆街辦郭新莊村。
儘管已被盜鑿一空,韓休墓仍讓考古工作者感到驚喜。
那幅只有山水樹木亭榭沒有人的《山水圖》,筆法淡然,簡直是唐初濃墨重彩壁畫風格中的一股清流,而這種大型獨屏山水畫的形式,在唐墓壁畫中也是首見。
占據了東邊一整面牆的《樂舞圖》,畫的是胡人與漢人一起鼓樂吹笙、伴舞助興的景象,但他們背後那株本應生長在南方、如今卻出現在西安地區壁畫上的芭蕉樹,有些讓人費解。
值得慶幸的還有兩盒對考古工作極為重要的墓誌,墓誌記載,這是玄宗時期宰相韓休和他夫人柳氏的合葬墓。
《資治通鑑》里說,唐玄宗李隆基常在宮中宴樂、後苑遊獵,偶爾有點過分了,就趕緊詢問左右:「韓休知否?」自從韓休為相,諫書不斷,玄宗為此都焦慮得瘦了。
史載,韓休生育了四五個子女,發掘出的墓誌卻明確記載了他的九個兒子。
其中一個是韓滉,也官至宰相,剛正不阿。
但韓滉流芳於後世的,主要是他的畫家身份和傳世名作《五牛圖》。
發現韓休墓的文物專家一度十分期待:韓休墓中是否可能出現韓滉真跡?研究後的答案,基本是否定的。
墓室里潮濕、陰暗,藝工作畫條件十分艱苦,即使公子韓滉孝順有加,大概也很難親自進行這件工作。
這座五年前正式開放的展館,投入了7200萬元人民幣,其中3000多萬(400萬歐元)來自義大利人的捐贈。
館內恆溫恆濕、防紫外線防塵防病害,是壁畫的豪華寢室。
裡面陳列的,是包括章懷太子墓《馬球圖》《客使圖》《狩獵出行圖》、懿德太子墓《闕樓圖》《儀仗圖》、永泰公主墓《仕女圖》在內的97幅珍品。
這三座墓,被稱為「三大墓」,墓中壁畫都是在1960、1970年代揭取的。
「說到墓葬壁畫,言必稱唐墓。
」王佳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唐以前的墓葬壁畫,也出土了許多價值較高和保存較好的,但整體年代久遠,數量和價值不及唐墓。
河南、山西也有很豐富的唐墓壁畫資源,但主要還是駐守邊疆的大臣和有錢人,沒有三大墓規格這麼高。
」
在陝西歷史博物館,參觀者換上鞋套進入壁畫珍品館時,導覽員會先介紹:「對於大壁畫揭取,要找留白多、傷害小的地方切割進行。
」比如《馬球圖》,過於龐大——長達9米,只能在揭取時分成了五塊。
韓休墓的三幅大壁畫,也怪讓人頭疼。
東壁的《樂舞圖》最大,寬3.92米,高2.27米;北壁的《山水圖》和南壁的《朱雀圖》一樣寬,前者高1.94米,後者高2米。
不但大,還畫面飽滿、信息豐富,根本無從下手切割。
專家決定對它們進行「整體搬遷」。
揭取搬遷之前,先是清理。
事實上,楊文宗第一次進入韓休墓的時候,牆上黑乎乎的幾乎什麼也沒看到:「所有的壁畫,都要用棉簽沾著去離子水,一點點清理出來,花了三個月。
」
用棉簽清理的污染,包括泥垢、黴菌等。
清理後再向壁畫酥鬆的部分注入加固劑、對脫落處進行填補,以免在切割、搬運過程中受到損害。
揭取甬道壁畫和墓室西壁僅剩的四幅《高士圖》,用了一個多月。
揭取有一套複雜的流程,大抵是先將壁畫烘烤,除掉其中水分;再將桃膠塗在壁畫表面,敷上一層層宣紙,乾燥後再刷二次桃膠,再敷一層紗布,烘乾。
然後就可以端起切割機,按照預先規劃好的切割線謹慎切割了。
切割完畢,再下鏟刀。
技術難度極高,下刀者必須一百倍小心,輕輕將壁畫的地仗層與支撐體分離,每鏟一刀,都要檢查壁畫是否損傷——楊文宗對此很擅長。
揭取完畢,把壁畫背部朝上放在托板上,由專業人員來清除背部殘土。
這部分工作完成時,已近深冬,墓室冷且潮濕,只能到2015年春天再繼續。
2015年最重要的任務是幾幅大壁畫的整體搬遷。
壁畫體量過大,需要用吊車吊走。
用吊車,就要把墓頂挖開。
於是有一段時間,一部分人員在墓頂上挖外圍的土,另一部分人則在墓室里,繼續清理、加固、揭取另外幾幅壁畫,包括那幅被鑿了大洞的《玄武圖》,還有穹頂上的《日月星象圖》。
到2015年7月,《玄武圖》揭完,墓頂的土也挖得差不多了,工作人員開始拆除穹頂。
穹頂是一塊磚一塊磚地拆除的,每塊磚都有編號,方便未來復原——倒未必也用這些磚,但務必以此為參考。
接下來三個月,是三幅大畫的整體搬遷:不單要搬走壁畫的顏料層和地仗層,還要搬走背後的支撐層——磚壁。
過程中難免震盪、顛簸,楊文宗和王佳他們,要想辦法防止壁畫空中解體。
方法是為支撐層的磚牆上刷上厚厚的一層高粘性混凝土材料。
這種材料由西安建築科技大學研發,據說「能抗十級地震」。
磚縫中的土,也要全部清理,用混凝土填平。
壁畫的正面,先塗上一種樹脂膠粘劑,再包上一層紗布,上面架一層「木龍骨」,外面再裹上石膏。
在最外圈,又為它焊接了一層長方體的鋼架,鋼架與石膏之間,以木條和木板填充,防止晃動。
這三幅壁畫,現正躺在陝西歷史博物館西北角一個臨時庫房裡。
博物館本身有一個壁畫庫,花了一千多萬元改造,其中藏有壁畫四五百幅,大部分是多年前揭取、亟待修復,又或者修復完了卻沒什麼展出價值的壁畫。
韓休墓的三幅壁畫太大,放不進這個專業庫,博物館只好拆了員工食堂邊的車庫,裝上空調、換氣扇,增添了防塵、防光照設備和測量儀器,把它改造成臨時庫房來存放。
現在,三幅壁畫依然如搬遷時裹得那般嚴實。
一個月前,王佳在《山水圖》的石膏位置上打了一個孔來觀測。
「狀態不錯,我們很快就開始寫方案、論證、修繕。
」王佳對南方周末記者說,這也是為什麼《樂舞圖》和《山水圖》只能以臨摹畫形式出現在「風華重現」展上的原因。
韓休墓中的《高士圖》原本有六幅,已被盜走兩幅。
而墓中其他陪葬物品,也早被取得七七八八。
圖為修復後展出的《高士圖》。
(陝西歷史博物館供圖/圖)
修復在陝西歷史博物館壁畫修復室進行。
修復室防塵,恆溫恆濕,也由義大利人設計。
王佳今年三十歲出頭,他讀大學的時候,已經有了文物保護這樣的專業。
早些年,參與壁畫保護工作的上一代文物工作者,大多畢業於化學、物理、歷史考古專業。
章懷太子、懿德太子墓里的大部分珍貴壁畫,都是他們修復的。
化學、物理專業與壁畫修復的材料密切相關。
壁畫揭取時,鏟子從地仗層下刀,相當於將壁畫與支撐體剝離。
壁畫帶回修復室,頭號工作就是重做支撐體。
1950、1960年代,老師傅都用石膏來為壁畫做支撐體。
石膏固化效果快、強度高,但三十年後,當年修復的許多壁畫,開始斷裂、糟朽,甚至變形。
1960、1970年代,修復專家們改用木龍骨與環氧樹脂做支撐:用木頭打上邊框,橫豎打上幾條龍骨,再大些的壁畫就用角鐵,強度夠,重量也輕,再用環氧樹脂把它們進行高黏度粘合。
但木頭會變形,也容易被蟲蛀,角鐵則容易生鏽。
1980年代,耐銹、不變形,重量也更輕的鋁合金就成了理想的替代品。
這種方式直到現在也沒出現什麼弊端,但支撐體仍在更新換代,最新的材料,是用於飛機機翼的蜂窩鋁板,它們強度更大,質量更好,當然也更貴。
新材料的選擇十分謹慎。
「必須經過一定時間的驗證,才能證明它可被使用。
」王佳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其中一個驗證原則,是「可逆性」:「就是任何時候,後人想把它去除,都可以不必太費力,以便進行更好的材料替換。
」
除了支撐材料,清理壁畫表面時的清潔材料、填充壁畫缺失部位的填補材料、蜂窩鋁板與地仗層之間的過渡材料,都要仔細計較。
「美術修復一般要有相當強的美學功底。
紙上繪畫一般都要畫得讓人看不出來,唐墓壁畫從繪畫感覺和顏料上,都不可能做到完全一樣。
」王佳向南方周末記者介紹。
國寶級文物《客使圖》,1970年代從章懷太子墓出土時,右下角就有缺失。
1980年代修復時進行了石灰材料填補,但白石灰的顏色與整幅泛黃的壁畫相比十分突兀,於是又用相近的顏料重新做色。
現在,在壁畫珍品館中,依然可以看出修復時「做舊」的痕跡。
王佳在修復室為四幅《高士圖》奮戰之時,楊文宗正在北京,受邀為故宮上百幅壁畫出謀劃策。
故宮擁有全中國最好的文物修復師,但在壁畫一科,也要向外求助。
2014年春,時任北京故宮博物院副院長紀蓉帶領故宮文保科技部的二十多位專業人員,對國內重要的文保機構進行考察和調研。
最終在2015年8月簽署協議,將陝西歷史博物館列為「故宮院藏壁畫保護修複合作項目」惟一合作方。
故宮的壁畫,大多是元明清時的寺觀壁畫。
有些百年前就被收進故宮,保存在未經過多人為干預的庫房環境中,隨著四季變換,滋生了包括起翹、斷裂、脫落、霉變等病害。
除了請人修復,故宮也希望通過合作,培訓一批有經驗的壁畫保護工作者。
楊文宗在故宮修復的第一幅壁畫是《觀音舉杯圖》。
從有限的記錄和繪畫風格來看,這幅明代壁畫也許來自山西的廟宇,更多的信息則不得而知。
根據壁畫的質地、製作工藝以及病害特徵,楊文宗和同事馬藝蓉先是模擬出了一小塊實驗塊,在上面進行修復實驗。
實驗充分後,才能在本體進行。
「文物本身是不能拿來實驗的,修復必須做到萬無一失。
」楊文宗嚴肅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比如清洗,必須確認使用的清洗劑不會對它的顏色產生影響才行。
」
2016年5月,《觀音舉杯圖》的修復才告結束。
故宮幾百幅壁畫的基礎保護全部完工,大抵要到兩三年後。
要想讓百幅壁畫在各方面都達到理想狀態,則是相當漫長的過程。
維護也是來日方長的事。
安放在陝西歷史博物館壁畫珍品館中「健康壁畫」們,王佳們每月巡查。
及時發現異樣並修補。
這些寶貝極少離開展櫃——和陝西歷史博物館其他特色文物如青銅器、金銀器、唐三彩不同,它們實在過於脆弱。
韓休墓的三大幅壁畫,剛剛得到了再一次的關照。
2016年8月21日,來自故宮博物院、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中國國家博物館、敦煌研究院等十餘家文博單位、院校的專家在陝西歷史博物館開會,討論韓休墓壁畫的修復和保護。
會議上專家們達成一致:對未來修復完成的韓休墓壁畫,進行復原展示——曾經被仔細編號的墓磚,也許終能不辱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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