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之水談文學與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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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詩亮

揚之水又要寫一本新書了。

這一次,她把目光集中到了一直很喜歡的《金瓶梅》上,討論的是她一直很關注的名物問題——用她自己的話來說,就是「一器一物」。

自1999年出版《詩經名物新證》以來,自嘲「缺乏理論研究天分」的她,始終醉心於考證古人的日常生活細節,甚至是旁人看來沒有太大意義的「細枝末節」。

她最有興趣的,是像偵探一般,探究這樣兩個關於名物的問題:「什麼名稱?什麼用途?」去年她在洛杉磯大學加州分校開了一次講座,主持人李旻在開場白里引用了西哲的一句話,來介紹她的研究:「命名是思想的詩意的瞬間。

」揚之水說,自己所要做的,便是尋找曾經有過的「詩意的瞬間」,以及這些瞬間之所以發生的緣由。

孫機先生在《奢華之色》的序言中說,他曾想編印一部《中國古代首飾》圖錄,但因為圖錄所涉器物的收藏單位很分散,計劃最終被迫擱淺。

而《奢華之色》所論述的宋、元、明三朝首飾,您通過對「江南七省市及京津地區相關的博物館逐一巡禮請益」,才能接觸實物、掌握材料,能具體談談其中的情況嗎?

揚之水:這件事有當時的各種客觀原因,現在不必去說了,我想到的是另一個話題:有的事通過課題可以做得很好,或者說不通過課題就做得不好。

但是,有的事通過課題那就做不好。

北大段晴教授說的一句話我印象特別深,她說學術研究不要說不掙錢,反倒要靠錢來養。

她說的錢還不是說國家資助,而是自己掏腰包。

那麼,憑什麼自己掏腰包呢?就是因為出於自己的興趣,根本不考慮其他。

不光是中國,國外也是這樣,我認識一位在美國學考古人類學的年輕朋友,他從小喜歡考古,高中就去國外留學,他爸爸就跟他說,你得想好了,學人類學將來是不掙錢的。

但他有這個興趣。

我印象中漢學家宇文所安說過,他爸爸曾經告訴他,他要是選擇漢學,將來可能吃不上飯,但他堅持選擇以漢學為業,現在也自得其樂。

學者教授在國外和其他行業像醫生、律師之類比,收入也是比較低的。

國內做研究也是不可能掙錢,用不著太多的人去做這件事,真正有興趣的人去做就夠了,學術研究太過職業化,就會出現很多的問題。

當然,不可能大家都業餘去做學術,也不是說非得有錢有閒才能去做學術,那就變成富人專屬的了,我自己也不是什麼闊人。

起碼是得沒有衣食之憂,不用靠學術去謀生,最重要的應該是興趣。

對我而言,我覺得段晴說得很對。

當然,這裡都是指的人文社科。

我們知道,在我國的文物研究中,首飾得不到重視,甚至不被視作古董文玩中的一個門類,但現在窖藏和墓葬中發掘出的首飾精品卻又越來越多。

而在歐美大博物館裡,珠寶首飾是展陳重點。

在您看來,整理古代首飾,我們能夠從西方學者的研究工作中學到什麼?您曾遠赴國外,去現場考察西方博物館的藏品,能談談您的看法嗎?

揚之水:我倒不是通過西方學者研究工作去看這些展覽。

西方學者對古希臘、羅馬及兩河流域都是有研究的,如烏爾王陵就是英國人發掘的。

我在大英博物館看近東文物的陳列,展板上都有背景知識介紹如出土情況等,那是因為西方學者本身對這些都是有研究的,有些金銀飾品還會復原出人原本是怎麼戴上的。

但是中國金銀首飾的出現本來很晚,漢代才開始流行,早期在中原地區就非常少見。

清以前中國的金銀首飾幾乎就沒有傳世品,都是後來經過考古發現的,外國人並沒有參與,所以西方博物館裡收藏的那些為數不多的中國金銀首飾,西方學者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也不知道如何穿戴。

我去大英博物館中國廳看展出的金銀首飾,整體感覺是「撮堆兒」式的展覽,很少有一件件展出的,都是一堆堆的,因為西方學者對它們沒有研究。

話說回來,金銀首飾本就不是人家的重點,他們做得較好的是外銷瓷。

過去咱們好多瓷器遠銷海外,有一陣子,十八、十九世紀的時候,歐洲還颳起了中國風。

金銀首飾也沒出口,人家都看不到實物,拿什麼去研究呢?所以西方學者對瓷器感興趣、有研究,想知道出自哪個窯口,是怎麼回事。

像漳州窯,他們原來都叫汕頭器,經過千方百計找窯口,才弄明白真正的產地。

外銷瓷國內原本是不受重視的,尤其是那些被稱為汕頭器的,屬於製作工藝不太好、藝術水平也比較低的,一直遭到忽視,近些年因為提倡中西交流,外銷瓷成為一個課題,才得到重視。

原本主要就是西方人做這方面的研究。

對中國金銀首飾的研究,西方學者根本就沒有做。

就看這次的大明展,是由梁莊王墓引起的,西方學者說沒見過這麼多東西。

其實是因為梁莊王墓里的東西比較集中比較豐富,中國其他地區的藩王墓出土器物還多著呢,像肅王家族墓,在蘭州上世紀五十年代、七十年代以及之後都做過考古工作。

再有江西益王家族墓、湖北蘄春荊王家族墓,出土金銀器都在各地辦過大展,只不過梁莊王墓比它們都集中,特別是考古工作做得比較好,所以西方學者就關注到了。

您的學術視野非常開闊,早年關注古詩文中的名物、唐宋士大夫生活,近年來研究中國古代金銀首飾,又延伸至敦煌藝術名物和佛教藝術。

眼光、足跡已經從「中土」到了「西域」乃至佛教發源地——印度。

我很好奇的是,除了中國這些金銀首飾,中國周邊地區,例如蒙古、俄羅斯、中亞、印度、東南亞,有沒有同類工藝品呢?您有沒有考慮過將其他國家這方面的研究納入自己的著作之中,使之更加完善?

揚之水:對周邊地區的同類工藝品,我看了好多,美國、俄羅斯、印度、印尼、斯里蘭卡我都去過,它們的博物館也拍了很多的照片,也買了好些書。

這些基本上是作為自己的知識背景,讓我在研究中國的東西的時候,腦子裡還有一些國外的東西,不是眼睛只看到中國。

我是沒有條件做研究的,要研究這些東西,至少得精通一門外語,最好是懂兩三門外語。

所以我沒有這個條件,但是我把這些當作自己的知識背景,起碼在腦子裡多積累一些圖像,像波斯的、希臘羅馬的東西,在大英博物館、弗利爾博物館、柏林博物館、羅浮宮、大都會這些地方都看了不少。

我曾經想過,把我看到的這些照片編一本圖錄,也就是一本資料集。

因為就算這麼一本書,國內都沒有,想想容易,做起來還是比較困難的。

我還是發揮我的長項吧。

研究佛教藝術,需要掌握佛教、梵文等領域的知識,但您是「半路出家」,中年以後才開始接觸這些方面。

白化文先生評價您是「轉益多師」,您能談談其中的情況嗎?

揚之水:其實我寫《桑奇三塔》,也還是因為大陸沒有這麼一本書,才不得不自己動手來寫,我覺得沒有這麼一本書太不應該了。

但佛教是一片海,太深了,所以我寫完就趕緊跑開了。

包括敦煌名物研究也是,因為特殊的機緣,跟新加坡的袁旔女士一起同樊錦詩見面,她向樊院長提了一個建議,然後就有了這麼一個課題。

我也是寫了一本書然後就撤退了。

因為這不是我的長項,起碼對佛經的義理這些更深層的東西有所了解才能深入下去,所以我只是在世俗層面考證了一些器物。

您也去日本看過當地的博物館。

和西方一樣,日本收藏了很多中國的文物,能否介紹一下您的心得、感想?在您看來,日本人在這方面的研究,水平如何?西方對物質文化的研究蔚為大觀,台灣方面,中研院史語所也有關於「物質文化」的龐大研究項目。

不知道您是否關注過這些方面的研究,對您本人的研究是否起到幫助作用?在您看來,您的名物研究,能夠納入物質文化研究的範疇嗎?

揚之水:日本人的研究,我們一貫認為是比較深也比較細的,還有西方,包括海外,也有一批做物質文化的,他們也都很重視器物的細節,而且角度很新穎。

但是他們重視的細節和我重視的是不一樣的,也是我在《北京青年報》的採訪里說的,我是重視一器一物的發展歷史,而不是他們所說的物質文化。

在我看來,物質文化研究還是太過粗線條,不是說不能把某件東西放在歷史背景里談,但是最起碼得把這個東西的始末源流從頭到尾弄清楚才行。

需要理論素養、關注形而上的物質文化研究,不是我真正關心的,也不是我的長項,我關注的完全是形而下的。

您最近開始關注「文物與文學」這個題目了,去年12月在南京博物館做過以此為題的講座,首都博物館請您去講座,也是講這個題目。

揚之水:南京市博方面是因為他們請我去講座,問我要講什麼題目,我突然想到,市博藏了不少明代功臣墓出土的金銀首飾,可以跟《金瓶梅》結合起來,說說「文物與文學」。

首都博物館講的「文物與文學」,內容會與我在市博講的稍有不同,因為這個題目下可以包括很多東西。

你可能也注意到,近些年來,各地的展覽辦得非常多,《東方早報·藝術評論》專門有一整版是講各地的展覽。

這確實是因為各個博物館都在努力,希望以出色的展陳評上每年的全國十大精品展,提升自己的層次,有的二級博物館也希望借這個機會升為一級館。

包括各個地方的縣級博物館也在蓋新館。

也正因為這樣,展覽就特別的多,很多博物館把多年沒有拿出來的東西都拿出來了。

這就需要策劃展覽選題。

我到博物館看東西的時候,人家也會問我有沒有什麼展覽選題。

我想到以往的展覽主題都是跟歷史結合的比較多,過去一進一個博物館,就是一個通史陳列,現在起了一些很好聽的名字,比如湖州博物館的「吳興賦」,曹錦炎給起的名字,又比如揚州博物館的「廣陵潮」,還有其他四個字的名字,帶點詩意,都很好,但基本上還是歷史陳列,跟文學結合的就比較少。

我看過台北故宮出的一些圖錄,他們早就開始做這件事了,因為他們的展品更換的頻率比較高,就得弄點吸引人的,比如說他們展出過文物上出現的人物故事圖,或者是赤壁賦專題展。

就是像大明展,館方說,關於中國的展覽每五年做一次,也是要給展品賦予講故事的功能,我是為了這個展覽專門去看的,但實際上要把一個故事講好,這個標準太高了,要把和文物有關係的各類材料都吃透了,才能講好一個故事。

他們有這個想法,但我看完展覽並沒有覺得講出了一個故事。

當然,能夠辦這樣一個大展,也是不容易的。

說到講故事,您前面說要和《金瓶梅》結合起來,這裡面可以講的故事那就太多了。

揚之水:1990年的時候,金良年他們就在上海古籍出版社出了一本《金瓶梅鑑賞辭典》,考證了書里的很多東西,但是這本詞典不配圖,而且他們動手比較早,看到的東西遠遠沒有我們現在看到的多。

白維國也主編過一本《金瓶梅詞典》,主要關注語詞的解釋,因為他是社科院語言所的。

所以我覺得還可以結合現在出土的這些東西,利用展覽講很多的故事。

其實我也到處跟人呼籲——你看首都博物館藏了那麼多金銀首飾,我幾年前就跟他們說,可以辦一個展覽,他們大概覺得首飾太小,一件件擺出來,觀眾不知道怎麼回事。

其實還得看具體怎麼做了。

現在大家常說「讓文物活起來」,這個「活」不是動畫效果,像很受大家歡迎的《康熙南巡圖》動畫,而是說跟時代結合起來,跟其他門類如文學、歷史結合起來。

我們有幸生活在這個讀圖時代,就應該有新的思維方式,也得充分利用我們這個時代才有的資源,像這麼多考古發掘的新文物。

有了這些文物,我們讀詩或者小說的時候,腦子裡馬上就有了立體的圖像,讀書就不再是單線條的,變得有意思多了。

您能具體舉幾個例子嗎?

揚之水:我以前出《終朝采藍》的時候,李旻給我寫了一篇序《詩中物與物中詩》,其實就是角度的選擇,你可以站在詩的角度,詩就是廣義的文學,也可以站在物的角度,物就是器物或者圖像,不斷變換角度看這些東西,看器物的時候可以想到詩和小說,讀詩和小說的時候可以想到器物。

上海古籍出版社和中華書局出的古典文學叢書,我是忠實讀者,從一開始我差不多就是出一部買一部,一直追捧,因為能入選的都是有專精研究的大家之作,他們做的箋注我特別感興趣,講解的交遊、典故等對我來說也特別有用。

這些書就放在離我最近的一個書櫃里,是經常會翻的,但是它們的箋注普遍有一個問題,就是一涉及名物,往往就出錯。

最有名的溫庭筠的《菩薩蠻》,「藕絲秋色淺,人勝參差剪。

雙鬢隔香紅,玉釵頭上風」這幾句,所有箋注都解不好什麼是「人勝」,最多引幾句《荊楚歲時記》,說一下最早的出處。

對「人勝」的註解,就是我說的對一器一物的關注。

「人勝」從魏晉南北朝到明清一直都在詩詞小說中出現,實物也是有的,但歷朝歷代是有變化的,到了溫庭筠的時代還引《荊楚歲時記》,其實兩個不同時期的「人勝」已經不一樣。

我去年春天發現了它的實物,所以這句詞我一下子就讀懂了,而且把「人勝」的歷史也從頭到尾解通了。

這個問題我也是關注了很久,寫了好幾篇考證,不斷刷新自己的認識,最詳細的一篇,已經收在不久會出版的一本會議論文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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