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峁遺址更新中國文明起源認識 探訪國內已知最大史前城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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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峁遺址出土的玉雕雙面人頭像

【核心提示】石峁遺址的發現改變了學術界對新石器時代中國史前文化格局的認識,引起了學術界關於中國文明起源與形成過程的反思,為正在進行的「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輸入了新鮮血液。

石峁遺址聚落等級化趨勢明顯,環壕、城垣等防禦設施成為聚落構成的重要組成部分;祭祀、占卜等現象常態化;大型宮室、祭壇、王陵等考古發現對進一步理解「邦國、王國、帝國」框架下的中華早期文明具有重要意義。

從黃土高原北部邊緣的陝北榆林東行100多公里,穿過神木縣高家堡古鎮,沿著彎曲的小路,爬上山坡,眼前溝壑縱橫,一望無際。

禿尾河北側,一座盤延在山樑上的古城橫亘在北方的天空下。

山樑的最頂端,石峁遺址考古隊的旗幟在獵獵西風中飄揚。

北京大學教授嚴文明曾表示,石峁城址引人注目之處在於,這座總面積超過400萬平方米的古城,遠大於年代相近的良渚遺址(浙江,300多萬平方米)和陶寺遺址(山西,270萬平方米)。

這些史前古城的考古發掘,一次次地更新著學術界對中國古代文明的認識。

同行的石峁遺址考古隊領隊、陝西省考古研究院副院長孫周勇研究員介紹,石峁城址獨特的石砌建築結構、關鍵的地理位置、重要的文化內涵,為探討中國文明的起源和發展過程提供了新的研究資料。

或已進入階級社會

石峁遺址發現於20世紀二三十年代,1976年,陝西省考古研究所(2006年更名為陝西省考古研究院)戴應新根據當地群眾提供的線索來到石峁考察。

沉睡了4000多年的石峁遺址,從此進入考古學家的視野。

20世紀80年代以來,西安半坡博物館等機構先後開展了調查及小面積發掘。

「作為石峁遺址的主要組成部分,石峁城址是在2011年的區域系統考古調查工作中發現並首次確認的。

」陝西省考古研究院院長王煒林說,經國家文物局批准,2012年開始,陝西省考古研究院與榆林市文物勘探工作隊、神木縣文體局三家機構組成聯合考古隊對石峁城址的城牆結構和城垣走向展開了細緻的勘查,確認石峁城址由「皇城台」、內城和外城三座基本完整並相對獨立的石構建築群組成。

「皇城台」是當地民眾口耳相傳的一種稱謂,是一個山頂的平壩,大體呈方形,周圍由石塊壘疊而成,面積8萬餘平方米,建在內城偏西的中心部位。

考古人員從「皇城台」的區位及高度分析,它是整個古城的核心區。

與內、外兩城不同的是,「皇城台」沒有明顯石牆,全是塹山砌築的護坡牆體,石塊布滿綠色苔蘚痕跡,砌築的護坡牆體保存完好,北側一段高達20餘米,護牆自下而上斜收趨勢明顯,在垂直方向上具有層階結構。

石峁遺址的內城將「皇城台」包圍其中,依山勢而建,大致呈東北—西南向的橢圓形。

考古調查發現其城牆大部分處於山脊之上,為高出地面的石砌城牆。

經測量,其石牆現存長度有5700多米、寬約2.5米,其中保存最完整的一段高出現地表1米有餘。

考古調查與勘探表明,石峁城址的外城是利用了內城東南部分牆體,向東南方向再行擴築的一道弧形石牆,其絕大部分牆體為高出地面的石砌城牆,現存長度約4200米,寬度為2.5米左右,保存最完整的一段也高出現地表1米多。

孫周勇告訴記者,依據地形差異,石峁牆體建造方法略有差異,其構築方式包括了塹山砌石、基槽壘砌及利用天險等多種形式。

在山石絕壁處,多不修建石牆而利用自然天險;在山峁斷崖處則採用塹山形式,下挖形成斷面後再壘砌石塊;在比較平緩的山坡及台地,多下挖與牆體等寬的基槽後壘砌石塊,形成高出地表的石牆。

這些石牆均由經過加工的砂岩石塊砌築而成,打磨平整的石塊多被用於砌築牆體兩側,牆體內石塊多為從砂岩母岩直接剝離的石塊,交錯平鋪並間以草拌泥加固。

考古調查發現,在內、外城城牆上均有石牆由溝底攀山坡而上的跡象,外城還發現了溝壑底部的加寬石牆,石峁城址內形成了一個相對封閉的獨立空間。

內城城內面積約210餘萬平方米,外城城內面積約190餘萬平方米,石峁城址總面積超過430萬平方米。

另外,在「皇城台」和內、外兩城城牆上均發現有城門,內、外城城牆上發現了形似墩台的方形石砌建築,外城城牆上還發現了疑似「馬面」的建築。

石峁遺址這些規模宏大的工程需要有效動員並組織大量的人力和物力,顯示出中國早期文明形成關鍵階段的社會發展程度,或許代表了階級的形成。

「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

考古工作者只有通過對遺址的發掘,根據出土的材料和器物,才能對遺址的修建、使用和廢棄年代、布局、功能有不同程度的新認識,揭示所對應的那個時代的社會形態、聚落形態演變。

」孫周勇說。

在北方文化圈具有核心地位

步入石峁遺址外城東門,由青褐色的亂石片堆壘的城牆、墩台遺址平整,殘存的城牆有3米多高,站在墩台高處俯視,內外城廓錯落有致,氣勢恢宏。

東門建在外城東北部,門道為東北向,由「外瓮城」、兩座包石夯土墩台、曲尺形「內瓮城」、「門塾」組成。

東門遺址的牆體中,每間隔1米左右距離,就會插有一根原木,外形及木纖維結構仍清晰可見。

這些原木的年代經碳14測年,並結合相關技術手段,通過專業儀器的測定,屬於龍山時代中晚期至二里頭早期。

已經清理的一處「馬面」,位於外城東門北側約50米處,凸出城牆牆體6米。

因牆體曾被盜掘而坍塌,外側牆體和文化層受到了較為嚴重的破壞。

考古工作最初由清理外城東門附近倒塌的城牆牆體展開。

孫周勇介紹,2012年對石峁外城東門遺址的考古發掘,確認了體量巨大、結構複雜、構築技術先進的門址、石城牆、墩台、「門塾」、內外「瓮城」等重要遺蹟,出土了玉器、壁畫及大量龍山晚期至夏朝時期的陶器、石器、骨器等重要遺物。

發掘工作重要的收穫之一就是清理出一些層位關係明確的遺蹟和一批年代特徵明顯的陶器和玉器,為確認石峁城址的年代提供了重要證據。

結合地層關係及出土遺物,初步認定石峁城址最早(皇城台)當修建於龍山中期或略晚,興盛於龍山晚期,夏朝時期毀棄,屬於我國北方地區的一個超大型中心聚落。

中華文明探源工程首席專家、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所長王巍認為,規模宏大的石砌城牆與以往發現的數量龐大的石峁玉器、石器,顯示出石峁遺址在北方文化圈中的核心地位。

考古發掘工作不僅為石峁玉器的年代、文化性質等問題的研究提供了科學的背景,更對進一步理解「古國、方國、帝國」框架下的早期文明格局具有重要意義。

考古人員還在石峁遺址東門外的一處「馬面」旁坍塌的築石中發現一尊石雕人面像,石像為砂岩質地,高20多厘米、寬十幾厘米,眼睛深陷、鼻子高聳,呈現出典型的北方民族的特徵。

此前,「皇城台」區域也曾發現具有類似特徵的20多件石雕人面像,這些人面像面部輪廓成幾乎標準的橢圓形,從底料中被清晰地勾勒出來,雕刻得栩栩如生。

2014年,考古人員對石城牆的構築方式進行了成功「解剖」,揭開了4000多年前城防建築起始階段的構築技術與方法。

「解剖」發現,石砌城牆是由石塊和草拌泥構築而成;城牆因地勢開地槽築基,尤其是靠向城外方向的基槽要向下深挖一米左右,需砌上一米左右深的石塊之後,再與面向城內的地面找平,向上繼續砌築城牆。

這種地基既防止了城牆向外坍塌,又確保了城牆堅固耐用。

石峁遺址考古隊副隊長邵晶介紹,目前還沒有對石峁城址展開大規模發掘,只對外城東門旁的一段垮塌牆體進行了清理,並在牆體中發現了6件玉器。

這證實了當地傳聞,在殘垣斷壁中可以採集到玉器。

早在石峁遺址發掘之前,流傳在外的石峁玉器就非常出名。

神木縣文物管理委員會辦公室主任屈鳳鳴告訴記者,「20世紀70年代,有考古人員在石峁徵集到127件玉器,其中不少被陝西省博物館收藏。

目前,流失在世界各地的石峁玉器有4000件左右。

」大部分玉器出自石峁遺址城牆之內,這意味著石峁石城的建城者將琢磨好的玉器成品穿插在築城時壘砌石塊的縫隙之中。

優質玉料本身的稀有性,使得玉器成為當時社會中的頂級奢侈品。

建築本身用玉的情況,在迄今的史前考古發掘中很少出現,只在商代建築基址有零星的發現。

石峁先民為何用玉器築城?

「古人在石頭建築中放入玉器,不是作為建材使用,而是為了避邪。

此種行為的根源在於以玉石為神聖物的信仰和觀念。

」中國文學人類學研究會會長、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員葉舒憲說,「史前玉文化中常見的玉兵器,以往的學界爭論在於其用途方面,即玉兵器究竟是作為實戰武器使用還是作為儀仗的禮器?現在看來,玉兵器的產生是以實用性玉工具為基礎的,但玉兵器本身卻不是實戰武器而是禮器,即驅鬼避邪類信仰所催生的精神武器。

」葉舒憲表示,「祀與戎」合二為一,玉制兵器的功能在於從精神信仰上防禦和化解實際的武力攻擊,即「化干戈為玉帛」的中國式和平理想,其物質的和觀念的前提是由北方紅山文化和南方良渚文化在5000年前奠定的基礎。

玉兵器和玉禮器的出現是華夏文明起源時期特有的文化現象。

石峁遺址已經陸續發現了80多個或集中或分散的頭骨,被較為集中地掩埋在城門或城牆附近。

外城東門附近下層地面里發現集中埋置人頭骨的遺蹟兩處,均有24個頭骨。

一處位於外瓮城南北向長牆的外側;一處位於門道入口處,靠近北墩台。

這兩處人頭骨擺放方式似有一定規律,但沒有明顯的挖坑放置跡象,擺放範圍為外瓮城外側呈南北向橢圓形,門道入口處的遺蹟略呈南北向長方形。

經初步鑑定,這些頭骨以年輕女性居多,部分頭骨有明顯的砍斫痕跡,個別枕骨和下頜部位有灼燒跡象。

這麼多的人頭骨被較為集中地掩埋在城門或城牆附近,加之城牆間極其奢侈的建築用玉,這其中包含了4000多年前先民怎樣的文化觀念和信仰體系?

考古人員認為,城牆上的玉器和城下的女性頭骨足以營造出一種強大的精神信仰氣場,用今人容易理解和接受的語詞可稱之為「避邪神話」。

玉器被認為能夠避邪防災、護身防病。

從民間信仰角度看,玉能通靈,通靈即通神。

有了這樣的史前觀念大背景,再看把琢磨好的玉器放進城牆內部的做法,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就可釋然。

對於一切外來入侵者,地下的人頭和地上的玉器組合起來,石峁城址不只是一座物質的建築屏障,更是一座符合史前信仰的巨大精神屏障。

對於城內的居住者而言,還會有比這更加強大有力的精神安全保障嗎?

源於新石器晚期的巫術和祭祀,很可能是後世中華之「禮」和禮制文化的直系源頭。

「在古人的信仰世界中,建築絕不只是一種工程技術的產物,同時包含神聖性的營造過程。

建築巫術現象之所以在考古發掘中頻繁出現,這和華夏遠古宇宙觀下的吉凶禍福觀密切聯繫在一起。

」葉舒憲說,龍山文化以來的建築巫術活動,目的無非是針對兩類防禦對象,一類是實際的外來攻擊者——敵人;另一類是虛幻的神話想像的攻擊者——鬼怪遊魂。

石峁壁畫技法成熟

壁畫作為一種裝飾品,在石峁遺址一些重要和高等級的建築物上普遍存在,由此,石峁遺址成為龍山時期遺址中發現壁畫數量最多的遺址。

2015年10月,考古人員在石峁遺址外城東門遺址內,發現一塊目前最大的史前壁畫殘塊。

據推測,這塊壁畫殘塊應該是城牆牆體坍塌後,被埋在了土層下。

壁畫殘塊一部分正面朝下,背後有草拌泥。

按照壁畫發現的位置推測,這塊壁畫以前應該是繪在外城東門門道內側的牆壁上,壁畫面積將近40平方厘米,而此前在遺址內發現的面積最大的壁畫殘塊為30平方厘米。

此次發現的壁畫殘塊與之前在外城洞門口和皇城台發現的壁畫殘塊整體風格一致,圖案由幾何圖形構成,以白灰面為底,包含了紅、黃、黑等幾種顏色。

在東門附近一段石牆牆根底部的地面上,成層、成片分布的壁畫殘塊有200片之多,部分壁畫還附著在晚期石牆面上。

它們以白灰面為底,用紅、黃、黑、橙等顏色,勾繪出幾何圖案,經過研究、分析,這批壁畫無論在製作工藝還是繪製技法上都和漢代以後的壁畫較為相似,這說明中國早期壁畫的製作工藝及繪製技法早在4000多年前的史前時期就已經確立。

「或許是宗教或巫術的感召促使先民不辭辛勞地創作了這些壁畫。

」西安美術學院教授王保安介紹,「壁畫最早被先民利用來裝飾宮殿或城牆,作為觀賞娛樂和宣揚禮制的手段。

春秋時代的墨翟在回答禽滑厘怎樣使用錦繡等工藝美術品的時候,就曾提到商紂時有宮牆文畫。

」王保安認為,石器時代是中國繪畫的萌芽時期,伴隨著石器製作方法的改進,原始的工藝美術有了發展。

「若干年以前,我們所掌握的中國繪畫的實例還只是那些描畫在陶瓷器皿上的新石器時代的紋飾。

後來,在雲南滄源發現的岩畫反映了人類的活動,包括狩獵、舞蹈、祭祀和戰爭。

岩畫的構圖更趨於複雜,所表現的內容也由單個的物體發展為互相關聯的具有動感的人。

」王保安說,「石峁壁畫採用起稿線,這讓我們看到了中國繪畫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

「皇城台」遺蹟顯示巫覡階層存在

登上東門墩台瞭望,當地民眾以前修築的道路一部分就在石峁古城外城牆遺址上。

從東門到「皇城台」,要翻兩座山、越三道溝。

在此實習的西北大學文化遺產學院研究生衛雪帶著記者來到「皇城台」。

「皇城台」是大型宮殿及高等級建築基址的核心分布區,8萬平方米的台頂分布著成組的宮殿、池苑等建築遺蹟和壁畫、鱷魚骨板、鴕鳥蛋殼等珍貴文物。

其周邊塹山砌築著堅固雄厚的護坡石牆,自下而上斜收趨勢明顯,將皇城台緊緊包圍起來。

目前,考古隊在垂直達70米的方向上發現有九級石牆護坡的層階結構,猶如巍峨的階梯式金字塔。

考古人員通過地層關係,考證從古城裡出土的陶器、玉器及出土遺物,初步認定最早一處修建的就是「皇城台」,在龍山中期或略晚(距今4300年左右);其後向內城擴展,在龍山文化中晚期;於龍山文化中晚期至夏代,延伸至外城。

記者在「皇城台」的一道護坡石牆上看到,三塊大小基本一致的菱形石頭,構成一個「別樣的」石雕人面像。

從布局上看,先民通過浮雕眼框來表現眼睛,兩隻眼睛的中間隔一塊石頭。

邵晶認為,「皇城台」是石峁城址的核心區、祭祀區,巫覡階層和貴族居住的區域。

「不僅貴族居住區域、在重要的城防設施的核心區域,個別牆體上也使用了這種石雕的人面像。

」邵晶說,石雕人面像和菱形眼睛裝飾的大量發現,說明石峁存在一個掌握宗教權的巫覡階層。

通過對城址牆體的「裝飾」,產生一種威懾感,使其他地方服從自己的中心地位。

完整發掘尚需百年

考古人員在2013年發現的一座與石峁城址同時期的小山包疑為祭祀台遺址,坐落在外城南城牆外兩三公里的大山嶺上。

「祭祀台」地勢雖沒有外城「東門」高,但視野卻比「東門」墩台上開闊。

祭祀台考古發現了上下三層結構的建築遺址、祭祀坑及祭品等遺蹟遺物。

然而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何駑經現場考察認為,這個「祭祀台」很可能是石峁城址外圍的瞭望塔軍事防禦體系之中的一個。

石峁城址外圍這類縝密的軍事瞭望防禦體系,在中國史前城址當中是絕無僅有的,在中國史前都邑考古中尚屬首見,其學術意義極為重要而深遠。

「發掘工作已進行了4年,我們看到的僅是冰山一角。

」孫周勇告訴記者,目前對外公布的石峁城址的面積僅是石峁遺址的一部分,城址外圍還存在許多石峁遺址點,通過實時動態差分法測量,現在所知的遺址面積超過10平方公里。

而單就石峁城址來說,已經是國內目前最大的史前城址。

要對這座目前所見中國史前時期最大的石城進行完整發掘,國內文物專家達成的共識是:需要近100年。

「這個遺址的價值,我們今天不一定就能全部認識。

考古工作不是三五年就能結束,要幾十年甚至幾代人才能完成。

」中國考古學會前理事長張忠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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