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中國——尋找希臘人在亞洲最初創作的佛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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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極速歐化的阿富汗迎來了一個新的文化事件。

7月,法國東方語言學家富歇(A.Foucher,1865-1952)和他的年輕老婆從伊朗德黑蘭快馬加鞭秘密溜進阿富汗會見國王,一番調解後,要簽訂法國獨占阿富汗考古權利30年的文化協定。

與此同時,另一位考古學人英國的斯坦因(A.Stein,1862—1943)還被蒙蔽著,仍等待總統批准他所代表的英國博物館和印度考古局為阿富汗制定的考古發掘計劃。

是誰慫恿富歇規劃的獨占決定至今仍不清楚,但他絲毫沒有照會斯坦因一絲消息卻是確定的,儘管他們是非常好的朋友。

(微信ID:himalayanartcn)

斯坦因反覆寫給阿富汗國王的信都如泥牛沉海,渺無音訊。

作為當時最優秀的中亞田野考古學家,斯坦因此前在中國西北地區的三次探險故事世人皆知,絕對是那個世紀獨領風騷的學術明星。

當時的歐洲學界,正在為佛像的起源問題而進行著喋喋不休的爭論,在英屬印度聯邦的考古工作,尤其牽動著世界人心。

印度的秣菟羅、巴基斯坦的犍陀羅的佛像起源說都各有人支持,而熙熙攘攘的研究文章中最優秀的莫過於法國人富歇。

憑藉法國的漢學和印度學研究基礎,根據文本對照出來很多佛傳圖像和本生物語,富歇的書籍成為研究健陀羅佛教美術的入門必讀。

這一年,不知不覺成了中亞考古歷史的一個轉折點;確切地說是一個優秀的田野考古學家和一個優秀的語言學家的位置發生了轉換。

幾個月前,當斯坦因在印度桑奇遇見富歇時,還熱情地給予這位學者很多幫助。

英國的考古學者都十分喜歡這位目光如炬的理論家,歡迎富歇到印度各地的考古遺址參觀和給予評析指導,並支付給其薪俸報酬。

當然,斯坦因也把富歇當成兄弟知己一般談論在他心底翻騰的佛像起源假說:沿著《大唐西域記》玄奘在阿富汗求法路逆行,在北部大夏(巴克特利亞,Bactria)古國首都巴爾赫(Balkh)尋找直接證據。

因為玄奘進入印度之前在阿富汗迂迴巡禮路線讓所有人都難以費解,而且路過巴爾赫時的記載曾目擊了大量的佛教伽藍遺存。

莫非是希臘人在阿富汗最早產生希臘式佛教造像再傳播到巴基斯坦和印度?而且阿富汗境內的玄奘旅行路線一直沒有人進行科學考察和考古發掘,而在其他亞洲地區的佛教考古中玄奘的記錄都是考古發掘的直接指引手冊,玄奘的信息基本準確無誤。

也許玄奘法師當年也沒有想到,自己的考察路線千百年後還被人研究著,而且如法師當年一樣執著果毅。

富歇似乎在理論上也虛擬過這個傳播構架,而且大夏也是歐洲古典文獻中記述最為豐富的地區,「千城之國」的名頭或許可以推導出這些希臘城邦之間的聯繫。

天才的世界很多都是共通的,都有著超凡脫俗的想像力,但這個念頭到底是誰先想到的?可能只有天才自己知道。

雖然他們都高出一般的人群很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兩個人都是紀元前4世紀亞歷山大王和中國僧人玄奘的粉絲,都有些英雄主義情結,還有沉湎於希臘羅馬精神的懷古、崇古和文藝復興的信念之中。

過往的個人友誼在當前的國家榮譽面前總是那麼不堪一擊,作為法國人唯一扭轉中亞研究頹勢的機會,富歇不能等待斯坦因一起去探索這個假想,因為法國外交造就的文化浸染時代已經來臨。

「法國精神,亞洲肉體」的原則雖然荒謬,但地域間的物質文化發展不平衡卻是真實,富歇獲得了法國文化和平擴張時代賦予的新機遇。

「法國精神」終於蔓延到了文化政策中的考古規劃,讓其他國家的考古學人夢斷阿富汗。

30年的考古獨占計劃是一個漫長的、折磨人耐性的過程,這也許不公平,但有時一天內發生的事情,足以改變人的一生,甚至是毀掉一代人的理想青春。

尤其是斯坦因,要同時承受事業失落和友情背叛的雙重摺磨。

現實的一切使他不安,如同他自己所描述的一樣,是在一種悲哀的或竟是癲狂的狀態中度過。

在富歇從阿富汗寫給他的信件中,感謝他提供的一切物質幫助後又陌生地說:學術之上人人平等,從無挑戰,請靜候佳音。

冷靜而純潔的友誼,如流星一般只照耀了一剎那,便消失了。

人們常說斯坦因有一種「反對自己」的宿命,使他不能實現他的偉大計劃。

如果斯坦因當時選擇繼續在中國進行探險調查,可能會有更多的榮譽保障;但這偏是他不願意做的。

挑戰,只有不斷的挑戰新領域,才更有意義。

天才到中年以後似乎都有各種各樣的毛病,倔強、不完美、有瑕疵,才貴為真實,沒人會預料到今夜的夢和明天的太陽,斯坦因的計劃的確失算了。

此時此刻,在伊斯蘭土地上的異鄉人的憂愁、文化上的撕扯和挑戰的苦澀,也在等待著富歇夫婦。

理論家夫婦最初走向田野的時候都會感到新鮮,他們天真自信地逆著玄奘的旅行路線徒步到達巴爾赫,在調查佛教遺址廢墟的同時,也在古老的土地上尋找著希臘城邦的遺址和希臘式建築石塊的堆砌風格以區別於當地的粘土建築。

巴爾赫的田野同樣是一座巨大墓葬,在時間消磨下的碎片沙塵肆意掩埋著理論家在紙本上的想像,讓理論家消沉在考古發掘的無盡苦戰中卻一無所獲,最終成為葬送自己理想的掘墓人。

儘管哈金去支援過他們,並且指出了可能存在遺址的正確位置,但是在不適宜考古的季節,才智毫無作用的屈服於自然的力量,哈金也因為公務離他們而去。

富歇的精神受到這「苦役」生活的影響,產生了極大的痛楚,悲觀主義不斷地侵蝕著他們。

竭力堅持4年後,絕望的富歇夫婦因為染疾終於都倒下了。

富歇費勁心機開創的局面,也因為毫無激動人心的收穫,從最初的讚賞變為越來越多的指責,失去耐心的法國當局勸說他們儘快放棄,讓他們以考察東亞地區的名目「體面」地離開,富歇的這次考古經歷徹底宣告失敗。

富歇夫婦於1926年轉道日本、中國進行短暫修養旅行,調整心態。

1926年10月富歇精心繞道來到北京,在中法大學演講中,默默地審視著、談論著、告別著自己的過去,談論著《大唐西域記》關於阿富汗境內歷史地理考證和中國文獻對自己人生的深刻影響,富歇決定回到法國繼續自己的藝術史研究,告別亞洲的田野考古……

後來的富歇再也未曾踏進亞洲的土地。

相隔90年後的暑假某日,當我在北京的某個高校檔案館內整理一堆發霉的舊資料時,無意中找到了富歇的演講資料和照片,撣走上面的灰塵,恍如隔世又隔著永恆。

相片中的富歇淡淡微笑著,有一種解脫後的餘韻,這也成了我研究開始的地方,但使它重新浮現是一件越來越耗費精力的事情。

回到法國的富歇,還在關注著阿富汗的考古工作,參加所有的報告會議。

哈金接任後的考古工作卓有成效,一些新的考古遺址先後被發現,告慰了前輩富歇。

而對於之前的考古工作總結,時隔20年後,富歇在1942年終於出版了阿富汗第一本報告,論述了這一地區所發現的所有歷史遺蹟。

這些逐漸擺脫掉精英主義歷史考古的工作,慢慢融入世界考古學進程中,讓人忘記考古報告隱藏的如鯁在喉的人情世故。

心碎之後的斯坦因,在1930年感覺生命無法繼續等待了,時隔多年後再次來到中國準備第4次新疆考察,但不料還得再次承受折磨。

此時吾國的知識界在媒體煽動下已經群情激昂、洶湧澎湃,愛國主義教育發揮了極大作用,斯坦因必須要和中國學人合作才可以繼續開展學術調查,儘管斯坦因已能學會使用漢語交流,但他還是拒絕了。

一些政治主義思想開始影響吾國的考古學進程,分不清楚是好是壞,起碼再也不會輕易開放考古工地給外國人研究了。

儘管斯坦因的考察勉強成行,但時刻在後悔自己重走中國老路的決定,他不應該回頭觀望這片帶給他榮譽的故土,因為心態已變、無處還鄉。

後來,斯坦因繼續在圍繞著阿富汗的伊朗、敘利亞做了一些海洋絲綢之路的考古研究,但仍翹首盼望著進入阿富汗的機會,努力地等待著。

1943年,隨著法國本土在二戰中淪陷後政局也陷入混亂,對於海外考古的控制減弱;阿富汗因為宣布戰時中立,也獲得了一個短暫的和平期。

斯坦因終於在美國的贊助幫助下踏進久違的阿富汗,儘管雄心壯志要從巴米揚重新研究,但英雄遲暮,二個月後抱著遺憾染病逝在喀布爾,埋在了這片他一直期盼著和被拒絕著的土地。

踉蹌前行中,很多人都在他身上找到丟失的一部分自己,他的死也沉浸入一種神秘主義的情調中。

據說斯坦因死之前感覺自己有了幸福的靈魂,他閱讀著富歇1942年出版的阿富汗報告書籍,對於他,時間不複流逝了。

斯坦因死時,他的狗一直陪著終生未婚的他,也陪伴著他見證了阿富汗考古工作從依賴歷史文獻解讀中走出來,告別探險家和英雄主義時代,有些是主動,有些是無奈。

1952年,富歇也去世了。

死亡不是一個學術概念,但這一年卻也是法國獨占考古協議的最後一年,一切又可以怎樣輕易地完結呢?富歇生命的最後三十年竟然也守護著一個未完成的假想,浪漫的稱之為夢的東西。

最終時間把一切都平等了,兩個人都沒有在阿富汗找到希臘化佛教的遺物,他們兩人的夢想漸漸隨著肉體堙滅在阿富汗的歷史中。

兩千多年以來,希臘人、印度人、中國人也曾雄心壯志地進入阿富汗,也都曾為佛法所洗禮折服,佛陀偉大的心魄有如崇山峻岭,風雲吹盪它,雲翳包圍它,讓這兩位從遠方來的人看到了部分的形象側影,又轉瞬在無垠的青天中消失了。

從那次查閱檔案後,我又關注他們的故事很多年,但一直沉默著,我也曾害怕踏進這條歷史長河中,於是說服自己不要前去;也害怕河水將我沖走,沖走那些當仁不讓的傾訴責任,沖離那些正在召喚我的往事。

這些與吾國當代沒有深切關聯的事情,誰會去關注呢,誰會了解到他們的一個個模糊的古代中國情結呢?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夢想去阿富汗進行考古發掘,希望找到那片希臘化佛教遺址,但一直未嘗所願。

在等待中,我漸漸學會了抉擇,學會了安全的苟且度日,隨波逐流,磨鈍了那些銳利的記憶的邊緣。

因為我懂了,這個世界看不見你的內在,它一點也不關心你的希望、夢想,以及憂傷。

命運兜兜轉轉,人生有得有失,夢想也一切從此而始,在彼而終。

洪荒世界中人們現在所得知的一切以後必然都會沉在歷史長河的水底,而一些人的靈魂一直在水底沉睡著,卻從未離去。

後來,去阿富汗調查的國際學者們在喀布爾都會有一個傳統,就是去斯坦因的墓前祭拜告慰一下自己的前程。

前些年的某日,在一個考古學課程上,我又聽到了關於巴爾赫省發掘的新消息,希臘化的遺址被找到了,而且還有部分佛教遺物的痕跡,考古地點距離福歇的發掘地點僅有幾百米—重建中的阿富汗一如既往地給你意外的驚喜。

那天我怎樣按耐住緊張激動的心情堅持聽完課程已經不記得了,課後恐怕在教室飆淚的我迫不及待地站在藍天下,努力地呼吸著飄逸的空氣,看著那一片片似乎有佛陀影子的雲,享受著燦爛的陽光。

這些年的經歷都在一瞬間呼嘯而過……

那些曾經令人追悔莫及的幻想,使人犯過遍體鱗傷的錯誤,懦弱到不強裝勇敢的守望,那些缺失理解信任的感覺那樣清晰,一切仿佛觸手可及。

也許只有夢想重現才會真正驅散阿富汗的戰亂硝煙,唯有愛和關注才會想起那個追逐理想的時代,有所得失才配談起勇氣,但哪兒才有重新開始的道路呢?

我始終相信有些飄忽不定的事情,過程遠比真相結果更為重要。


作者簡介

邵學成: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藝術研究所特聘研究員,中央美術學院博士,UCLA中國研究中心客座研究員,長期關注阿富汗宗教考古美術和絲綢之路文化遺產、學術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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