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博考古部主任陳杰:青龍鎮等考古發現顛覆了上海古史的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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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6月下旬的一個下午,記者來到了位於人民廣場的上海博物館,考古部主任陳杰已經等候在這裡。
屋外,梅雨季節的上海,淅淅瀝瀝的小雨已經下了一整天。
與照片中的樣子完全吻合:身型健壯、皮膚黝黑——完全符合一個長期在一線的考古工作者所具備的體徵。
1997年8月,25歲的他進入了上海博物館工作。
2004年,他在崧澤遺址發掘過程中清理了一個較完整的古人頭骨,後來被稱為「上海第一人」,它的發現填補了上海最早古人類研究的空白。
2006年,作為到達元代水閘遺址考古現場第一位考古人員,他首先對遺址進行初步的調查,遺址的後續發掘被評為「2006年度中國考古十大新發現」。
在這20年間,他還主持了廣富林遺址、福泉山遺址和青龍鎮遺址的發掘工作。
在絕大多數人的了解中,1840年鴉片戰爭之前的上海,只不過是一個普通的「東海漁村」,無甚可書。
然而,陳杰卻說,早在6000年前,上海就迎來他最初的移民和文明的曙光,與中華大地上的諸多文明一樣,如同滿天星斗,共同孕育出華夏文明。
而近年來青龍鎮遺址的發掘,又說明在1000多年前的唐宋,上海就已經是海上絲綢之路的貿易重鎮。
在考古工作者們的努力下,1840年以前的上海史,開始撥開迷霧,向我們走來。
那麼,如何理解開埠之前的上海?史前的上海,是一副怎樣的面貌?青龍鎮的考古發現,其價值何在?「上海」之名又從何而來?帶著這些問題,澎湃新聞(www.thepaper.cn)專訪了上海博物館考古部主任陳杰。
「盜墓小說的流行說明大家對考古有需求,但那都是虛構」
澎湃新聞:我看您的資料上顯示,您本科和研究生的時候,是在南京大學學的考古專業,博士是拿的地理學的博士學位。
能否跟我們簡要地介紹一下您的學術生涯?您當年為什麼會選擇考古專業?
陳杰:當年我讀大學的時候,南京大學還沒有考古系,只有歷史專業,考古專業是掛在歷史系下面的。
當時全國開了考古系的學校也沒有幾個。
我進校的時候,報的是歷史系,第一年什麼都學,要到大二才會分專業。
最開始的時候,對考古是什麼也不懂的。
但是考古跟歷史不一樣,它要求你有比較強的動手、實踐能力。
我記得我當時上了一門舊石器的課程,老師就帶我們去野外調查,找石材,動手打石器。
另外考古專業要求我們經常要到野外實習,那時候還年輕嘛,覺得跑出學校都很好玩。
類似種種,組合在一起,我後來就決定大二的時候轉到考古專業去。
讀博士的時候,我去了華師大,讀的是環境考古專業,其實是掛在地理系下面的,是採用地理學的方法研究考古的方法。
考古這個專業吧,前面也說了,它的實踐性很強,所以發展過程中不斷吸收其他學科的理論和方法,也產生了很多分支學科。
我們研究歷史和文化,尤其是史前人類,生產力比較低下,環境的作用是極為重要的。
地理環境方面的研究,對於理解早期先民的人地關係很有幫助。
澎湃新聞:我讀書的時候,也有遇到過一些考古專業的同學,起初被一些影視劇或者是文學作品影響,覺得考古很刺激,很神秘,於是選了考古專業。
但後來發現考古工作落到實處其實挺枯燥,不少都是日復一日的基礎性工作,清理地層、刷灰之類的,最後受不了轉行了。
包括現在在網上,感覺也有不少人對於考古有這種神秘化浪漫化的想像,對此您怎麼看?
陳杰:沒錯,這樣的情況確實不少。
像《鬼吹燈》、《盜墓筆記》這一類的影視作品,其實都是一種虛構和想像,和真實的考古工作相去甚遠。
但我自己覺得,這些作品能夠大熱,說明大家對於歷史、對於考古,有他們的需求。
在我看來,考古學關心的問題,歸根結底,就是要幫助我們認識過去的歷史,以及了解人和環境的關係。
《盜墓筆記》
應該說,即使到現在,考古也還是一個比較冷門的專業。
全國這麼多高校里,也就只有十來所高校有考古專業,和經濟、法律這些熱門專業沒法比。
作為工作來說的話,考古工作的基礎,是田野工作,所以你必須長時期的在野外工作,這就難免要經歷風吹日曬,但這也是你想成為一個好的考古工作者的基本要求。
任何工作都不可避免的有它的難處,像你剛剛說的,從別人看來,可能好幾年都是日復一日的重複,挖土、清理遺蹟,也沒有什麼進展。
但是如果你對這份工作有熱情,那你就會發現,其實每天的工作又都是不一樣的,是不可預期的,是一種對未知的探索,慢慢的你樂在其中就自得其樂,這是考古工作吸引我的地方。
「四千年前的上海曾有大象、鱷魚和老虎出沒」
澎湃新聞:在很長的時間裡,上海史都是從1840年開始寫起的。
在此之前的上海,被認為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漁村。
但是近年來的考古發現,證明了上海地區,早在新石器時代,就有了較為發達的聚落和文明,比如您主持發掘的崧澤遺址和廣富林遺址。
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上海的史前文明?當時上海的環境狀況、社會組織形態又是怎樣的?
陳杰:一個地方是否有人類活動,最重要的是要看這個地方的環境是否適合人類居住。
上海這個地方比較特殊,它和內陸不一樣。
內陸地區的環境,可能幾百萬年至少幾十萬年來地貌變化非常小,但是上海的環境變化非常大。
最主要的原因,是上海靠海,它是三角洲平原的一部分。
比如我們現在聊天的這個地方——人民廣場,在四千多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汪洋大海。
上海的發展,是從西向東的,上海的古代文化,最早都產生在它的西部。
現代長江三角洲形成於距今7000年左右,而上海位於長江三角洲東緣,人類到上海地區居住最早時間可以追溯到大約距今6000年左右。
過去幾十年,上海的考古成果還是很豐碩的。
史前沒有文字,也沒有唐宋元明清這樣的時代劃分,那我們怎麼去給這些史前文明斷代和作區分呢,這就是我們考古學的工作了。
如果把長江三角洲地區的史前文化按照時間先後做個劃分,大致可以分為5個階段,分別是:馬家浜文化、崧澤文化、良渚文化、廣富林文化和馬橋文化,這其中有三個是以上海的考古發現來定名的。
雖然上海所占的地域不大,但上海的考古工作卻得到了學界和社會廣泛的認可,這也是上海考古的一個成就。
從發展來看,上海史前文化是螺旋上升的。
比如我們的崧澤文化,距今5800-5300年,它的地方特色特別突出,有著獨特的陶器藝術,跟其它區域的文化互動也比較明顯。
崧澤文化的發展可以說為良渚文化的崛起奠定了基礎。
良渚文化的成就可以以我主持發掘過的福泉山遺址為例說明,這個遺址發現了良渚文化權貴墓地,在權貴墓葬中出土了大量的玉器和象牙器等等,對認識當時的社會結構有很大的幫助,也說明當時的生產力有所發展。
這是社會發展向上走的過程。
但是社會發展也有低潮時期,相繼良渚文化之後的廣富林文化和馬橋文化,從目前的考古發現來看,其生產力水平比起之前的良渚文化,反而還退步了。
這一段時期雖然從社會治理、富裕程度來說有所下降,但也很有特色:它正好反映了南北文化在上海的不斷融合碰撞。
比如廣富林文化,它基本是以北方文化因素為主,兼有南方文化因素。
而到馬橋文化,它已經是以南方文化因素為主,兼有北方文化因素。
等於說那時候的上海,成了南北文化的交匯之地,最後還是南方文化在這裡定型,再往後發展,就演變成了吳越文化。
可以說,上海這座城市海納百川的基因,從那個時候起就奠定了。
至於說到上海當時的地理環境,和現在顯然是有巨大的區別的。
現在上海的城市化進程太快了,地鐵延伸之處,無不是水泥森林。
但是在歷史上,上海的地貌環境以濕地草原為主,附近偶有幾座小山頭,山上有些樹木,平地有些灌木叢。
但這樣的環境也適合動物生存,比如我們在廣富林遺址中還發現了大象、老虎、鱷魚、麋鹿的遺骸。
應該說,上海歷史上的生態環境是非常好的。
在這樣的環境裡,當地居民可以通過漁獵獲得野生資源,比如我們在遺址裡面發現了很多網墜、魚鉤、箭鏃等等漁獵工具。
青龍鎮消失之謎
澎湃新聞:6000年的歷史長河中,曾有學者總結,上海的發展呈現出「兩頭高、中間凹」的態勢,即史前時期和近代這一頭一尾發展水平高,但中間塌陷。
青龍鎮遺址的發掘,似乎打破了這一看法,上海史的「中部」也從此崛起。
青龍鎮遺址的發掘在考古學界和歷史學界引起了巨大的震動,也入選了2016年度的十大考古發現,能否給我們介紹一下青龍鎮遺址發掘的重要意義。
陳杰:在考古學發展之前,我們對於歷史的研究,只能依賴於古代文獻的記載。
而在唐宋以前,上海一直並不處於當時政治的中心,所以這一時期留下來的記載很少。
在2010年左右的時候,我們就開始構思,如何通過考古工作彌補上上海歷史的這些「空白」。
在查找文獻之後,我們發現,青龍鎮對於我們認識唐宋時期的上海特別重要。
首先,它可能是上海地區最早建立的鎮;其次,它可能是最早的對外貿易港口。
我們當時就想,是不是能夠通過考古發現,找到歷史上的青龍鎮,彌補這段歷史空白。
除了文獻以外,其實考古方面,我們也早有線索。
青龍鎮一帶曾有發現過唐代的瓷器,結合文獻和考古線索,我們就想,是不是在農田、房屋、樹木下面,還有唐宋時期的遺蹟。
這個工作延續了很長時間,一直到去年才開始陸續對外界公布。
很多的發現也印證了我們的想法,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重新認識上海古代史的機會。
尤其是隆平寺塔的發現。
因為史料記載,除了作為佛塔,隆平寺塔還作為航標塔使用,這就證明了青龍鎮對外貿易港口的這重功能。
青龍鎮隆平寺塔基航拍圖(上為北)
隆平寺塔基地宮模型
總的來說,青龍鎮考古的發現,以實物證實了上海並非只是一個小漁村,早在唐宋時期它就是一個地位重要的港口。
從當時的稅收來看,青龍鎮作為一個鎮級港口,與作為府城的寧波和泉州基本相當,青龍鎮的重要性,由此可見一斑。
熙寧十年(1077年)青龍鎮的稅額
但就是這麼重要的一個港口,卻湮沒在了歷史之中,直到我們考古工作者們對遺蹟進行發掘,才讓這些原本冷冰冰的歷史鮮活可見起來,激活了歷史。
青龍鎮遺址考古展
澎湃新聞:如您所說,相較於泉州、寧波等港口,同樣是重要港口的青龍鎮長期不為人知,以至於直至近代,上海還被視為寂寂無聞的「東海漁村」,這是為什麼呢?
陳杰:這要從水系變遷說起。
港口的發展一定是和水系的變遷聯繫在一起的。
青龍鎮最早能夠發展,是和吳淞江有關,它作為吳淞江的入海口,具備了一個海港的必要條件。
現在的吳淞江,在上海市區內,就是蘇州河,蘇州河的寬度,大概就50-100米左右,很多人都無法想像,這樣一條「小溪」,怎麼可能有大量的航運呢?但是我們一定不能以現在的眼光去看歷史,上海的地貌是一直在變化的。
在古代文獻的記載中,唐代時吳淞江寬度在20里,也就是一萬米,當然歷史資料的記載有可能有誇張;到了宋代的時候,吳淞江逐漸淤塞,變成9里、3里。
整個吳淞江一直處於一個淤塞的過程。
話說回來,這也是隆平寺塔建造的原因,因為當時江面非常寬,入海口處「與海相接、茫然無邊」,「百之一二」的船隻才能進入港口。
這說明在青龍鎮所在的吳淞江江面,是非常寬闊的,商船來了都看不到港口所在。
隆平寺塔等於起到一個燈塔的作用,這樣來往的商船就能找到港口了。
歷史上的青龍鎮,當時吳淞江極為寬廣,直入長江
今日的青龍鎮,吳淞江失去入海口,變成黃浦江的支流
但是,到了南宋以後,吳淞江淤塞的越來越嚴重。
為了解決吳淞江淤塞的問題,青龍鎮人任仁發被任命為都水少監,為了疏浚吳淞江、大盈江、烏泥涇,他開江置閘。
如今,普陀區延長西路的志丹苑水閘遺址,便是他當年治水的成果,與疏浚吳淞江河道有著密切的關係。
除此以外,據說范仲淹也曾經被朝廷任命來治理過吳淞江。
然而,地理環境的破壞,是不可逆轉的事情。
到了明代,經過無數次疏浚工程的吳淞江情況進一步惡化,下游幾乎淤成平地。
明代永樂年間,為了徹底改變吳淞江淤淺無法排水的狀況,戶部尚書夏原吉開挖范家浜,上接黃浦引淀柳之水入海,形成今日的黃浦江。
從此以後,黃浦江成為太湖下游唯一的大河,吳淞江逐漸淪為黃浦江的一條支流。
原本控江連海的青龍鎮,賴以生存和發展的良港條件逐漸喪失,由此日趨衰落。
水閘遺址博物館
到明萬曆五年,當時的人經過青龍鎮時,記錄說原來車水馬龍的地方,現在都變成了田野;原來是衙門的地方,現在都是老鼠亂爬(「昔號鳴騶里,今為牧冢場;田夫耕舊縣,山鼠過頹廢牆」),可以說已經是一片廢墟了。
不像泉州、寧波這些地方,一直都是重要的貿易港。
青龍鎮因為自身地理環境的變化,喪失了貿易港的功能,又遠離政治中心,就這樣被歷史遺忘了。
原本屬於青龍鎮的功能,開始逐漸東移,就是現在的黃浦江和上海。
所有我們說,上海的歷史,就是一個「以水興市,以港興市」的歷史。
「上海」之名從何而來
澎湃新聞:有一些最基本的問題,卻被我們當做習以為常而忽視。
比如:上海為什麼叫「上海」。
您剛剛說,上海的歷史,就是一個「以水興市,以港興市」的歷史。
之前有看到一種說法,把「上海」解釋為一個動詞。
認為上海的歷史,就是這片土地,為了「上」海,爭取一個出海口,和泥沙追趕的奔跑史。
您覺得這樣的一種觀點是否有道理?
陳杰:(笑)這個說法很有想像力和意境,但從學術上來講是不嚴謹的。
上海之名,確實跟水有關係。
在長江三角洲地區,有一個說法叫「橫塘縱浦」。
「橫」指的是東西向的,基本以「塘」命名。
「縱」是南北向的,以「浦」命名,最有名的就是「黃浦」。
現在的「黃浦江」原來就叫「黃浦」,只是一條小河。
原來的史書上描述吳淞江的寬度,說其「寬度深廣,可敵千浦」,比一千條小河還寬!最早的「上海」,其實是「上海浦」,也就是吳淞江的一個支流。
與之對應的還有「下海浦」。
現在虹口區昆明路那邊,還有一個下海浦的水神廟。
嚴格意義上來說,「上海」之名就是這麼來的。
當然我也不反對這樣的「附會」,我覺得這個「腦洞」開得挺有詩意的,有時候覺得把什麼都考證的太清楚了,反而是冷冰冰的,會破壞一些美好的嚮往和想像。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過去我們總是認為,1840年鴉片戰爭之後,上海作為五口通商口岸之一被迫開埠,才有了今天的地位。
但這實際上有點因果倒置。
早在鴉片戰爭前的好些年,英國就有很多間諜船在中國沿海活動。
其中有一艘叫阿美士德號。
1832年,阿美士德號以商船的面目到達上海,船員胡夏米觀察發現,在一周之內有四百餘艘船隻進出港口。
由此,他判斷:「英國人如能獲准在此自由貿易,所獲利益將難以估量。
」阿美士德號的這份考察報告,成為日後英國政府最終制定對華政策時的重要參考。
當時通商的五口:廣州、廈門、福州、寧波、上海,除了上海是縣,其他都是市。
但開埠十年後,上海就超過了廣州,成了全中國最大的港口。
英國人為什麼偏偏看中了這個縣呢?應該說,並不是五口通商使上海成為遠東第一大港,變成了今天的上海;而是因為上海天然就是一個優質良港,吸引了英國人的目光。
採訪結束後,走在雨中的人民廣場上,想像著四千年前,這裡還是一片汪洋大海,不禁感覺有幾分不真實。
是考古學者們的努力,能讓我們有機會觸碰到那些沒有文字記錄的歷史,聯通古今。
但願在未來,陳杰和上海博物館的考古隊員們,能在上海這片土地上,有更多的探索和發現。
這既是對先民們的一種告慰,也是對我們從哪裡來的追問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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