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舂鋤豈言休,萬古不磨自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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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傳統文化在當下時代重煥光彩,是饒宗頤先生傾其一生的努力方向。

圖為饒宗頤閱讀文匯報。

(丁和 攝)

立春剛過,著名學術大家饒宗頤先生昨天凌晨於香港逝世,享年101歲。

學術界一片悼念惋惜之情。

人們敬重饒宗頤,不僅因為這位當代百科全書式古典學者,在中國、亞洲乃至國際學術界享有崇高聲望;也是追念一代學人對數千年中華文化積澱不斷挖掘、整理、研究的赤子情懷;更為他潛心做學問、享受人生快樂的自足精神所深深感染。

本報記者採訪整理了多位與饒宗頤先生交往過的學人,嘗試從他們的記憶拼圖中還原一位通儒的音容笑貌。

在多名學者看來,饒公洒脫自在的文人風骨,不改初心的博通治學風範,展現了對國家歷史文化的擔當,將勉勵後學在學術道路上砥礪前行,推進國學研究的發展。

饒宗頤畫像

在跨越大半個世紀的學術生涯中,饒宗頤出版著作60餘部,著述3000萬言,僅《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浩浩14卷20冊。

中華書局總經理徐俊透露,除了「饒宗頤百歲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計劃出版,饒先生2016年還把著作悉數授權中華書局,未來將出版的《饒宗頤著作全集》有望全面呈現一代大家的學術風采。

《饒宗頤二十世紀學術文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

「不把研究看成苦差事,樂在其中」

饒宗頤的研究領域幾乎涵蓋國學各方面,囊括上古史、甲骨學、簡帛學、經學、禮樂學等門類,且屢有開闢之功,堪稱諸領域大家。

他兼擅文學創作、書畫、琴曲,可謂一代通儒。

使傳統文化在當下時代重煥光彩,並試圖給予新的詮釋,也是饒宗頤傾其一生的努力方向。

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教授胡曉明,與饒老交往甚密,編著了數種饒宗頤著述。

他出席了2006年、2015年在香港大學舉辦的饒宗頤九十華誕、百歲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1994年在香港做訪問學者時「與饒先生每周有兩三小時談話」,多次領略了前輩的博通視野、豐富學養和人格魅力。

「上一次見面是在2015年底香港研討會,一直感覺老先生精神狀態不錯,銀眉鶴髮、清瘦矍鑠,思維敏捷。

早上獲悉饒公仙逝消息,非常突然,心裡很是不舍,真是中國漢學界一大遺憾。

胡曉明編著的《澄心論萃》(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版)

他向記者回憶,1994年做訪問學者時的一個重要課題即是《饒宗頤先生口述史》。

「每周與饒公對談,有時在大學餐廳,有時在中國文化研究所會客室,或饒公的辦公室,有時就在他跑馬地的家裡。

聽老先生談話是一種奇妙的享受,他談風極健,完全不必擔心有冷場的時候。

而且他不是那種仔細斟酌字句、或抑揚頓挫式地談,而是親切隨和、沛然莫之能御地與你談話。

」胡曉明還記得,饒老常常會大段背誦章太炎等前人文章,信息量大,記憶力驚人。

陳韓曦所著《饒宗頤——東方文化坐標》《書中書》(花城出版社)

饒學研究者陳韓曦是潮州人,算是祖籍為廣東潮州的饒宗頤同鄉,多年來追隨饒宗頤往返香港與內地,也是《饒宗頤——東方文化坐標》傳記作者。

他曾多次到饒老寓所拜訪,記得饒老「手腕特別剛勁有力,與人握手,最喜歡有節奏地用力」。

「老人家對家中陽台上一張摺疊椅鍾愛有加,大家笑稱它為『饒公椅』。

從陽台望去,香港島賽馬場盡收眼底,饒教授常觀看駿馬競逐的英姿、人山人海的熱鬧場面,也是人生一樂。

」在他的印象里,饒宗頤飲食清淡,不吃參茸、蟲草、燕窩等滋補品,但歡喜蛋糕甜點。

「饒公生前有午休習慣,起來後開始寫字、看書。

用元代詩人的『一壺天地小於瓜』來形容恰當不過,饒公每天坐在葫蘆里,清凈達觀,身心愉悅。

《西南文化創世紀》《饒宗頤史學論著選》《饒宗頤新出土文獻論證》(上海古籍出版社)

上海古籍出版社社長高克勤追憶道,2006年底他去香港、潮州參加了兩地相繼召開的「饒宗頤教授九十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對饒公風骨敬佩不已,饒先生曾有詩云:「萬古不磨意,中流自在心」,正體現出他堅毅獨立、自在充實的生命精神。

「他並不局限於書齋,而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足跡遍五洲,神州大地更是『九州歷其七,五嶽登其四』,胸襟寬闊,性情中人。

」高克勤感慨,當今學科越分越細,生活節奏越來越快,很難使人兼通和澹定,如饒先生這樣具有多方面巨大成就的一代學者,今後恐怕再難出現。

饒宗頤先生書法作品

饒宗頤早年以治地方史志為主,中年後兼治四裔交通及出土文獻,壯年由中國史擴大到印度、西亞以至人類文明史研究,晚年則致力於中國精神史的探求。

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館長、中國工程院院士李焯芬,一直感佩從饒宗頤身上懂得了學無界限和求真鑽研。

「饒公沒有領域的限制,當他有問題需要研究時,會參考各方資料,不分古今中外。

他懂得多國文字,甚至古波斯、古印度的文獻都能讀懂。

這種廣泛涉獵、旁徵博引的研究方法啟發了我——不把研究看成苦差事,要樂在其中。

饒宗頤喜畫荷

復旦大學教授陳尚君廣讀饒著,「欽佩無以,時得啟發,感悟存心」。

他回憶1984年11月復旦大學主辦《文心雕龍》中日研討會,饒公專來參加,會間提出要見王蘧常先生,由陳尚君陪同去宛平南路王宅,「二老上世紀40年代均曾任教無錫國專,數十年未見,見面後互道契闊,反覆作揖。

後本系陳允吉先生編《選堂文史論苑》,我寫的《再續勞格讀全唐文札記》收入,曾蒙饒公過目並誇獎。

後來我在香港雖曾多次造訪饒館,領略饒公藏書之富美與才藝之多方,卻從未求見,每以為憾。

沈建華編著《饒宗頤甲骨書札》 (上海辭書出版社·中西書局)

清華大學出土文獻研究與保護中心研究員沈建華,憶起饒公生前曾自比:「我這一生好像是漫漫路途上求索的苦行僧,一輩子在苦旅中折磨自己,沒有人知道我的大部分時間是在寂寞中度過的。

我把研究學問當作生活的一個部分,才能臻於庖丁解牛、目無全牛的化境。

」對於學問,饒公近乎於純粹宗教式的虔誠,以他獨特的生命方式超越了自我,超越了那個風雨時代。

「我的中國夢就是中華文化復興」

身為中華文化沃土上成長起來的一代文化大師,饒宗頤被譽為「業精六藝、才備九能」。

自1952年饒宗頤在香港大學中文系任教16年,主講詩經、楚辭、詩賦等。

1970年代,饒宗頤首次將敦煌寫本《文心雕龍》公之於世,成為研究敦煌寫卷書法第一人。

此後,他又出版《敦煌白畫》,專研散落在敦煌寫卷中的白描畫稿,填補了敦煌學研究空白。

《中國史學上之正統論》(中華書局)

2011年饒宗頤被推選為西泠印社第七任社長,他還被授予「世界中國學貢獻獎」、首屆全球華人國學獎終身成就獎等。

歷經百年滄桑,親治中外學術八十餘載,他始終有個信念:「我的中國夢就是中華文化的復興。

」他認為,我們既要放開心胸,也要反求諸己,才能在文化上有一番「大作為」,不斷靠近古人所言「天人爭挽留」的理想境界。

饒宗頤生前留影

在科技發達、社會巨變的時代,如何不使人淪為物質的俘虜,求索古人的智慧,一直是饒宗頤思索的命題。

饒宗頤發覺世界其他古文明都曾出現過歷史斷層,只有中華文明數千年文化源遠流長,他對中華文明及其傳統文化,充滿民族自信和文化自信。

「我們的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沒有中斷過的古老文明。

儘管在近代以後中國飽經滄桑,但歷史輾轉至今,中華文明再次展露了興盛的端倪。

我輩的使命是什麼? 我以為,21世紀是重新整理古籍和有選擇地重拾傳統道德與文化的時代,當此之時,應當如何善加運用,開啟和光大傳統文化的寶藏?」饒宗頤生前的這番追問,至今聽來仍振聾發聵。

「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是十分要緊的」

饒宗頤生性淡泊、豁達,他曾坦言「一個人在世上,如何正確安頓好自己,這是十分要緊的」,要做自己精神的主人。

看待生死,他頗為快意。

在 《金字塔外:死與蜜糖》一文中,饒宗頤直言:「莊子把死生看作一條,死只是生的一條尾巴而已」,並認為死無疑是人類文明最重要的課題,「死是無可避免的,亦不是渺茫的」。

他認為,陶淵明比王國維要明白得多,陶淵明生前就為自己寫下「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的輓歌,由人生聯繫到山川大地,已有所超越。

王國維學康德,對其精神並未真正悟到,所以他講境界,講到有我、無我問題,雖已進入哲學範圍,但無法再提高一步。

對於「自在」二字,饒宗頤的見解是:「現在的人太困於物慾,其實是他們自己造出來的障礙。

自在本是佛教的話。

我寫心經簡介,第一句就是觀自在菩薩,自在,就是像觀世音一樣,有定力,有智慧,有忍耐。

【相關連結】饒宗頤生命觀一二

■我把自己比作知識海洋里的「兩棲游物」,我一天的生活,上午可以在感性的世界裡,到了下午說不定又游到理性的彼岸上,尋找著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個天地。

一個人的頭腦分成兩部分,一邊是邏輯思維,一邊是藝術思維,軟硬兼施,鬆緊有度,兩方相互指導,交界並行,學藝貫通縱橫,以學養藝,以藝促學,就能使自己內心世界充滿圓融,自然壽而康。

■莊子曾言「虛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謂坐馳」。

當靜坐於一室之內,寂光所照,輝耀四極,光之所至,故有「生白」的感覺。

心中一片光明海,充滿吉祥來,你想阻止也阻止不了,神與氣同流,周行六合,這樣便為「坐馳」。

■我來不及看書,來不及煩惱。

越是沒有人去過的地方,沒有人涉足的地方,我越是想探秘。

■從14歲起,就學靜坐法,早上會沐浴和靜坐,然後散步,晚間九時必寬衣就寢。

做學問時,我完全投入,疲倦了,我會停止;吃東西,飽了就馬上停止,自己克制自己。

編輯:許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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