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原和岐山周公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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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辦者要我今天講一講什麼是考古學,我想關於考古學是什麼的問題,可能一時半會兒說不清楚,因此我就在這兩個小時裡給大家講一個我自己的田野考古故事,聽完故事,大家可能會對考古學有一個直接的感受。
這個故事發生在關中西部地區,歷史上這塊地方叫「周原」。
我們發掘與研究的對象是商代和西周時期的周人文化遺存,時間上的重點是商末周初,大致相當於大家都熟知的《封神榜》里所講述的故事。
按照文獻記載,周人原居住在一個叫「豳」的地方,大概在今天陝西彬縣一帶,到了周人領袖古公亶父時,周人從「豳」越過梁山來到了周原,都城叫「岐邑」。
周人在周原這個地方迅速發展壯大,到周文王時,周人從這裡遷都到「豐」,過了十多年後就滅掉了商,建立了西周王朝。
因此可以講,周原地區是周文化的發祥地。
滅商後,周原地區仍然是西周王朝的重要區域,根據青銅器銘文記載,西周中期以後,周王經常在周原這個地方。
學術界幾乎一致認為,「岐邑」在現在的陝西省岐山縣和扶風縣的交界處,距著名的法門寺很近,考古上把這個地方叫「周原遺址」。
1999年,由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陝西省考古研究所和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三家單位聯合組成了一個周原考古隊,在周原遺址進行了大規模的發掘,發現了很多重要的東西。
如西周時期的墓葬,出土了大量青銅器、玉器等,發掘了幾座大型宮殿建築,發掘了製造石器的作坊遺址。
另外還發掘了製造銅器的作坊,該項發掘被評為當年的「全國考古十大發現」。
雖然發現了很多珍貴的文物,但必須聲明的是,我們的目的決不是僅在這兒「挖寶」,而是要解決歷史問題。
在周原遺址,我們做著做著就發現了一個大問題:根據很多文獻記載及學術界的認識,周原遺址應該是「岐邑」,可是發掘研究了幾年後,我們開始懷疑這個地方可能不是岐邑。
為什麼呢?因為我們發現了那麼多的好東西,都是西周的,不是商代的,如果這裡是岐邑,應該有許多商代的重要遺存才對,但目前發現的商代遺存都是非常一般性的,不見重要遺存。
於是我們就懷疑文獻記載可能是錯的,我們這麼多年的研究可能也錯了。
為此,我們就制定了一個尋找岐邑的計劃,並就此踏上了尋找「岐邑」的漫漫征途。
2003年12月14號,我們的考古調查有了重大發現。
這天我們在周原遺址以西三十公里的岐山縣「周公廟遺址」作野外調查,北京大學的徐天進老師在一個廢棄的水渠里,走著走著就看見了一個小骨片,他撿起來用手一擦,上面有字,他再讓學生往水渠邊上一看,上面還有,最後竟然發現了兩片卜甲。
這兩塊卜甲上一個刻有17字,另一個上有38字,這是目前發現的時間最早、字數最多的周人卜甲,學術意義自然很重大了。
東西重要,預示著周公廟遺址更重要。
帶卜甲回京後,學界很重視這個事情,還開了一個座談會,與會專家都認為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發現,並建議要儘快對這個遺址做進一步的考古工作。
2004年春節剛過,就由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與陝西省考古研究所聯合組成了一個周公廟考古隊,開始對該遺址進行大規模的調查,很快就有了更重要的發現。
3月份又發現了甲骨文!這次發現同樣是在一個水渠邊上發現的,從斷面上能看到埋藏甲骨的灰坑裡,卜甲密密麻麻。
鑒於這種情況,我就把我們中國傳統的考古發掘方法和國外的一些理念相結合,設計了一個比較特殊的挖掘方法,挖了三個月。
一般的情況下,這樣一個小坑我一個星期就幹掉了,可能一千塊錢都用不了,可是為了挖這個坑,我們花了七、八萬元,工作做得非常仔細。
這項發掘發現了很多卜甲,辨認出400多個字。
我們挖出來的第一片卜甲上的頭兩個字就是「周公」,這是關於周公的甲骨文的第一次出土。
所見卜辭中最多的人名是周公,最多的地名是「周」和「新邑」。
周人滅商之後在洛陽建了一個都城,最初叫「新邑」,是周公旦負責建造的。
這批卜甲里記載的很多事,都是傳世古文獻里沒有的。
我們認為這次發現的甲骨文中的周公,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被孔子魂牽夢繞的周公旦。
這批甲骨就像是周公旦的一個檔案庫,史料價值很高。
但這還不是最重要的,還有比甲骨文更重要的發現。
5月7日,那天我們本來是想到山上去拍照,照一個甲骨坑的發掘位置全景。
於是我們就坐著吉普車從山的背後往山頂上繞。
快要到山頂的時候,在離我十幾米的地方,我看到了一段類似城牆的遺蹟,當時我心頭一震,當即就讓車停下來,到跟前一看,全是夯土。
我們再在周圍一查看,發現這段夯土很長,一長溜全在山頂上,就跟八達嶺一樣,可以肯定所見夯土就是城牆了。
我曾發掘過西周城牆,知道西周城牆的特徵,因此當時就判斷出,眼前的這段城牆是西周時期的。
接著我們進入城內,走到一個斷坎下,斷坎上全是野棗樹,棗樹之間露出兩三個巴掌這麼大一塊土。
一看這塊土,我心頭又是一震:在當地只有在非常深的地下才有這種土,這塊土怎麼就「跑」到上面來了呢?我再仔細一看,發現這塊土是夯土。
這會兒就有一個想法:這塊土應是墓葬填土,這麼深的土出來了,這座墓一定是一個比較深的墓。
在商周時期,凡是深的墓,它一定是大墓。
這時天色已暗,第二天一大早,我們又重新上山,讓人去掉野棗樹,花了幾個小時,最後判斷這是一座帶墓道的大墓!
經過全面鑽探,最後發現了22座大墓,其中帶四條墓道的有10座,帶三條墓道、兩條墓道和一條墓道的各4座。
帶墓道的大墓是一個什麼概念呢?商代只有商王墓是四條墓道的,西周時期周天子墓究竟有幾條墓道,現在還不清楚,只知道西周時期諸侯國國君的墓葬,帶一條墓道或者兩條墓道,而帶三條墓道、四條墓道的大墓,其墓主人的身份肯定是遠遠高於諸侯國國君。
我們首先發現的那座墓帶有四條墓道,當這個墓整個形制被鑽探出來後,我大吃一驚,脫口而出說:西周第一墓!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教授、被學界稱為夏商周考古第一人的鄒衡先生,在考察完這個墓地後說,這個發現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大的考古發現!
開始很多人就把帶四條墓道的大墓當作周王陵。
經過仔細分析後,我認為周公廟遺址是周公的采邑,那些大墓不是周天子的墓,而是周公家族的墓。
有人很惋惜,說這不是王陵。
但我說不必惋惜,因為周公的價值遠遠超過周王的價值。
周公的采邑,它所蘊含的歷史信息、思想信息遠遠超過任何一個周王。
為什麼這樣說呢?我們國學班的同學可能已知道,中國文化思想最早的形成時期是西周時期。
以周公為代表的西周早期的禮儀制度、文化思想,不僅影響了孔子,而且在以後也有著深遠的影響,因此甚至可言,我們中華民族很多思想的根源就在這裡。
那麼我們為什麼要苦苦尋找周人的都城「岐邑」呢?因為都城是一個地理坐標,有了這個參照點,才能對其它聚落的性質有更多的認識。
所以,雖然周公廟遺址很重要,但是還是要繼續尋找岐邑。
2004年下半年,我們根據文獻記載的線索,在周公廟遺址以西十公里的鳳翔縣勸讀遺址進行多次調查,發現該處也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遺址。
12月30日,我們在調查時發現了一個「袖珍」的陶窯,為保護這座陶窯,我打電話請來了縣博物館的同志。
交談之中,我告訴這位同志,說我正在尋找一座城,這位同志告訴我,在距勸讀遺址西十公里的鳳翔縣水溝遺址有一座城,但不清楚具體年代。
聽到這個消息,我非常興奮,第二天一早,我們就到了水溝遺址,到跟前一看,是六米多高的城牆,仔細考察後,初步判斷這座城始建於商周之際。
該城非常大,城牆周長4000餘米,是目前所知西周時期最大的城。
「夏商周斷代工程」首席科學家李伯謙先生講,這座城具有王都規模。
在城內發現有大型宮殿建築基址,還有很多陶質排水管,排水設施非常發達,一個水管上刻有八卦符號。
我們知道現在的八卦符號都是一陰一陽的,最開始在商周的時候可不是這樣,而是數字卦。
以前我們根本不認識這是什麼,認為是「怪字」,直到八十年代,張政烺先生辨認出這是數字卦,大家這才「茅塞頓開」。
此外,我們還發現了商周時期的空心磚。
現在提到磚,大家都說「秦磚漢瓦」,其實周磚比秦磚要好的多,時間還要早幾百年。
我們從文化內涵、聚落結構以及聚落規模等方面判斷,水溝周城也不是我們要尋找的岐邑。
是不是還要繼續尋找「岐邑」呢?這時候我們有了新的想法。
以往我們的眼睛只盯住周原遺址這一個地方,走出周原遺址後就頓感豁然開朗,看到了這麼多重要的東西,比如周公廟遺址、水溝遺址和勸讀遺址等,這一個一個重要發現使得我們認識到,我們決不能再固守一城一池了,必須把整個關中西部地區當作一盤棋,從整體的角度來重新設計我們的工作方法。
因此,我們就提出了一個新的科研計劃叫「大周原計劃」,這是一個以區域聚落考古並從聚落形態來研究社會歷史為目標的大課題。
每個聚落內部的結構和一個區域內各個聚落的關係,是當時整個社會組織的物化形式,單個聚落的聚落結構以及一定區域內的聚落形態,可直接反映出當時的社會狀況,或為更深層次的社會歷史研究提供必要的考古背景。
考古學的目標就是要復原古代歷史,不能只沉浸在盆盆罐罐、金銀珠寶裡邊,而是要透過這些物質文化,來看到當時的人,甚至要看到人的思想。
挖出來的東西是不會說話的,古代的堆積是一本無字天書。
考古人就是要盡力去翻動這本天書,從裡邊讀取我們想要的社會歷史信息。
我們提出的「大周原考古」計劃,無論是在考古工作方法還是在工作理念上,更加強了我們翻動這本無字天書的能力。
至於具體的工作計劃,我們的決定是,立足於周公廟,四處出擊,在整個大周原區域內,全面系統地展開考古工作。
工作計劃調整後,我們便兵分兩路。
向西的第一戰很快便傳回捷報。
在寶雞市附近一個叫蔣家廟的地方,發現了一座周城,這是我們連續發現的第三座周城了。
我們初步認為這座城是一座軍事防禦性質的城,不是都城,這種城一般都建在山上。
這個重要發現使我們對這個地方的性質有了更深的理解。
東線的考古工作也有重大收穫,發現了位於周公廟遺址以東十公里的孔頭溝遺址也是一處商周時期的重要聚落。
經過2006至2008年近兩年的工作,在這個聚落內,發現了一處鑄銅作坊,但令人痛惜的是,這個鑄銅作坊被當地老百姓破壞了,當地的一個窯廠,每年挖土的面積達數千平方米,我們只發掘了200平方米,其餘的被這個窯場破壞殆盡。
在該遺址最重要的發現是一座單墓道大墓和一座雙墓道大墓,墓葬中出土了幾十輛車,還有許多玉器、青銅器。
那麼這個聚落的性質是什麼呢?它的主人是誰呢?在沒有出土文字之前,根據整個聚落的特徵,我們認為這個聚落的性質如同周公廟一樣,也是一個高級貴族的采邑。
由於姬姓周人的墓葬都是南北向的,而這裡的墓葬都是東西向的,所以可判斷,這個聚落的主人及其主要居民的族屬當是非姬姓的。
我們知道,周初有三公:即周公、召公和姜太公。
周公廟遺址是周公的采邑,召公的采邑在周公廟南邊,以往研究有較為一致的意見,至於太公的采邑還沒有著落。
我們頗懷疑孔頭溝遺址就是太公的采邑,但沒有直接的證據。
2008年4月,當整個墓葬發掘快結束時,我們發現了兩件青銅器,其中一件的做器人名「尚」。
這個「尚」是否就是太公姜尚呢?現在還不能下結論,但孔頭溝聚落學術意義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
回顧我們從1999年,特別是2004年以來的重要發現,主要有:其一,以前發現西周甲骨文只有800多字,而我們發現了530多字,占目前所知全部西周甲骨文的三分之一強;其二,以前僅發現三座西周城牆,而這幾年我們又發現了四座城;其三,鑄銅作坊以前只發掘一處,我們這幾年發掘了三處;其四,在周公廟遺址發現目前所知西周時期等級最高的大型墓地。
通過這些重大發現,使我們對大周原地區商周時期的聚落形態及社會組織結構有了許多嶄新的認識,可以肯定地說,這些發現必將使西周考古及西周史研究掀開新的一頁。
我們考古學家的工作就是要通過地下的遺蹟遺物來復原過去的歷史,我們不是僅僅去尋找寶貝的,更不會沉溺於這些寶貝的外表。
一個優秀的考古學家就是要使一個乾涸的泉眼重新噴涌,要讓死去的東西「借屍還魂」,讓中斷的河流重新奔騰,讓過去的東西告訴我們真相和未來。
原本我想拿「考古學是什麼」作為今天演講的結束語,但剛才那位先生關於盜墓問題的提問令我現在改變一下計劃,因為文物被破壞的問題一直是我心中的痛。
在我們整個考古發現中,往往是十墓九空,現在的社會經濟建設也破壞了很多文物。
當我在周原大地上、在全國各地奔走時,每到一處,看到、聽到的都是我們的文化遺產被破壞的情況,常常觸目驚心,令人痛心疾首。
我們知道,一部沒有物證的歷史是蒼白的,沒有物證的思想也是蒼白無力的,我們整個中華民族的歷史、文化和思想都需要物證的支撐。
但是,一旦這些東西被一點一點破壞掉,我們的後人就看不到這些物證,就無法傳承我們的文明,無法續寫我們的歷史。
相對而言,我不看重我有多少重大發現,也不在乎我將來是不是能夠成為一個超一流的考古學家。
我更在乎的是,我們的文化遺產能不能在我的手裡得到更多的保護,能不能留給子孫後代更多一些。
我現在想的更多的是,該怎麼樣保護我們的文化遺產。
現在全地球人已經都知道了對自然環境的保護,而對我們中華民族而言,祖先留下的財產是非常非常寶貴的,可現在社會上還沒有形成像保護自然環境一樣來保護文化遺產的意識。
在前不久的汶川大地震中,我看到了很多感人的故事,同時也看到了像在座一樣的精英們的力量。
這種力量有時是政府所不及的,她可能是推動國家發展,推動中華民族前進的重要力量!
因此,今天我想借這個機會請大家一道去保護我們祖先留下來的寶貴遺產。
因為你們是各界的精英,你們的力量是很大的,如果在座的各位能夠拿出一點精力,去做文化遺產保護方面的事情,就可能會產生巨大的效力。
一個人可能只需做一點點,可以出錢、出力、出思想、出想法、出聲音等等,若此就可能對文化遺產的保護起到非常大的作用。
在此,我鄭重地懇請各位,要像保護自然環境一樣來保護我們的文化遺產,若此,你們將造福於子孫後代、造福於人類,作為一名考古工作者,作為一名文化遺產的保護者,我這裡先向大家表示衷心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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