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宗頤先生的理論建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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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鄭煒明

饒宗頤先生,字伯濂,又字選堂,號固庵,1917年生於廣東潮州,學問淵博,著作等身。

先生治學雖以考證為主,但亦不乏理論建樹,現略述如下。

華學與關聯主義的國學

饒宗頤先生雖有國學大師之美譽,但他本人卻甚少提及國學一詞。

他是主張用華學一詞的。

1994年他創辦主編了《華學》這份學術刊物,在發刊辭中寫道:

中華文明是屹立大地上一個從未間斷的文化綜合體……從洋務運動以來,國人對自己的傳統文化已失去信心,外來的衝擊,使得許多知識分子不惜放棄本位文化,向外追逐馳騖,久已深深動搖了國本。

「知彼」的工作還沒有做好,「知己」的功夫卻甘自拋擲。

現在是返求諸己、回頭是岸的時候了……我們所欲揭櫫的華學趨向,有下列三個方面:一是縱的時間方面,探討歷史上重要的突出事件,尋求它的產生、銜接的先後層次,加以疏通整理。

二是橫的空間方面,注意不同地區的文化單元,考察其交流、傳播、互相挹注的歷史事實。

三是在事物的交叉錯綜方面,找尋出它們的條理——因果關係。

我一向所採用的史學方法,是重視「三點」,即掌握焦點、抓緊重點、發揮特點,尤其特別用力於關聯性一層。

因為唯有這樣做,才能夠說明問題而取得較深入的理解。

Assyrian文法上的關係名詞(Relative Pronoun)有一個(Sa)字,具有Whom、What等意義,我在史學是主張關聯主義的,我所採用的,可說是一種「Sa」字觀,有如佛家的阿字觀。

從饒宗頤先生的夫子自道,可知一般人心目中所謂國學,即先生心目中的知己功夫、返求諸己的傳統中華文化之學,所以他會稱之為華學。

找回中華傳統文化的真義,正是他認為應該重塑的民族文化自信心。

先生在講了華學的範疇之外,也談及了他所主張的方法論:史學上的關聯主義。

他一向認為一切文化領域的研究,皆文化史範疇的研究,故必須具備史學的角度。

他所提倡的研究方法上的史學的關聯主義(Sa 字觀、阿字觀)等等,以及所謂在研究時所采的縱、橫和交叉錯綜等切入角度和坐標,其實最終皆可總結為文化的關聯性研究。

因此,筆者認為大可以將之稱為饒先生的關聯主義國學。

至於文化的關聯性,指的是文化源流的複雜性和多元化,這些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內涵及其條理和因果等關係,正是饒先生最有興趣、認為最值得探索的。

從「三重證據法」到「五重證據法」

饒宗頤先生早年以攻治地方文獻及中國上古史地為主,中年以後兼治四裔交通及出土文獻,壯年則由中國古代的研究擴展到人類文化史的研究,興趣逐漸移到印度至西亞,而新世紀時又回歸到中華上古史地。

由於先生精通中國傳統文獻,史學根基深厚,又長期研治甲骨文、金文和戰國秦漢文字,並通曉英、日、德、法等國語言及印度與巴比倫古代語文,研究問題能旁徵博引,突破地域與學術門類的界限,並常能著人先鞭,發掘新問題,提出原創性的命題與立論,在多個學術領域皆有重要建樹。

作為一個劃時代的大學者,饒先生有著自己的研究方法論。

上世紀20年代間,王國維提出「二重證據法」,主張運用「地下之新材料」,以印證古文獻記載的數據,著重以兩重證據互證,為考證學奠下新法,對傳統學術研究進行了改造與革新。

過去數十年間,大量的文物與文獻相繼出土,面對這些豐富的史料,饒先生認為研究者應在前人的基礎上繼續發展,以縝密的方法與角度,對新出土文獻進行研究,結合傳統與科學的研究方法運用這些珍貴的資料。

1982年,饒先生首次提出以「三重證據法」研究夏文化,認為「必須將田野考古、文獻記載和甲骨文的研究三方面結合起來進行研究,互相抉發和證明」。

而先生後來在《論古史的重建》一文中,再次闡述了「三重證據法」的要旨︰「余所以提倡三重史料,較王靜安增加一種者,因文物的器物本身,與文物之文字記錄,宜分別處理;而出土物品之文字記錄,其為直接史料,價值更高,尤應強調它的重要性。

」此外,更提出史學研究必須採取的三種途徑︰一是儘量運用出土文物上的文字記錄,作為我們所說的三重證據的主要依據;二是充分利用各地區新出土的文物,詳細考察其歷史背景,做深入的探究;三是在可能範圍下,使用同時代的其他古國的同時期事物進行比較研究,經過互相比勘之後,取得同樣事物在不同空間的一種新的認識與理解。

至於民族學材料,先生指出只可作輔助資料,而非直接史料,從而引申出他的「五重證據法」。

筆者曾對於饒先生研究上古史所提倡的「五重證據法」作有簡析︰

饒師是先將有關史料證據分為直接、間接兩種,再分成中國考古出土的實物數據,甲骨、金文等古文字材料,中國傳統的經典文獻與新出土的古籍(例如簡帛等)資料、中國域內外的民族學資料和異邦古史資料(包括考古出土的實物資料和傳世的經典文獻)五大類;前三類為直接證據,後二類為間接證據。

他最主要的方法是通過比較研究各種證據中各種資料的關係(特別是傳播關係)與異同,從而希望得出較為客觀的論點。

從「三重證據法」至「五重證據法」的建立,可見饒先生所提倡的考證法兼顧直接證據和間接證據兩個層面,以上世紀的新資料和新方法為嚮導,拓展出研究證據方法的多重性,發展了前人的方法論,是古史及古文獻研究方法上的創建,並突破了傳統文史研究學科的發展空間,引領研究者進入一個新的學術潮流。

其實,這種研究方法,應可適用於華學研究的各個領域。

新經學的提出

饒先生所提的「新經學」,主要是想建立一套全面而系統的代表中華民族文化和思想、感情傳統的「聖經」,因為每個國家和民族都應有其代表性的經典,這有助於建立民族文化自尊心和自信心。

所謂「新」,是指:一、重新整理和研究,因為現在新出土了不少材料,要求我們做這個工作;二、重新界定傳統的經的範圍,不應只限於儒家;三、可擴大經的範圍至各家各派的著作。

先生提倡的乃中國古典學在新時代的復興,為當代中華文化發展奠定精神基礎。

學藝雙攜——通人的培養

饒先生認為中國傳統學問本就重視通古今之變,究天人之際,要求學者做通人。

這個通究之道是要付出極大心力。

他就是這樣教學生的。

當代學術界重視專家,不重視通人,阻礙了人文學科的發展。

先生主張學者可以先成專家,然後再追慕會通,以終成通人為目標。

饒先生極力主張,學術研究特別是在文藝研究方面,必須有一定程度的實踐作後盾才能踏實。

這是先生的另一重要教導。

此所以他教古典文學,一定要學生寫作舊體文學;他教藝術史,也同樣要求學生兼通藝術創作。

饒先生是一位中華傳統文化中的通人,擅書畫,能操縵,亦長於各體傳統詩詞、駢、賦、古文,在學術研究、藝術創作和文學創作三方面均深造有得,可謂一身兼文、藝、學三絕。

先生自字「選堂」有三義,其因之一為對錢選「學藝雙攜」的景仰。

加上先生有感於現今是一個學、藝隔閡分家的時代,故要求自己的學術研究與藝術實踐合而為一,力圖突破二者之界限,其在敦煌學方面的研究,便是一例。

先生長年致力敦煌的研究,將理論、實踐互為表里,例如,他用臨摹古代壁畫所得來的經驗、技法等來研究中國傳統繪畫技法;另一方面,他又將中國繪畫的傳統技法,結合現代思維的表現方式、構圖方式和繪畫理念,通過其對中國西北地區的研究與體會,晚年開創了西北宗山水畫派的理論和技法。

先生今遽爾仙遊,了脫凡塵之錮,作為追隨了他38年的學生和助手,的確悲欣交集;適逢編者命題索文,乃匆匆草就此篇,並致哀悼。

(作者為香港大學饒宗頤學術館高級研究員、副館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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