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湘群星譜丨考古大家譚維四:「倒帶」千年萬般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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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侯乙墓出土的連襟大壺

曾侯乙墓發掘現場

曾侯乙編鐘

文丨光明日報記者 焦 健

考古是對歷史的「倒帶」。

越王勾踐劍,曾侯乙編鐘……這些被掩埋了成百上千年的文物,經考古人的手,得以重見天光,從時間的深處甦醒,提供穿越歷史的「密碼」。

那些田野發掘的考古人,也因為一件件親手撩起面紗、撣盡塵埃的文物而名垂青史;又在對文物背後故事的考據、推敲與想像中,完成生死對話、古今交流,從而獲得一種奇妙的人生體驗。

【人物簡介】

譚維四,男,1930年出生於湖南省長沙市。

1952年開始從事文物考古與博物館工作,歷任湖北省博物館文物考古隊隊長、副館長、館長、研究館員。

曾任中國考古學會理事、中國文物學會理事、湖北省考古學會副理事長。

曾主持江陵楚都紀南城、江陵望山楚墓、江陵鳳凰山秦漢墓、隨州曾侯乙墓等重大考古發掘工作。

「人老了最易講往事,說話就是幾十年前……」

82歲的譚維四,緩慢地從書桌旁轉過身,順手拿起那根伴隨了他十幾年的古藤拐杖。

被摸得油光發亮的拐杖與他乾枯蠟黃的手反差強烈,倒像是它才是生靈一樣。

每說一會兒話,他就停下來,喝口水,或者只是停下來,透過那副老式的花邊眼鏡,愣愣地望著窗外。

這裡是武漢,譚維四的寓所外面,密密匝匝的樟樹彌散著沉靜的香氣。

「我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很少再回博物館,去看看那些『老夥計』了。

」可是,記憶並沒有隨時間的流逝和他的老邁而有絲毫的泛黃。

在這間不大的書房裡,四下全是塞滿了文件和資料的書櫃。

譚維四起身,顫巍巍地用拐杖把高高低低的書櫃門一一拉開,伴隨著門閂的吱呀聲,那些與考古相關的往事,裹挾著時光的潮味,撲面而來——

從長沙到武漢、到江陵、到京山、到雲夢;從巧奪天工的商周青銅到撲朔迷離的楚墓棺槨、到精美絕倫的越王勾踐劍、到氣勢磅礴的曾侯乙編鐘;從洪荒初始到人文繁華……

【上古神兵】

——拔劍出鞘,寒光耀目,刃薄無蝕。

譚維四試著拿出一疊紙,劍鋒甫過,20餘層紙一划而破

那年秋天,湖北荊州開始修建漳河水庫,不久就在城外望山發現了大片古墓。

這是新中國成立後首次在湖北進行大規模楚墓發掘,時任湖北省考古隊隊長的譚維四,終於有機會一展身手。

「當時有25個大墓,最值得期待的是『望山一號』,規模最大,從沒被盜過。

」譚維四記得很清楚,那一年是他踏入考古界的第13個年頭。

早在1952年,湖北省文化局成立後從全省文工團里招人才,一直在省文聯文工團里跑龍套、搞布景的譚維四被挑中,鬼使神差地跟文物考古沾上了邊兒。

在過去的13年里,譚維四已經參加過屈家嶺文化遺址、石家河文化遺址等考古發掘,「但這回是首次打開楚都近郊地下寶庫的大門,是轟動海內外的重大事件。

」譚維四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早已躍躍欲試。

12月27日,發掘工作步入尾聲。

在墓主人的身旁,考古隊員們發現了一件套著劍櫝的兵器。

「這柄劍葬在內棺,又放在墓主人身邊,必定是極為重要的。

」譚維四小心翼翼地捧著劍走出墓穴,來到臨時工作站。

拔劍出鞘的那一刻,這柄穿越了2000多年歷史長河的古劍,依舊寒光耀目,毫無鏽蝕。

譚維四試著拿出一疊紙,劍鋒甫過,20餘層紙一划而破!已然閱歷無數的譚維四,還是被深深地震撼了。

然而,比工藝精良更讓人動心的是,劍身刻有8個鳥篆文字,當場就能釋讀出其中6個——越王××,自作用劍。

「是越王之劍!當時越王劍在全國還是首次發現。

」與王者之劍的不期而遇,讓譚維四和隊員們群情振奮。

但是問題隨之而來,歷史上共有越王10位,劍主人究竟是哪個呢?沒有材料可考,只好拍照臨摹,由參加發掘的著名考古學家方壯猷把拓片裝進信封,寄給全國著名歷史考古專家,一場規模空前的「文字會診」拉開序幕。

歷時兩個多月,郭沫若、唐蘭、夏鼐等近20位頂級專家,往來信件50餘封,最終普遍贊同時任故宮博物院院長唐蘭的意見,認定是越王勾踐。

關於越王勾踐劍,自古就有「肉試則斷牛馬,金試則截盤匜」的傳說,其身價之重自不待言。

但令人不解的是,上古神兵千年不銹的奧秘何在?既然是勾踐的貼身用劍,怎麼會從吳越之地跑到千里外的荊楚古墓呢?

問題層出不窮,在苦惱與思索中,譚維四想起了1953年的班主任裴文中的話,「三個月的時間可以把你們引進考古的門,但不要以為培訓完就能打遍天下無敵手,入門後還得靠自己。

」那時,譚維四參加了第三期全國考古文物工作人員培訓班,成為中國考古界「黃埔三期」學員。

一晃13載,老師的贈言得到了現實的印證。

「直到目前,有關這柄劍的很多問題都還是懸而未決的疑案。

」譚維四陳頓良久,「也許這就是考古的樂趣吧,一次考古,撥開了一片歷史迷霧,同時又會帶來新的疑雲。

周而復始,循環往前,直至歷史展現其本來面目。

【褐土之謎】

——轉動聚光燈,扭開強光源,照向這3條「水中蛟龍」,突然聽到有人喊:編鐘!青銅編鐘!

那年的2月28日晚,位於東湖之濱的湖北省博物館靜悄悄的。

突然,一聲急促的傳喚聲,打破了大院的寧靜。

傳達室職工跑到譚維四的房前大聲疾呼:「譚隊長,快!快!襄陽文博館的長途電話!」

原來,上一年9月,湖北隨縣駐軍在轄區內擂鼓墩附近開山炸石時發現了神秘褐土,疑似古墓,但兩次向當地文化部門反映,均被草率否決。

「好險哪!最後幾個炮眼,離墓槨蓋板只有七八十公分了!」這麼多年了,譚維四還是心有餘悸,他舉起手中拐杖用力地比劃著「七八十公分」的長度,「再往下放幾炮,槨蓋都要炸飛了,墓內珍寶不知道會遭受什麼厄運!」

很快,他就和兩位同事坐上了去隨縣的火車。

早春三月,春寒料峭,北風在擂鼓墩的曠野上呼嘯。

眼前這座古墓,就槨室而言,是著名的出土西漢女屍的長沙馬王堆一號墓的6倍,是出土越王勾踐劍的江陵望山一號墓的8倍,其規模之大,為湖北之最,在全國也不多見。

「那時我已經從事考古近30年,挖掘的古墓少說也有幾百座,還從來沒見過這麼大的『傢伙』,怎能不令人神往?」面對這座龐大古墓,譚維四從制定發掘方案起就做到小心翼翼,思慮周全。

5月11日,譚維四草擬的發掘方案獲得通過,發掘全面開工。

誰知圍觀群眾與日俱增,最多的一天,來來往往竟達3萬多人次。

譚維四隻好改變作業時間,讓隊員們上半夜睡覺,夜深人靜時再起來干。

這樣一來,他窗前的燈光便成了考古迷們關注的焦點,只要燈一亮,外面就有人喊:「隊長起來了,要開幹了,快去搶占山頭!」

5月22日夜,給墓室抽水的水泵在寂靜的夜裡「突突突突」地運轉著,水位徐徐下降。

當水位降到離槨頂40厘米時,靠西壁不遠處有兩條長約兩米的木樑,一南一北隱約出現;不一會兒,靠南壁同樣一條木樑也隱約現了出來。

譚維四明白,一旦冒進發掘就可能給文物帶來致命損傷,只好強壓心頭的好奇,指揮隊員們有條不紊地發掘。

大家都不約而同地往這裡集中,竊竊私語,猜測著這水中怪物到底是「何方神聖」。

這時,一位小伙子忍不住伏到安全架木板上伸手去探,手在水中來回擺動,水面激起陣陣漣漪,3條木樑似在水中游弋。

另一個小伙子樂了:「這叫『蛟龍戲水』,呼之欲出,抓住它,別讓它溜了!」一句玩笑話,打破了現場凝重的氛圍。

已是23日凌晨,東方地平線上慢慢現出了魚肚白,水位已降到深60厘米處。

有人轉動聚光燈,扭開強光源,集中照向這3條「水中蛟龍」,人們睜大了眼,只聽得剛才那位小伙子突然嚷道:「編鐘!青銅編鐘!」

一直負責記工地日誌的劉柄,趕忙看了看手錶,在日誌上寫到:5月23日5時5分,中室,發現青銅編鐘,已見鈕鍾18個,分別掛在3個木架上……

「羞答答」步出地宮的,正是曾侯乙編鐘。

共65件,皆為青銅鑄刻,總重2.5噸,最大的重203公斤,最小的僅重2.4公斤。

其體量之龐大、工藝之精美、氣勢之磅礴,旋即征服了全世界。

天光大亮,朝霞掛滿東方,和煦的陽光為擂鼓墩的砂岩又添了一層迷人的紅彩,也映照得譚維四紅光滿面,神采奕奕。

【古樂新生】

——要讓編鐘打敗時間,重新「活」過來!他橫下一條心要把它們搬上舞台,重現當年的音容風采

那年的7月1日,位於維多麗亞灣畔的香港會展中心,慶祝中國對香港恢復行使主權的文藝演出開始了。

大幕徐徐開啟,矗立在舞台中央的曾侯乙編鐘(第一套複製件),立即吸引了大廳內所有人的目光。

隨著著名作曲家譚盾《交響曲·1997·天地人》的旋律響起,氣勢恢宏的編鐘聲與螢幕上次第呈現的萬里長城、敦煌壁畫、龍門石窟、天安門雄姿相得益彰,珠聯璧合。

「2400年前的曾侯乙,大概不會想到他為自己『作持用終』的樂器會有今天這一幕吧?」當年和譚維四一道參與發掘和複製工作的夫人白紹芝也很興奮。

在螢屏前,他們一邊觀賞,一邊議論,當年親自主持複製編鐘的往事又浮現到眼前——

「什麼?把編鐘搬上舞台?別冒險了,文物損壞了可不得了!」這是當年同事的勸告之語。

譚維四怎麼會不懂其中利害。

「按照傳統做法,我們把編鐘保存好,然後寫發掘報告、做研究就行了。

」可是,譚維四不滿足,他一直在琢磨,編鐘是中華民族的尊貴禮器,國家昌盛,必鑄編鐘,每逢盛事,必奏編鐘,數千年前,已成國之定製。

曾侯乙墓共出土了8種100多件樂器,怎麼才能讓這套「樂宮之王」在掩斂了2400多年的鋒芒之後再發其聲呢?

是的,一定要讓它們打敗時間,重新「活」過來!他橫下一條心要把編鐘搬上舞台,重現當年的音容風采。

經過檢測,曾侯乙編鐘音色極為優美,而且每個鐘都能敲出兩個音,全套編鐘音域寬廣,僅比現代的鋼琴左右各少一個八度。

他們又將已經脫落受損的構件進行修復,尤其是仔細估算了木質橫樑的載重能力,確認不會有任何風險後,終於成功地把編鐘重裝起來。

1978年8月1日下午,一場史無前例的編鐘音樂會在距離擂鼓墩不遠的駐軍禮堂上演。

一曲《東方紅》剛剛響起,全場便爆發雷鳴般的掌聲和歡呼:「古鐘發出新聲了!千古絕響復鳴了!」

站在後台的譚維四,謙遜地回絕著人們對他「為中國音樂界作出巨大貢獻」的褒獎,倒是想起自己與音樂的另一段「奇緣」。

1949年,19歲的譚維四還是湖南大學音樂系的大一新生,剛入校不足一個月的他,心思卻根本不在音樂上。

「我學音樂不合適。

我從小就是個『駝子』,還是近視眼,戴眼鏡,算是個『瞎子』,上舞台扮相不好看。

後來進了音樂系,發現自己還是個『聾子』,耳朵聽音也不准。

」那時候,常年戰爭,國家滿目瘡痍,譚維四一門心思轉學理工科,解放後參加國家建設。

「可是,那年頭,極少有人能按自己的意願來選擇人生。

」7月的一天,籌備中的湖北省文聯來湖南大學招人才。

譚維四被挑中,告別音樂系,和幾位同學一起來到武漢,並最終跨入考古界。

「說到底是我和考古有緣,說到底又是我和音樂塵緣未盡,編鐘復鳴算是為自己早夭的音樂生涯作了一點彌補。

」談及這些境遇,譚維四感慨萬千。

然而,隨著演奏場次的不斷增加,編鐘表面的黑色氧化膜漸漸被擊去,黃白色的原銅露了出來,複製工作刻不容緩!1979年3月,湖北成立曾侯乙編鐘複製研究組,譚維四自告奮勇當上了組長。

1982年,28件樣鍾複製成功;1984年,編鐘複製全面成功。

為慶祝那年國慶節,編鐘被運到北京廣播劇院演出,又到了中南海演出,後來又去了巴黎、東京、華盛頓……自此,來自古樂之鄉擂鼓墩的金石之聲,漂洋過海,傳遍世界。

【能洞大觀】

——談起曾侯乙,譚維四頭頭是道,好像他們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昨天才剛剛見過面聊過天一樣

時間「倒帶」回2400多年前。

在一座堂皇的宮殿里,他盤腿坐在條幾的後面,接過侍女從冰鑒里取出的酒,一飲而盡,然後醉眼迷離地看著廳堂里的舞女們輕歌曼舞,背後的鐘磬琴瑟清麗悠揚,一旁的雙層盤爐上正在炙烤的胖頭魚則散發出勾人魂魄的香味兒……

他是誰?生卒哪年?身世如何?——面對這齣土了1.5萬件文物包括青銅編鐘的稀世古墓,所有人都會對它的主人充滿興趣。

古人「事死者如事生」,往往將死者生前所用的物品葬入墳墓,或者依死者所好專門製作一些物品隨葬,這些物品上常銘記有物主姓名或其功名事跡,從中可以得到不少信息,還原彼時情景,這種推斷在考古學上是可靠可信的。

發掘時,主棺旁的一件短柄銅戈引起了譚維四的注意。

在銅戈上,依稀可見一行銘文「曾侯乙寢戈」。

古人視棺如寢,此戈顯然是墓主人近衛武士所持。

而墓主的周身布滿金、玉、銅等陪葬品,達586件之多。

「諸侯死者,虛車府,然後金玉珠璣比乎身。

」參與發掘的武漢大學考古學教授方酋生記起《墨子》里的這句話,並推斷墓主可能是諸侯國曾國的君主,名乙。

更多驚人的發現,一步步驗證了這一推斷。

墓主就是曾侯乙,一個諸侯國曾國的國君,姓姬,名乙,生於公元前475年或稍晚,卒於公元前433年或稍晚,年齡大約在42歲至45歲之間,距今已有2450多年。

「他是一個大奴隸主,也是一位開明的君主。

他的『親民重農』的思想,從其隨葬衣箱上有大量與農時有關的天文資料,並且隨葬了大批玉雕或銅雕的家禽家畜,就可見一斑;

他是一位偉大的音樂學家。

在他的樂器上,除了『曾侯乙作持』外,並沒有將自己的文德武功鑄刻其上,而是鑄刻了大量的樂理樂律,在音樂史上留下了一筆遺產。

他還是一位通曉天文、曆法、冶金鑄造術的科學家、軍事家,甚至是酷愛烤魚和善於用冰的美食家……」

——談起曾侯乙,譚維四頭頭是道,好像他們是相交多年的老友,昨天才剛剛見過面聊過天一樣。

「考古發掘的缺陷是見物不見人,可是考古學家的必修課又必須是——由物及人。

」譚維四說,「發現文物,並通過文物努力還原歷史,洞悉歷史的洋洋大觀,這便是考古對人類社會的最大貢獻。

如今,在湖北省博物館的展廳里,陳列著根據出土的曾侯乙頭骨復原的人像模型。

這位其貌不揚的老人家,在史書上未曾留下隻言片語的諸侯國國君,作為國君雖弱小,但其死反映著生,其生活之精緻奢華,其思想之親民重農,在他的墳墓重見天日後依然震動了整個現代世界。

他得感謝譚維四。

湖北省博物館有四大鎮館之寶,其中越王勾踐劍和曾侯乙編鐘,便是由譚維四親自主持發掘,這些文物以及整個湖北省博物館都深深地打上了「譚維四」的烙印。

譚維四也感念著曾侯乙、勾踐,以及他發掘過的形形色色的古墓主人。

因為他們,譚維四的考古人生才顯得如此豐滿和華麗。

如今,在開館的每一天裡,湖北省博物館都會定時向遊客開放編鐘演奏廳。

演出曲目基本還是當年譚維四定下的那些。

「這些音樂,真是百聽不厭啊!」在距離博物館六七公里外的小區,譚維四家的樓房已經有些陳舊,在周圍一片葳蕤而生的高樓大廈里,顯得有點格格不入,就像譚維四和他眼裡的這個世界。

坐在靠窗的那張方桌上,佝僂著腰伏案寫作的他,聽不到這些鐘聲,可是明明他又比誰聽得都清楚。

(照片除署名外均由湖北省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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