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飛揭秘泥河灣考古:百年發掘探尋東方人類起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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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馬圈溝遺址發現的遠古人類遺蹟和遺物

泥河灣局部

謝飛

馬圈溝遺址「大象餐桌」復原圖

謝飛在馬圈溝遺址考古現場

本版圖片均由泥河灣博物館提供

□記者 李冬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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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從哪裡來?

千百年來,人類對於這一謎題的追問從未停息。

但,仍無定論。

1921年,在河北省陽原縣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村莊,一位法國傳教士偶然發現了一些第四紀的動物化石。

經過近百年的考古發掘,在村莊周邊3公里內,人們發現距今約200萬年的人類活動遺蹟,這對亞洲人類的起源與演化,提出了新的命題。

在村莊周邊2000平方公里內,遍布著二百餘處早期人類遺址,其中40處達百萬年以上。

密度中國僅有,世所罕見。

這,就是全世界史前考古的聖地之一,記錄東方人類起源、演變過程的天然博物館——泥河灣。

泥河灣河北東方人類探源工程首席科學家、河北省文物局原副局長謝飛,是近30餘年泥河灣遺址群考古的重要親歷者。

一代代考古工作者積累下的考古發現,讓他相信,東方人類從泥河灣走來。

而且,這裡很可能是除非洲之外,人類長期生活的另一個「老家」。

泥河灣村

從無名小村到史前考古聖地

3月1日上午,在省文物局一間狹小的辦公室里,記者見到了65歲的謝飛。

筆直的身材,清瘦的臉龐,看上去精力充沛,神采奕奕。

與泥河灣的緣分,謝飛說,「是自己爭取來的」。

在泥河灣還沒現在這麼「紅」的上世紀80年代初,他就「盯」上了那裡。

1982年,北京大學地質地理系地層古生物專業碩士畢業的謝飛,放棄了多個留京工作的機會,想方設法來到了河北省文物研究所。

「上學期間,講到第四紀地質學,必提世界標準地層泥河灣。

我當時就琢磨著,畢業了就奔泥河灣碰碰運氣。

讓謝飛好奇的「第四紀」,被稱為「人生代」,是地球歷史紀年中新生代最新的一個紀,從約260萬年前開始,延續至今。

這一時期最重要的事件,就是靈長目完成了從猿到人的進化。

而當時的泥河灣,被認為是古人類活動非常頻繁的地區。

讓這位北大高才生沒想到的是,他竟險些被省文研所拒絕。

「領導一開始不要我,說你一個搞地質的、找水的,哪能幹考古?」最後謝飛好不容易才被接收。

其實,謝飛所學的地層古生物專業有正對口的考古領域——舊石器考古。

只是作為史前考古聖地的泥河灣,當時由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以下簡稱「雙古所」)負責,而省文研所開展的所有項目都是新石器時代以後的考古,「一個研究舊石器時代考古的都沒有」。

1983年9月7日,中科院雙古所賈蘭坡、衛奇兩位舊石器考古學家到泥河灣進行東谷坨遺址的考察發掘,省文研所派謝飛陪同並參與了發掘工作。

從這次起,河北省文研所才代表河北,正式參與到泥河灣遺址考古工作之中。

而在這之前的60餘年裡,泥河灣遺址的發現、命名和考古研究,是由一批聞名史前考古領域的中外專家學者接力完成的。

如今,在位於陽原的泥河灣博物館長廊里,8位考古學家的畫像依次排列,分別是楊鍾健、裴文中、王擇義、賈蘭坡,以及柯德曼、德日進、巴爾博、桑志華。

他們是為泥河灣考古做出傑出貢獻的4名中國考古學家和4名外國考古學家。

20世紀初,人類起源「亞洲說」正風靡世界。

世界各地的考古學家因此來到中國,尋找「人類的故鄉」,而目標之一就是今天內蒙古高原與華北平原的過渡地帶,這裡被認為在百萬年前有著最適宜人類起源的自然環境。

泥河灣村,當時陽原縣化稍營鎮一個不足百戶的小村莊,就處在這個過渡地帶上。

1921年,法國傳教士文森特來到泥河灣村傳教,他在村周圍發現了大量的貝殼、蚌類和哺乳動物化石。

就這樣,泥河灣近百年的考古發掘歷程,拉開了序幕。

對史前考古有一定了解的文森特,把化石的發現和泥河灣村一帶特殊的地質地貌告訴了同在中國傳教的法國古生物學家桑志華、德日進和美國的地質學家巴爾博,幾位國外專家先後前往泥河灣村進行地質調查、化石採集和發掘。

1924年9月,巴爾博在《中國地質學會會刊》發表地質勘查報告,第一次將以陽原桑乾河沿岸的晚新生代湖相沉積命名為「泥河灣層」。

自此,「泥河灣」這個名不見經傳的村莊名字成為了考古學中一個專用學術名詞,進入了科學的殿堂。

緊接著,「泥河灣動物群」「泥河灣盆地」「泥河灣裂谷」……隨著越來越多與泥河灣相關聯的專有名詞出現,泥河灣的考古學價值受到中外地質學家、古生物學家、古人類學家、考古學家的矚目,成為舊石器時代考古的聖地。

但當時的專家學者們,將泥河灣考古研究的重點放在了地質和動植物化石研究上,這裡是否存在遠古人類,在當時還沒有考古證據。

然而不久,另一項來自中國的史前考古大發現震驚了世界。

1929年,裴文中在北京周口店首次發現了距今50萬年到20萬年的北京猿人頭蓋骨。

周口店,泥河灣?敏銳的考古學家注意到,兩地直線距離不過百餘公里,而且,緊鄰周口店的永定河上游分成南北兩支,南支便是發源於山西、流經泥河灣的桑乾河,二者一脈相承。

會不會,北京猿人從泥河灣遷徙而來?在泥河灣,是否存在著更古老的人類族群?

裴文中,這位日後泥河灣考古的奠基人,在1937年出版的《史前考古學基礎》一書中大膽提出:北京猿人以前,人類有發現之可能的地方就是泥河灣。

1957年,長期主持周口店發掘研究的考古學家賈蘭坡明確提出:泥河灣期的地層才是最早人類的腳踏地。

兩位考古學家的假設和推測,極大鼓舞了像謝飛一樣的年輕考古人,一批又一批考古工作者因此奔向泥河灣,找尋更古老的人類遺蹟。

「大象餐桌」

百萬年前的人類在此聚餐

在張家口,沿109國道到達陽原縣化稍營鎮後,向西南方向走出幾公里到達官廳村,就可以看到一個寫著「泥河灣地質遺蹟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的豎碑。

放眼望去,這裡,黃土大片裸露,在歲月和風雨犁成的溝壑中,粉紅、翠綠、黃紅各色泥岩形成多彩地層。

眼前溝壑縱橫、植被稀少的景象,讓人不禁困惑——這近乎不毛之地,怎會是最適宜遠古人類起源和生活的家園?

然而,考古告訴人們,在百萬年前,泥河灣是另一幅圖景。

那時,泥河灣一帶是一個面積達9000多平方公里的巨大湖泊,水域幾乎占據今陽原全部、蔚縣大部和山西省雁北地區一部分。

大湖四面環山,煙波浩渺。

岸上氣候溫暖潮濕,有遼闊的草原,高聳的山峰,可謂古動植物和遠古人類繁衍生息的天堂。

藉由泥河灣發現的古生物化石,謝飛描繪了一幅泥河灣遠古的「動物世界」:溫暖濕潤的湖畔,生活著體型龐大的草原猛獁象,威猛張揚的劍齒虎,外表猙獰的披毛犀,性格溫順的轉角羚羊,還有善於奔跑的三趾馬、三門馬,行動笨重的野豬,天生美麗的各種鹿,機靈好動的五指跳鼠。

後來,由於地殼運動,湖底上升乾涸,只剩下現在的桑乾河。

乾枯裸露的湖底受河流侵蝕,變成了丘陵、台地、盆地。

今天東西長80餘公里、南北寬約30公里的泥河灣盆地,就是這樣逐漸形成的。

著名的「泥河灣地層」,也因此裸露出來。

順著豎碑一旁修建的木棧道下坡去,就到了泥河灣最重要的遺址群之一——小長梁遺址。

1978年,經過中科院雙古所的考古工作者多次發掘,這裡出土了1000餘件石器及三趾馬、古菱齒象等古動物化石。

在泥河灣博物館,記者看到了當時出土的部分石核、石片等石器,它們尺寸都很小,重量在5至10克之間,最小的不足1克,屬於輕型打制石器。

考古工作者經過比對發現,這與時代比它晚的「北京人」使用的石器有許多相似之處,被認為是「北京人」文化的先驅。

經年代測定,小長梁遺址距今136萬年。

「這是在泥河灣第一次發現百萬年以上的人類遺址,它一下堅定了我們在更古老地層中尋找古人類遺蹟的信心。

」謝飛說。

終於,2001年,泥河灣考古工作者取得了迄今為止最重大的發現。

在位於陽原縣大田窪鄉岑家灣村西南的馬圈溝遺址考古中,以謝飛為領隊的考古隊發現了約200萬年前古人類群食大象的「餐桌」。

今天,在泥河灣博物館裡,當時的發掘場景被生動復原。

在發掘探方的南部,散落著一些大象的骨骼,周圍有石製品、動物遺骨和天然石塊等遺物密集分布,在多數動物的遺骨上,還可以看到十分清晰的砍砸和刮削痕跡。

更有趣的是,其中一件燧石刮削器恰巧置於一條大象肋骨之上,生動展示了古人類群食大象,刮肉取食的瞬間。

謝飛的蠟像也跪在發掘現場,正用小毛刷清理著一處大象肋骨的化石。

經古地磁年代測定,這一遺址層距今約200萬年。

「我們猜想那是約200萬年前的一天,一群大象口渴來到湖邊沼澤喝水覓食,其中一頭年老體弱的大象陷入泥潭而不能自拔。

恰巧,一群原始人來到此地,機會難得,立即從岸邊搬來石頭,撿來棍棒,連砸帶刺,將在沼澤中掙扎的大象捕殺。

之後,他們又在現場打制石器,剝皮割肉,敲骨吸髓,飽餐一頓後離開。

之後,他們又反覆數次來此進餐,直至食物殆盡。

期間,還有鬣狗曾經光顧過。

今天所揭露的這一生動而真實的遠古人類進餐遺蹟,是對當時人類捕殺獵物、開膛破肚、茹毛飲血等餐食過程的逼真寫照。

」謝飛娓娓道來,200萬年前遠古人類的一場盛宴似乎就發生在眼前。

「當時的人類只是生物鏈中的一環,力量弱小,是打不過大象和鬣狗的,所以只能偶爾吃些大型食肉動物吃剩的余肉、腐肉,平時則主要以植物的草葉、果實和種子為生,像這樣的盛宴是百年不遇的。

」謝飛解釋說。

馬圈溝遺址是迄今發現的層位最低、時代最早的泥河灣遺址,遠古人類就餐場景的發現,一下將人類在東北亞存在的事實前推至200萬年前左右。

在史前考古學界,目前普遍認為位於非洲坦尚尼亞的奧杜維峽谷是人類的起源地。

在這一帶,發現了很多早於距今約200萬年的早期能人遺蹟和遺骨化石。

而馬圈溝遺址「大象餐桌」的發現,在那裡並不多見。

泥河灣,這個「東方之奧杜維峽谷」,有可能是非洲之外,人類早期繁衍生息的另一個「老家」。

事實上,泥河灣發現的舊石器遺址數量遠遠超過了奧杜維,但唯一遺憾的是,泥河灣迄今沒有發現早期人類化石。

對此謝飛解釋:「與遠古時期的象、馬等動物群相比,人類數量稀少,生活很被動,要跟自然環境、野生動物艱苦抗爭,而且泥河灣是曠野遺址,遠古人類多數居住在樹上,與發現北京猿人、山頂洞人的周口店洞穴遺址不同,這裡不利於人類化石的形成、埋藏和保存。

這種情況下,人骨保存下來且在適宜條件下變成化石的幾率非常小。

但謝飛相信,未來在馬圈溝遺址發現舊石器時代早期人類化石是完全可能的。

「這個遺址不是一個文化層,而是十多個,說明人類經常在這一帶活動。

目前泥河灣遺址發掘面積非常小,隨著發掘的繼續,發現人類化石應該是早晚的事。

兩百萬年

遠古人類的「長信」從未中斷

讀考古史很短暫,人類的進化卻很漫長。

泥河灣所跨越的舊石器時代,約200萬年。

而在泥河灣盆地這片廣闊的區域內,要尋找細小的石器、化石,不難想像,一代代考古工作者,付出了怎樣的艱辛。

「吃不了苦,考不了古。

」謝飛說,考古人員在大山之中住工地、宿帳篷、風餐露宿是常事。

在泥河灣考古的這30多年,他幾乎走遍了當地的每一道山溝,有時為尋找遺址,一天能翻五六座山頭。

而且,史前考古工作者要掌握的技能,與一般歷史考古工作者不同,需要廣泛的地質學、古地理學、古生物學、古人類學知識儲備。

即便如此,尋找遺蹟化石的過程仍是非常艱難。

「在挖掘區域內,需將探方劃分為若干個1平方米的方塊,每個方塊再進行逐層深度搜索。

」謝飛說。

「在區域內發現的石器、化石、殘骸、遺蹟等,每個小物件都要編碼,記錄坐標、方位、傾角、最高點,並進行出土前拍攝,最後帶回單位進行研究保管。

」謝飛說,遺址是不可再生資源,只有精細記錄,才能還原每一塊文物出土時的情況。

而讓謝飛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哪一處遺址出土的遺蹟,而是那些曾與他「作伴」多年的虱子。

「20世紀八九十年代在陽原農村,虱子是人們身上、頭髮上最常見的寄生蟲,頭髮里的是紅胖子,衣服里的是白胖子。

」當時謝飛免不了滿身虱子,在工作之餘,一件重要事情就是捉虱子!

由於當地土地貧瘠、新鮮蔬菜少,當時,謝飛和隊員們每天主要的菜就是醃製的蘿蔔、白菜。

整日裡面朝黃土背朝天,考古工作者的生活艱苦、清貧。

史前考古工作者在泥河灣這樣費心勞力,究竟是為了什麼?

「在中國,有文字記載的歷史不過五千年,而人類的進化史,以人科形成為起點,已有數百萬年。

史前考古,換句話說,考的是人類99.999%的歷史,通過它,我們可以觸及到人類原始、本質的特徵,進而幫助我們理解現代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關係,以及個體生命存在的意義。

」謝飛說。

泥河灣,正是這樣一封遠古人類寄給現代人的「長信」,「信」里蘊藏著豐富、珍貴的古地理、古氣候、古生物信息。

更可貴的是,泥河灣遺址群沒有年代斷層,也就是說,遠古人類書寫給未來的這封「信」從未中斷:

有距今200萬年的馬圈溝遺址、136萬年的小長梁遺址、100萬年的山祖廟咀等遺址、78萬年的馬梁遺址、12萬年的山兌遺址、10萬年的侯家窯遺址、7.8萬年的板井子遺址、2.8萬年的上沙嘴遺址、1.16萬年的虎頭梁遺址、4000年的周家山遺址、3000年的丁家堡壘泥泉……

在過去近百年的泥河灣考古中,考古工作者共發現了含有早期人類文化遺存的遺址二百餘處,出土數萬件動物化石和各種石器。

這,幾乎記錄了從舊石器時代至新石器時代發展演變的全過程。

「今天的泥河灣,如何在更大的視野下,形成統籌科考、挖掘、保護、合理利用的文化建設、旅遊開發整體性規劃,是亟待釐清的問題。

」謝飛強調,解決遺址保護和可持續性利用的矛盾,找到遠古文化遺產與當代社會發展的連結點,提升科研成果的產出和遺址的影響力,是學者、文保工作者、地方政府都應關注的方向。

「泥河灣遺址幅員遼闊,來自人為的、自然的破壞每天都在發生,而現在科研隊伍人手少,發掘面積小,地方的遺址保護從人力到財力都不充足,要保持已發現遺址的完整性和原始風貌,防止地下潛在遺存被破壞,需要做更系統的思考和規劃才行。

」謝飛不無擔憂。

2013年,「東方人類探源工程」的啟動,就是為了統籌解決科考、保護、對外合作交流等問題。

「我們期待著把國外的高水平考古單位吸納進來,形成泥河灣考古發掘的合力。

」謝飛說。

面對泥河灣的千溝萬壑,藉由考古,我們實現了與遠古祖先的對話。

在無聲的交流中,似乎能感受到他們生命的脈動。

這讓我們更深刻理解到,在中華大地上,不僅有上下五千年的歷史傳承,更有百萬年的人類延續。

這是中華文明不間斷的歷史承載,也是人類文明史上輝煌燦爛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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