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識網紅馬伯庸和貴妃墓的一次親密接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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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打破等級森嚴的知識壁壘,填平想像力和材料之間的鴻溝,3位知識網紅和3位考古隊長終於走到一起,在久遠的遺址土堆上,他們進行了一場嚴肅而豐富的談話。

今天推送的這篇文章來自著名作家馬伯庸,馬伯庸是思想馳騁的考據派作家,他寫過三國時代的間諜戰爭;為絕世仿品設下匪夷所思的機巧。

他逢人愛問:你最願意穿越到哪個時代,是意識穿越還是肉體穿越?腦子裡最禁不住歷史的假設。

在多倫清冽的早晨,他與考古界享譽盛名的遼代貴妃墓來了一次親密接觸,「多麼好的素材啊!」他爬出墓道,打了一個寒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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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一個作家來說,靈感的來源往往來自於超乎尋常經驗的現實體驗。

它就像是一把堅硬的開瓶器,能撬開僵化的腦殼,挖出一個絕大的腦洞。

所以當我此時穿行於多倫寒冷而廣袤的草原之上,看到遠方山谷中的遼代貴妃墓逐漸進入視野時,腦細胞的雀躍可想而知。

這次造訪的緣起,還得從兩年前說起。

2015年初,一個當地人在多倫縣蔡木鄉附近一處叫「小王力溝」的地方,發現了一座遼墓,撿到了幾片琉璃磚。

這個人懂點歷史,知道能用上琉璃磚的墓穴,來歷一定不簡單。

他便從河南請來了幾個專業的盜墓賊,作進一步勘察。

這些盜墓賊水平相當高明,簡單地勘察了一下地形後判定,這個山谷里一定還有其他墓穴。

他們幾經挖掘,在附近準確地定位另外一座大墓。

一個盜洞打下去,正中外牆,然後再彎進墓室,盜走了墓主身上的一大批寶貴文物。

小王力溝地處偏僻,人跡罕至。

本來這件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覺。

誰知人性作祟,這伙河南盜墓賊和當地金主之間分贓不均,起了內訌,驚動了警方。

2015年6月2日,多倫當地警方接到報案,開始著手追查。

同年12月23日,警方在河南境內抓獲了這些犯罪嫌疑人,並追回一百餘件文物。

在警方辛勤工作的同時,考古學家們也趕到現場,開始了搶救性的挖掘工作,赫然發現墓主居然是遼代的一位貴妃,而且周圍還發現若干小墓。

這個發現榮膺了2015年的十大考古發現,挖掘工作一直持續到現在還未結束。

我對這片墓葬群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此次與《 ELLEMEN 睿士》赴蒙實地探墓,一來是想近距離觀察一下現場,說不定能激發創作靈感;二來想拜訪內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長蓋之庸,他正是主持這次發掘工作的考古隊長,了解一下專業視角下的考古發掘工作。

從北京到多倫一路都是陰天,半路還遭遇了幾十公里的濃重霧氣,四周景物堙沒在白霧之中,感覺我隨時可能會穿越回過去。

花了將近七個小時,車子才抵達多倫。

次日我們一早深入接近零度的草原,幾經周折,終於抵達墓葬所在的小王力溝山谷。

俗話說,觀墓先觀勢。

古人墓葬講究風水,今人若想研究考察,自然也得從山川形勢去按圖索驥。

所以一抵達考古營地,我最先留意到的,是周圍的地理形勝。

這是一個寬闊的簸箕形山谷,東、西、北三面環有小山,開口位於南方,由一組並不算高的山丘擋住。

在更遠處,吐里根河——這個名字在蒙語裡,是「迅急」的意思——如同一條玉帶橫過。

在對岸更遠處還有兩座拱包形的小山,一左一右,兩山之間的空隙,正對山谷出口。

而在山谷中間,隆起一道狹長如龍的山樑,把谷底切割成兩個小山窪,從北到南形成緩坡。

這個墓葬群,即位於緩坡之上。

這個格局,背有靠山,前有案山、照山,且都位於同一條中軸線上,兼有活水環繞,這簡直是一處天造地設的上佳墓址。

雖然整個山谷的位置不算太正,向東南偏斜,但這恰好符合遼代墓葬的一個特點,墓門正對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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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老師身穿一件褐色夾克,和其他考古隊員早已等在營地前。

我注意到,營地的駐紮地點是在山窪里的一片小沙地上,不會對周圍植被造成破壞。

從這一個小細節,能看出考古人的用心。

在活動板房旁邊不到十米的地方,就是我們此行的目的地——遼代貴妃墓。

蓋老師介紹說,在這個山谷里的墓葬群里,一共有六座墓。

遼代貴妃墓是二號墓,周圍拱衛著四個小墓,在遠處高坡上還有一處規制甚高的一號墓。

此時它們已經完成了挖掘工作,四周堆積著黃色土堆,圍出形狀嚴整的墓坑,通向幽深墓室的墓道坦然敞開,如同剛被解剖過的屍身一般。

在經歷了千年的時光後,它再一次向我們袒露出最深的秘密。

在這一刻,我感覺時空的界限已然模糊,古今混淆,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腦洞悄然敞開。

對於考古學家來說,這也許是揭示歷史真相的一刻。

但對我這樣的作者來說,更大的意義則在於靈感激發。

每次看到那些上好的素材,都讓我忍不住腦補各種故事出來。

我把這個想法說給蓋老師聽,蓋老師哈哈大笑,說搞創作你是專業,但我只能給你講我知道的。

通向貴妃墓的小徑是由盜墓賊的故事鋪就而成。

當我們走到了貴妃墓的正上方時,帶隊的老師突然跺了跺腳,指引大家望向盜洞的位置。

我急忙低頭,洞口已經重新填埋,上面覆著枯草,看不出痕跡,但從位置來看,距離貴妃墓近在咫尺。

這些盜墓賊的眼光,可著實毒辣得很。

我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堪比恐怖片的場景:漆黑的夜裡,一隻慘白的手穿過盜洞,伸進墓室去碰觸棺床中的死者,突然間電閃雷鳴……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一個考古隊員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這個墓應該是在白天盜的。

盜墓賊盜得很倉促,只拿走了棺床上的墓主衣冠器皿,就匆忙離開了。

「好吧……」我心目中的幻影被無情地擊破了,於是只好回到正題:「那麼這個可憐的墓主到底是誰?她的貴妃身份是怎麼確認的?」

蓋老師說:「我們在墓室棺床的下方,發現了一方墓誌,在墓誌蓋上刻著『故貴妃蕭氏玄堂志銘』幾個篆字。

裡面的墓誌一共有 1302 個字,交代了墓主人的生平。

我們從中可以知道,墓主人出身於蕭阿古只家族,要知道,遼代皇室,也就是耶律氏,必須與蕭氏通婚,歷代皇帝的妃子都來自蕭家。

最有名的是蕭太后,老百姓都非常熟悉。

這位墓主論輩分的話,是蕭太后的孫輩。

她的出身很高,家族曾出現過五位皇后。

她自己秉承家族傳統,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嫁給了遼聖宗當皇后,還生了一男兩女。

可惜的是,因為宮廷內的殘酷傾軋,她不知犯了什麼事,被降格為貴妃,而且被迫離開政治中樞,回到了自己家族的封地。

統和十一年(公元 993 年),二十多歲的她溘然去逝——這個墓,應該就是蕭家為她所修。

這個故事,聽得我一陣感慨,腦子裡又開始浮想聯翩。

一位及笄少女,肩負著家族使命嫁入冰冷的宮廷,嫁給一個她根本不愛的人。

在險惡的鬥爭中,孩子先後夭折,她帶著屈辱黯然離開,帶著無窮的怨念和悔恨撒手人寰……

多好的一個宮斗言情本子啊。

「貴妃是正常死亡嗎?」我問。

蓋老師看了我一眼,表情淡然:「我們認為是正常死亡。

但《遼史》有記載『統和四年,上要納後,進衣物、駝馬,以助會親頒賜』。

而根據墓誌推斷,也是這一年,墓主人嫁給聖宗。

但統和十九年三月:『皇后蕭氏以罪降為貴妃。

』檢《遼史》所見,聖宗僅此一個貴妃。

因此我們懷疑,墓主人即為遼聖宗第一位皇后。

有些地方對不上,比如貴妃為什麼不和皇帝同葬?而且葬這麼遠?還不知道。

我聽到這些疑問,眼睛開始放光。

這些對歷史學家來說,可能是頭疼的謎題,對作家來說,可是絕好的創作空間。

我趕緊又問道:「那跟其他遼墓,比如說陳國公主墓相比,這個遼代貴妃墓有什麼特別之處?」

蓋老師笑了:「有,還不少呢。

眼見為實,我帶你去看看。

貴妃墓的右手邊有一處方圓三米的小墓地,沒有墓道,只在中間用青磚砌起一個方形地井,裡面空無一物,是一個典型的骨灰墓。

我探頭進去,狐疑道:「這裡是誰?為什麼會是火葬?」

蓋老師的回答自是嚴謹:「不知道。

裡面沒有任何能證實墓主身份的東西,所以我們沒辦法下結論。

不過從規制來看,墓主身份不會太高。

我們推測,可能是和貴妃關係密切的侍女、隨從或者部屬。

移步到貴妃墓的左邊,這裡也有一個和右邊完全一樣的小骨灰墓。

兩個墓距離貴妃墓的距離,完全相當。

這個發現,讓我有點興奮,猜測是否代表某種儀式?

「我們在遼墓里,還沒發現過類似的樣式,很奇怪。

而且還有個更特別的地方,這個貴妃墓,它的規格雖然很高,但卻有一個和其他遼代陵墓大不相同的地方——它沒有兩側的耳室。

墓道下去,就是直通通的一個墓室而已。

」他回答。

沒有左右耳室,但卻在左右等長的距離有兩個骨灰墓。

我裝模作樣地沉思了一下,陡然又開了一個腦洞:「您說,會不會是這個原因?這位蕭貴妃觸怒皇帝,回到自家封地。

沒想到她死後,皇帝不依不饒,不准為她修建耳室。

蕭家人心疼閨女,又不敢違背諭令,就在主墓兩側修了兩座骨灰墳,權當取代耳室,打了個擦邊球?」

同行的考古隊員都笑,稱「你們搞文學創作的,盡可以發揮,不過我們做考古的,可不敢邁這麼大步子。

有一說一,沒有證據的東西,就不能去輕易下結論」。

「至少能確定,她觸怒了皇帝,所以墓葬規格不高吧?」我不太甘心。

蓋老師搖搖頭:「這次墓葬規格比陳國公主墓要高多了。

比如說吧,出土的那些瓷器為定窯、越窯系列,其中有四件秘色瓷,在口、足部均包以金,還有加金銀器蓋的,是遼代瓷器出土最為集中的一次。

「我看過出土文物的清單,金銀器並沒有很多。

「這個我們研究過。

史書有記載,統和十年春正月『丁酉,禁喪葬禮殺馬,及藏甲冑、金銀器玩』。

此詔令與遼、宋當時正發生戰爭,經濟明顯困難的時局有關,而墓主人下葬在此詔令頒布的第二年,即統和十一年,因此金銀器使用減少,也屬於正常。

那些瓷器包金,應該是一種折衷的做法。

遼代貴妃墓墓葬群航拍圖。

其格局,背有靠山,前有案山、照山,且都位於同一條中軸線上,兼有活水環繞。

雖然整個山谷的位置不算太正,向東南偏斜,但這恰好符合遼代墓葬的一個特點,墓門正對東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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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邊說,一邊走到貴妃墓的正前方。

墓道兩側都用青磚護壁,長 7 米,深 11 米,氣勢不凡。

可惜這兩道護壁被許多鋼架給撐住,再往裡探到墓室門口,有許多草包與木製橫條堵住了門,勉強能看到墓門裝飾。

「墓室的結構不是很穩,太危險了,所以這次不能允許你們進去。

不過這兩側護壁,也暗藏著玄機。

」我連忙瞪大了眼睛到處去找,卻什麼端倪都看不出來。

蓋老師把手放在青磚之間,說「你看這勾縫」。

磚頭與磚頭之間,不是用白灰或泥漿抹上去,全是極細膩的灰黑色沙粒。

換句話說,這些青磚是干壘在生土之上,沒有像砌牆一樣用粘著劑固定。

「難道是偷工減料?」我發出疑問。

蓋老師解釋,這個情況有兩種猜測。

一是當地土質是黃砂土,直立性差,只好用這種方式建起護牆;二是建造者有意為之,如果誰膽敢從墓道闖進去,一挖開土,兩側護牆就會倒塌下來,把他砸在其中,算是一個防盜措施——就像是一個老鼠夾。

我腦海里又浮現出電影畫面般的情景:一夥盜墓賊舉著火把深入墓道,正當他們試圖搬開墓門時,兩側牆壁突然坍塌下來,轟隆聲伴隨著慘叫,然後歸於寂然……這時蓋老師的聲音,娓娓傳來:「這個墓,建得很用心啊。

我們考察過耶律羽之墓,裡面都是男人用的東西,大兵器啊,大瓶啊。

而這個墓里的東西都特別秀氣,小瑪瑙罐,龍紋鎏金銀鞘短刀、滑石孔兔,都很輕靈可愛,都體現了一個年輕女性私人化的趣味,甚至帶有小孩性質。

在棺床下方,我們還找到一條幼犬的屍骸,可能是貴妃生前排遣寂寞養的寵物狗。

越看這個墓,越覺得這個小女孩,真是太可憐了。

周圍的人一陣沉默,仿佛被墓中那哀傷的氣氛所感染。

我沒想到,蓋老師居然還有這麼感性的一面,不光能以考古去印證史實,還能以考古去考察古人的心境。

「古人並不是史書上的一行行字或一段段分析,他們也是一個個鮮活的人。

歷史在變,人性卻不會,所以我們能從墓地陳設去揣摩墓主當時的心境和遭遇,去還原當時的真實情況。

」他的聲音此刻略帶悲涼。

我順著蓋老師的話語,浮想聯翩,覺得這個故事太富有悲劇感了。

緊接著,蓋老師拽著我又去看了位於更高處的一號墓。

這是典型的貴族墓,規格相當高,上承唐風,可能是蕭氏家族一個很重要的人物。

雖然盜擾很嚴重,可經過考古人員的努力,還是有很多收穫。

比如說,它的墓室地上鋪著方形黑褐色地磚,白灰勾縫,上面是玉璧形彩繪,赭彩勾勒蓮瓣紋。

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

特別之處在於,「這個墓室的牆壁上抹著白灰,而且我們在牆角發現了幾隻碗,碗裡還有顏料。

顯然這是準備畫壁畫。

可不知道為什麼,工匠並沒有完成,就倉促封墓了。

「難道,古人也有拖延症?」我的腦子一下子又開始高速運轉起來,開始想像幾個患有拖延症的工匠,一直拖到 deadline ——名副其實的 deadline ——才發現沒完成工作,只好匆忙畫了地磚,把墓封上,反正沒人會挖開檢查……

「在墓室北邊有一口大箱子,裡面裝著一整匹馬的屍骨,頭朝東南,在遼墓里能發現整匹馬骨,尚屬首次。

主人的部分遺骸反而被留在擾土裡,散落無蹤。

」蓋老師的介紹打斷了我的沉思。

「為什麼尚屬首次?遊牧民族難道不應該最喜歡馬嗎?」

「因為馬匹是他們重要的戰略物資,如果殉葬成風的話,會對經濟和戰鬥力都產生影響。

為這事,遼帝還曾下過幾次詔書,強調禁止殉馬。

在這種嚴令之下,這位墓主還敢冒天下之大不韙,用一匹整馬殉葬,說明他和這匹馬之間一定有什麼故事。

還沒等我展開聯想,蓋老師忽然問了一個問題:「你看了這幾座墓,發現什麼共同點沒有?」

「呃……不知道。

「它們全都是單葬墓。

」蓋老師用手一比劃,「蕭皇后降格為貴妃以後,沒有留在中樞與皇帝合葬,反而回到老家,一個人孤零零地葬在這裡,周圍的這五座墓,也都是單人墓葬。

「難道這裡是大齡單身人士的集體墓地嗎?」我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

遼代多倫的單身人士社區、一群寂寞的人和一個失意的貴妃,他們玩馬、養狗,排遣自己餘生……

「這個就留給你們作家去想像了,我們只提供事實。

」蓋老師平靜地回答,不置可否。

蓋之庸帶領的發掘保護團隊,共 9 人,就駐紮在墓群附 近的臨時板房內。

他們慣常使用的工具是洛陽鏟,約長 20 至 40 厘米,裝上富有韌性的木桿後,可打入地下十幾米,通過對剷頭帶出的土壤進行辨別,可以判斷出土質以及地下有無歷史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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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邊參觀,一邊用手機給古墓拍了幾張照片——謝天謝地,這裡雖然荒涼,但是總算還有 4G 信號。

我將這些圖片傳到微博,希望和粉絲們分享一下。

很快有人評論說:「打著研究的幌子,不還是盜墓嗎?」

我有點氣憤,給蓋老師念了這條評論:「現在有很多人都會有這種誤解。

在他們看來,同樣是把墳挖開,把東西拿走,沒區別。

如果有人這樣問您,考古和盜墓有什麼區別?您會怎麼回答?」

蓋老師態度有點無奈。

他回答說:「盜墓和考古,是徹頭徹尾的兩回事。

首先我們要了解考古是為了啥?是為了彌補史料的缺失。

如果史料記載得特別清楚,考古就沒有太大意義。

而《遼史》恰恰是《二十五史》中記得最亂,錯誤最多的正史。

因此遼代考古,這段歷史就特別凸顯了。

史料不行,就得用考古手段彌補。

也就是說,盜墓純粹是為了經濟利益,而考古則是為了解決問題,豈能相提並論?」

「那麼這個貴妃墓,解決了哪些問題呢?」

這一下子,可算是打開了蓋老師的話匣子,他擺擺手,說外面冷,回去聊。

我們回到營地里,屋子裡已經升起了爐子,很暖和。

我搓著凍紅的手,斜靠在行軍床上,繼續這個話題。

蓋老師滔滔不絕地舉了幾個例子:「比如說吧。

史書記載蕭太后嫁女兒,陪嫁了一座城,有一句『國舅蕭寧建』。

這個蕭寧是誰?不見於其他記載。

但此番墓誌一出,『父,蕭寧。

母,魏國公主』,一查,魏國公主就是蕭太后的女兒。

這個家族的譜系陡然清晰起來,親戚關係就理順了。

你看,經過考古挖掘,我們又填補了遼代蕭氏關係史的一處空白。

「再比如說,貴妃墓里出土了幾件飾品,鎏金鏤花鳳紋高復翅銀冠、金花銀鏤花鳳紋高靿靴。

而陳國公主是低靿靴,帽子是單翅的,也沒有鏤空等複雜工藝。

兩相對比,就能了解到宮廷的生活狀態。

貴妃和公主的穿戴,有什麼區別。

「還有,《遼史》中有兩大姓,皇族耶律,後族蕭姓。

為啥姓蕭?史書記載是因為耶律的漢姓為劉,劉邦的劉,所以蕭家可以追溯到蕭何。

此觀點長期被批判,認為是錯誤的。

但這次出土的墓誌上,明確記載:『皇族崇漢室,慕劉邦,因此稱劉氏』,而蕭姓則稱起源於蘭陵蕭氏,就是蕭何嘛。

這也反映出作為北方遊牧民族的契丹統治者對中原文明的認同感。

「這種認同感的證據應該很多吧?」

「當然,漢文化影響最深,比如貴妃墓的門,是極具唐風的,且葬具使用了木製圍榻,兩個立柱,圍著中央的棺材,是中原貴族常用的葬具,類似的葬具在遼墓中鮮有發現。

但薩珊文化、粟特文化也不能忽視。

包括這個墓里出土的玻璃器、銅盤等等,都是舶來品。

可以從這些器物里,看到多種文明融合的痕跡。

「往大了說,這個墓的發現,能夠改寫契丹的民族史。

我們都知道,契丹的起源是在西拉木倫河與老哈河流域,這個墓的發現,把文化圈擴大到了灤河流域。

說到這裡,蓋老師明顯情緒激昂起來:「你看,僅僅只是一個墓里出土的器物文獻,就能填補歷史上某一個空白,或者糾正歷史上的什麼錯誤。

每一 次出土挖掘,都會將學術向前推進一步,把當年歷史的真實又還原了一點。

積少成多,形成突破,這才是我所關心的。

至於這東西值多少錢,這不是考古需要關注的事。

我連連點頭:「現在的新聞報導,對出土文物的價格渲染得過多,學術價值卻強調得太少了。

其實對大部分公眾來說,價格是虛的,價值才是具有公共性的。

」我說。

「沒錯。

包括很多紀錄片,一驚一乍的,什麼難解之謎,什麼千古懸案,渲染得太誇張了。

考古沒那麼玄乎,就是個田野研究工作。

本來我以為蓋老師會接著我的話題,繼續講考古的意義,沒想到他話鋒一轉,拍拍桌子,露出遺憾神色:「不過話說回來,考古其實也是門遺憾的藝術,總會造成傷害。

因為以現在的技術,你不可能提取到 100% 的信息,能到 60% 就已經很不錯了。

那麼剩下的 40%,就永遠地流失掉了,這個是無法追回的。

比如我們為了進入墓室,需要打通它的封土層,其實封土層里也含有很多信息,但這個就沒辦法了。

所以我們現在的政策,是不主動挖掘,除非是被盜了,或者因為地震或別的自然災害暴露出來的,才進行搶救性挖掘。

「是挺可惜的,古墓是不可再生資源,開一處就少一處。

其實我覺得您的這些想法,其實應該多對公眾講講,現在很多人對考古有誤解。

蓋老師道:「目前我們正在考慮建造遺址公園,因為除了六座墓葬群,附近還有一座遼代城址,這也是我們下一階段的發掘重點。

「對,對,可以做成一個面向大眾的考古現場體驗,我覺得特別好。

」蓋老師看向窗外的貴妃墓,語氣歡快了許多:「我也想過,可以在墓上造一條遊覽道,底下種滿芍藥花,弄成一個芍藥園。

你知道嗎?這兒夏天的花漫山遍野,野玫瑰啊、芍藥花都有。

遼代墓門就在東南,我們這兩天正在探,如果能把墓園大門也找到,大家就都能看到了。

「墓門還沒找到嗎?」

「不可能那麼快,恐怕得花好幾年時間。

考古這個行當,一個人扎進來,用半生,也許是用一生來幹這一件事,研究一座墓,就像我一樣。

蓋老師此言不虛。

早在 1997 年,我就看過他寫的《叩開遼墓地宮之門》,那時候他已經從事這一行當許多年了。

屈指一算,可不是大半生都在考古嗎?

帶著崇敬之心,我最後問了蓋老師一個問題:「如果您穿越了,您希望是回到哪個朝代?做什麼?」蓋老師扶了扶眼鏡:「我是專攻遼代史的,當然最想回遼代。

我希望能去寫史,把現在史書記錄上的那些缺憾,全都彌補起來。

他說這話的時候,鏡片後的眼神像得到新玩具的孩子一樣興奮。

我忽然想起了《公民凱恩》那塊寫著 Rosebud 的滑雪板,也許,這才是考古對於蓋老師自己的意義所在吧?

《穿越考古現場》特別報導完整版見《ELLEMEN睿士》12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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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馬伯庸

攝影:王曉東

編輯:徐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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