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銅鏡4000年歷史,窺見古代中國人的生活與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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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宏偉對銅鏡產生強烈興趣,緣於31年前第一次在洛陽一座西漢墓里見到銅鏡出土。
曲陽五代王處直墓壁畫,從中可見居室中鏡台的位置(《五代王處直墓》)
「見日之光,天下大明」,當時,銅鏡上鑄造的神秘銘文和精美紋飾深深烙進實習生霍宏偉的腦海,怎麼也抹不掉了。
後來,他在洛陽市文物工作隊從事田野考古發掘工作,博士畢業後進了中國國家博物館做研究,在考古現場、文物庫房、海內外博物館親手發掘或仔細觀摩研究了上百面銅鏡,它們或巧奪天工,或殘缺破損,每一面背後都有生動的故事或厚重的歷史。
日本正倉院藏黃金琉璃花瓣鏡(左),西安馬家溝一號唐墓金背瑞獸葡萄鏡(右,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供圖)
銅鏡在中國前後使用了4000多年,也是詩文小說、戲曲繪畫中常見的日常生活元素。
從沈從文編的《唐宋銅鏡》,到文物學家孔祥星等合著《中國古代銅鏡》,乃至霍宏偉本人主編《洛鏡銅華:洛陽銅鏡發現與研究》,相關研究著作一直在不斷出版。
與前人相比,霍宏偉自認為新著《鑒若長河:中國古代銅鏡的微觀世界》最大的不同是,突破傳統金石學的研究路數,將銅鏡研究拓寬至考古學範圍,進而將「蕞爾小物」放在歷史背景之下,藉此管窺千百年前古人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世界。
古代繪畫作品中常見古人對銅鏡的使用。
圖為明代陳洪綬《持鏡 仕女圖》局部(《陳洪 綬》中卷《彩圖編》)
在考古發掘中邂逅銅鏡
霍宏偉在洛陽市文物工作隊當過16年的考古隊員,發掘出近10面銅鏡,有的鏡子直徑很大,甚至接近20厘米,但他覺得都不如第一次看到的那面西漢日光鏡般印象深刻。
洛陽瞿家屯上陽華府C1M9815號東漢墓發掘現場
那是1986年暑假,當時他在洛陽市澗西區158廠考古工地實習,參加一處兩漢時期大型墓葬群的考古發掘。
墓主人有下層官吏,也有平民百姓,墓葬中陸陸續續出土了陶器、銅鏡、五銖錢等隨葬物品。
洛陽西漢墓出土日光鏡(霍宏偉攝影)
霍宏偉把其中一件出土文物上的泥小心刷掉後,露出銀灰色的圓形鏡面,上面有精美的花紋,還鑄有銘文「見日之光,天下大明」。
他好奇地舉起鏡子照了一下,發現依稀還能映出自己的影子,「當時就有一種親手觸摸到漢代歷史的感覺」。
霍宏偉的研究方向本是漢唐考古學和古錢學,但與日光鏡的意外「邂逅」,讓他開始長期關注和研究起銅鏡。
1996年,在考古專家蔡運章的指導下,霍宏偉為《洛陽銅鏡研究》一書撰寫了部分內容,可惜當時由於種種原因,書沒能出版。
2010年,他又重新接手編撰這部書稿。
如果說一些前輩學者的銅鏡研究受制於時代環境和客觀條件,近年來大量出土的考古實物,則為霍宏偉的進一步探究提供了相當便利。
尤其是2012年,他在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的庫房內,近距離細緻觀察了100多面考古發掘出來的戰國至宋元時期銅鏡。
這次寶貴的觀摩經歷令他大飽眼福,對銅鏡在不同歷史時期的發展和變化也有了更加直觀的認識。
2013年,霍宏偉與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院長史家珍主編的重要學術著作《洛鏡銅華:洛陽銅鏡發現與研究》出版。
這本書隨即被譯為日語版《洛陽銅鏡》,在日本售價不菲,但很受日本學者關注。
戰國、兩漢、唐代是「拐點」
霍宏偉一直覺得自己很幸運,從與銅鏡結緣開始,就見到了銅鏡最輝煌的歷史時期。
中國銅鏡最早出現在距今4000多年前的齊家文化的墓葬中,發掘出來的兩面鏡子都是圓形,一面為素鏡,一面是七角星紋鏡。
銅鏡的鑄造原材料青銅最早出現於兩河流域,但從目前國內學術界掌握的資料來看,中國銅鏡似乎並未受外來文化影響,而是自成體系,直到清代後期,隨著西方玻璃鏡的大量湧入,才退出歷史舞台。
其間,戰國、兩漢、唐代是銅鏡發展的三大高峰,「它們也是銅鏡歷史發展的拐點」。
與此前寫的全景式學術著作不同,在《鑒若長河》中,霍宏偉只聚焦這三個朝代的銅鏡。
長沙北郊伍家嶺211號西漢墓中國大寧鎏金博局鏡拓本
1928年盛夏一場暴雨過後,洛陽東郊金村的一片田地坍塌,8座周朝王室大墓被意外發現,進而引起長達三年的盜墓,包括銅鏡等在內的數千件國寶級文物從此流散海外。
其中一面相傳金村大墓出土的金銀錯狩獵紋鏡,是目前發現的中國銅鏡中最早的人物鏡。
鏡背上除了幾組非常精美的錯金渦紋,還有著名的騎士搏虎圖。
沈從文在《唐宋銅鏡》中批註說,「此鏡為唯一有戰國戴鶡尾冠騎士鏡紋」。
這面銅鏡現藏於日本永青文庫,而在美國堪薩斯城納爾遜•阿特金斯藝術博物,有一件也相傳是金村出土的金銀錯獸形器座殘件,怪獸做托舉狀,身上的金銀錯渦紋與日本狩獵紋鏡上的渦紋非常相似。
傳洛陽金村出土金銀錯六龍鏡摹本(《戰國繪畫資料》),目前發現的中國銅鏡中最早的人物鏡。
「戰國銅鏡的紋飾還帶有些上古色彩,紋飾與當時青銅器上常見的神獸紋類似。
金村大墓中出土的銅鏡,就充分體現了由西周原始宗教的神秘性向戰國時期反映現實生活鮮活性的轉變。
」霍宏偉說。
2007年,屬於西漢時期列侯級別的董漢夫婦合葬墓在揚州被發現,裡面出土的一面金銀平脫鳳鳥紋鏡,是目前國內考古發現最早的金銀平脫鏡。
從霍宏偉拍的實物照片可以看出,鏡背上的金銀箔片已經脫落,但仍能顯示其鑄造技術之精湛。
金銀平脫是一種將金、銀薄片製成鏤空紋飾,用膠漆平粘在銅胎上,再進行填漆、打磨的技術,對唐代影響非常大。
「兩漢時期的銅鏡上承戰國、下啟唐代,有承上啟下的作用。
」霍宏偉總結說。
此外,西漢時的銅鏡上面開始出現銘文,大量內容都是對當時世俗生活的觀照。
同樣也是揚州出土的一面銅鏡上,銘文中有「長樂日進宜子孫」字樣。
洛陽發現的一面西漢銅鏡上,還鑄有「日有喜,長得所喜,宜酒食」,反映了當時漢代人的「生活理想」。
唐代銅鏡又是另一種風格。
初唐時期還有些漢魏遺風,到盛唐時的瑞獸葡萄鏡、花鳥鏡,就完全是盧照鄰詩中「花舞大唐春」的意境了。
西安灞橋區2002年發掘出土的唐代太州司馬閻識微夫婦墓中,有一面金背瑞獸葡萄鏡,直徑近20厘米。
霍宏偉說,這面鏡子在國內出土的唐代金背鏡中,不論是形制還是工藝,都堪稱一流。
碎鏡片中遙想古都生活
除了豐富的出土文物之外,銅鏡還是詩文典籍中出現頻次最多的古代日常用品。
《西京雜記》中說,秦朝末代劉邦率兵攻入咸陽宮,看到一面近六尺高、四尺寬的大方鏡,秦始皇曾經用來照宮人是否有邪心,「膽張心動」者就殺掉。
唐太宗關於三面鏡子的總結,對後世影響也非常大:「以銅為鑑,可正衣冠;以古為鑑,可知興替;以人為鑑,可明得失。
」小說《紅樓夢》中,一面叫「風月寶鑑」的銅鏡反覆出現,在將被燒掉時裡面還會傳來魔幻的哭聲。
南宋《妝靚仕女圖》(《唐五代兩宋人物名畫》)
「銅鏡對古人而言,包括了物質與精神兩個層面的含義。
」霍宏偉說,古人一直很好奇銅鏡為何能照容,逐漸對它有種敬畏感,進而產生聯想,認為這種能照見人自身表象的器物,同樣也能夠照出內心、趨吉辟邪。
而如果把銅鏡研究放入考古視野之下,就更能了解古人對銅鏡的雙重寄託。
霍宏偉至今都記得,他在考古現場第一次見到的那面漢代日光鏡,置放在墓主人頭顱一側。
還有些漢代銅鏡,放在墓主人胸前、肩上或者腳旁。
宋代墓葬中,曾發現一面銅鏡懸掛在墓頂心的圓磚上,主要起驅邪作用。
「從銅鏡在墓葬中的擺放位置,可以知道墓主人生前如何使用銅鏡,同時也了解古人喪葬觀念。
」
他還有意把銅鏡研究範圍擴展至更加廣闊的考古遺址,進而探討銅鏡與城市居民日常生活之間的關係。
在中國古代都市中,西漢長安城一直是首選研究對象。
遺址上出土的銅鏡雖然殘片居多,形制不如漢墓中出土的那麼完好,仍然沉澱著豐富的歷史信息。
例如1996~2000年間,在漢武帝時營建的后妃宮殿桂宮遺址中,出土了五塊銅鏡殘片。
對比發現,當時後宮妃嬪或宮女們使用的銅鏡,與長安城裡普通社會階層所用的銅鏡種類基本相同,兩者之間也沒有太大的等級差別。
漢宣帝王皇后陵寢殿東門遺址附近,也發現了兩塊銅鏡殘片,可能是守陵的嬪妃或者宮女使用過的。
雖然古城廢墟考古中出現的銅鏡本身攜帶的信息有限,但如果藉助壁畫、畫像石磚等「旁證」,還是可以還原一部分銅鏡在當時城市生活中的使用場景。
河南偃師一座王莽當政時期的墓葬中,有塊名為《覽鏡圖》的壁畫磚,上面女子手持銅鏡照容的動作,和今人就沒有任何差異。
安徽靈璧縣出土的一塊畫像石上,還可以看到當時女子是跽坐在樓閣上對鏡梳妝的。
長沙北郊伍家嶺211號西漢墓「中國大寧」鎏金博局鏡(中國國家博物館供圖)
銅鏡在日本保存最為完善
2012年,霍宏偉曾到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做了半年訪問學者,在收集美國東部地區館藏中國古代文物資料的同時,他特別留意了海外收藏中國銅鏡的情況。
《鑒若長河》中,他還專辟一節寫唐代銅鏡在日本正倉院的銅鏡收藏情況。
這些當年由日本遣唐使、留學生、僧人等人從大唐帶回去的銅鏡,代表了唐代銅鏡製作的最高水平,上千年來都受到了日本皇室或寺廟的最高禮遇,上下覆襯布墊,放入鏡盒,再放進木櫃保存,最大程度地減少了空氣氧化,某些鏡體光亮如新,至今還能照容,可謂當今世上最接近唐代面貌的銅鏡實物了。
「英、美等國部分博物館也收藏、展出中國銅鏡,但總體來看數量不多,珍品相對較少。
相比之下,日本人對中國銅鏡情有獨鍾,中國銅鏡的學術研究資料在日本學術界也翻譯出版得非常全面、細緻。
」霍宏偉說,日本受中國文化影響很深,《三國志•魏志》中就記載,魏明帝曹睿曾賞賜日本倭王「銅鏡百枚」。
除了唐代,晚清和民國時期都有大量中國銅鏡流失到了日本。
在中國國家博物館「古代中國」基本陳列中,有一面日本銅鏡,雖然形制很大,但中國銅鏡的基本要素都齊全。
日本本土也出土了較多銅鏡,比如佛獸鏡、三角緣神獸鏡。
此外,日本泉屋博古館、白鶴美術館、兵庫縣立博物館加西分館等博物館也收藏有一些中國銅鏡精品。
不過,霍宏偉說,與中國本土相比,海外藏中國銅鏡一般為傳世品,缺乏明確的出土時間、地點,學術信息含量大打折扣。
國內除了傳世品之外,國有博物館、考古研究機構還收藏有大量考古發掘的銅鏡,無論真實性、科學性還是學術性都遠超傳世品。
銅鏡「芳華」轉瞬即逝
上千年前,精美絕倫的銅鏡和墓主人一起深埋於九泉。
重見天日後,它們全都會面臨被氧化的殘酷過程,直至顏色變深變黑。
《鑒若長河》寫作前後,霍宏偉就親眼見到這樣的變化,雖然心痛萬分,卻束手無策。
2010年,江蘇儀征市新集鎮前莊磚瓦廠西漢墓中出土一面鎏金四乳四虺鏡,代表了當時西漢一流的工藝鏡製作水平。
文物一經出土,圖片資料就被收入儀征市博物館編纂的《儀征館藏銅鏡》一書。
從中可以看到,銅鏡整體色澤金黃,紋飾顯得尤其醒目而活潑。
霍宏偉形容這面銅鏡「光鮮如初」,充滿奪人心魄的美。
到了2013年,在《漢廣陵國銅鏡》一書中再次看到它時,鏡背上殘留的金色稀稀拉拉,霍宏偉一度還以為此前光彩動人的照片,是經過了電腦修圖。
2015年,當霍宏偉利用學術會議間隙,專程到儀征市博物館庫房看鎏金四乳四虺鏡實物時,差點沒認出來。
整個銅鏡不僅被徹底氧化得顏色和生鐵接近,上面還析出不少藍色氧化物,紋飾也完全黯淡下去,失去了剛出土時那種呼之欲出的動感。
在多年的考古隊工作中,霍宏偉不止一次聽到古代絲織品、漆器在出土瞬間,展現出「剎那芳華」後就徹底變色、變形。
眼前這面鎏金四乳四虺鏡前後色澤差異之大,還是讓他感慨萬千,「這也可以解釋為何科技發展到今天為止,國家文物局都不允許發掘秦始皇陵、武則天和唐高宗合葬的乾陵的原因。
因為文物出土時間長了以後,會發生很多完全難以預料的變化。
」
《鑒若長河:中國古代銅鏡的微觀世界》
霍宏偉著
三聯書店2017年10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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