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史壇的一位曠世奇才童書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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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童書業先生冥辰五十周年,恭讀童教英女士編寫的《童書業傳》(修訂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下文簡稱《童傳》)和先生的著述,將閱讀時所做的筆記整理成文,一如炷香祭奠,謹表我對前輩學者的緬懷和敬慕之情。

說童書業先生是史學界的曠世奇才,讀者首先想到他那「奇特」的超強的記憶力。

據《童傳》的記載:史念海先生在北平禹貢學會時,曾與童先生一同赴張國淦家宴,席中張氏偶然問起《尚書》中某幾個字,童先生馬上說出,該書中共有若干,接著又舉出某篇有幾個,在哪一句中,說得完全正確,舉座皆驚。

山東大學的韓連琪先生曾是童先生的同事,聞說童先生有超強記憶力,不敢十分相信。

一日,他與童先生打賭,取來十三經,任翻一篇,讀一句,童先生果真能接著一字不差地背出下文。

20世紀60年代,徐鴻修先生畢業留校,單位安排他當童先生的科研助手,徐先生對先生的超強記憶力也是半信半疑——尤其是此時童先生已年過半百,還能有這樣的記憶力嗎?一次,他便借請教為名,試探童先生的記憶力。

他拿著古書,指說《禹貢》,童先生就背出《禹貢》;指說《泰誓》,童先生就背出《泰誓》。

工作時,有時要查字典,翻開《辭海》部首索引,只要念到某部,童先生就能馬上說出該部首的頁碼。

或說《尚書》十三經等古書,老一輩的史學家都是幼時背誦熟讀過的,成年之後仍能記憶,或終身能背誦如流,雖也稱奇,然也偶有所聞。

然對於新出的書籍,如恩格斯的《家庭、私有制和國家起源》《蘇聯共產黨黨史》等,童先生只要看過一遍,便能大段大段地背誦,這就不是一般靠熟讀背誦的功夫而獲得的記憶了。

當時,山東大學華崗校長很賞識童先生超強的記憶力,曾請童先生在山東大學醫學院傳達他的政治報告,童先生居然能幾乎一字不漏地複述。

這種超強的、甚至有點神奇的記憶力,除了歸因於天賦,別無解釋!

童書業先生

童先生的超強記憶力,不可誤解為超強的複述能力,否則,只能比肩於計算機了。

童先生的「奇特」還在於他有超強的洞察力,那就是劉知幾所說的「史家三長」的「史識」了。

梁啓超說「史識」是史學家的一種「讀書得間」的觀察力(《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

唯有此觀察力,方能讀出史料中字裡行間的真含義,找出隱含於文字背後的真史實。

比如,關於春秋末年吳越國都的所在,傳統的說法是吳都蘇州,越都紹興,一南一北縱向相對。

但童先生在讀史料時,見《吳語》中記載伍子胥自殺時云:「以懸吾目於東門,以見越之入吳,國之亡也。

」又見《史記》載子貢為魯說吳王云:「臣請東見越王」。

他便起了疑問:「若當時吳都蘇州,越都紹興,則吳在越之正北,自吳至越,安得雲『東』?」又讀《吳語》記越王勾踐襲吳之役,有「沂淮以絕吳路」「沂江以襲吳」等語,水行自下逆上謂之「沂」,「淮」是淮水,「江」是長江,要「沂淮」「沂江」,則當時吳都已在江北了。

又讀《吳越春秋》云:「越聞吳王久留未歸,乃悉士眾,將踰章山,濟三江而欲伐之。

」「三江」即北江(今長江下游本干)、中江(即溧水)和南江(即吳淞江)的合稱,稱「濟三江」,那越之伐吳須越過「三江」,可見春秋末期吳都已在江北了。

復讀《左傳》等史料記吳、楚交兵,其地似多在淮水流域;若按舊說楚都江陵、吳都蘇州,則就地形而論,兩國當沿長江而戰,不當循淮水而爭。

於是,他寫成《春秋末吳越國都辨疑》一文,提出春秋末期吳曾徙都江北的邗城(今揚州附近),越在太湖流域。

這個推斷,全由對「懸目」「沂江」等片言隻語的細讀中洞察悟入。

《吳語》《左傳》《史記》等,都是普通的史籍、常用的史料,但童先生憑藉他超強的洞察力,悟出新問題、揭示新史實,這就達到了嚴耕望先生所稱頌的「看人人所能看得到的書,說人人所未說過的話」的治學境界了(《治史三書》)。

童先生的「奇特」,還在於他的研究領域極廣,卻能在每一個領域裡都有不同凡響的創穫。

他當顧頡剛先生的學術助理,不只是收集、整理史料,每每能融入自己的研究心得或創見,提供給顧先生參考。

顧先生一向有不據後學發明為已有之美德,凡是童先生的研究心得而采入他著述的,都一一註明。

童先生研究的領域涉及古史、古籍考辯、古代歷史地理、古代經濟史、古代瓷器史、先秦思想史、歷史理論、中國美術史以及心理學與精神病學等領域,對宋史、明史也有涉歷。

而每一個論域,他都能新見迭出、深詣創穫,達到一流的學術水準。

他參與且「痴迷」於疑古辨偽的研究,提出古史傳說的「分化說」為「層累說」做通貫補充,又主持編輯「對十餘年來古史辨活動的總結性」的《古史辨》第七冊。

他對歷史地理的研究也是「一發而不可收拾」,撰有《中國古代地理沿革史》等論著論文近三十萬字,主編《禹貢》半月刊的《古代地理專號》。

他撰寫的《春秋史》於1946年初版,四十多年後李學勤先生撰述「先秦史」的研究狀況時仍說:「就專著而言,迄今還沒有代替建國以前出版的童書業《春秋史》這一部書。

」他的《春秋左傳考證》,方世銘先生說它是「結合清代的考據資料與現代的歷史唯物主義,用能自創新格成此偉著,超軼前人,為二十世紀的一部名著。

」在中國繪畫史方面,童先生也有八十餘萬字的著述,這是他自己最看重的一個研究領域。

童先生是歷史學家兼繪畫行家,又能博涉文物考古,故他在畫史領域,做出了不同於單純畫史研究的新貢獻。

他的《中國山水畫南北分宗說辨偽》《中國山水畫南北分宗說新考》等文,創「中國山水畫南北分派說」,「將畫史上之一大疑案作一徹底之解決」,他所創的山水畫「南北派」說,現已為學術界普遍採納。

顧頡剛與童書業夫婦

撰寫了那麼多著述,獲得了那麼多的成果,今人或會想像童先生一定有很好的讀書治學條件。

其實,除了幼年的歲月之外,童先生大約是民國年代生活最貧困、治學條件最差的學者之一。

二十一歲起,他先後在南京財政部總務司、印花稅司、當塗縣政府、象山漁業管理局、浙江圖書館屬印刷廠等充任課員、文牘和校對等,這雖是養家餬口所必須,而他的興趣卻在古書的考證上,此期間完成的《虞書疏證》《版本述》《評顧著〈尚書研究講義〉第一冊》《〈國語〉與〈左傳〉問題後案》《二戴禮記輯於東漢考》等專業性極強的學術著述,都是在業餘時間裡撰寫的。

一個普通的校對員能撰寫如此高水平的學術文章,最終引起顧先生的注意,隨即聘童先生至北平任他的學術助理。

這樣,大約有兩年的時間(自1935年6月至1937年7月),童先生有較為安頓的生活,可以專心致志地做學問了。

「七七事變」之後,顧先生離京赴川,童先生只得啟程南歸。

歸途中,他花二個月的時間,將隨身帶著的資料寫成《中古繪畫史》。

其後,為躲避日寇的侵逼,跟隨逃難人群避居到樅陽,約半年之後,再返往大渡口(時童先生的眷屬都住在安徽大渡口竹石山莊),途中又被日軍拘於難民收容所,後經營救,由蕪湖轉南京再轉到上海。

1939年,他經呂思勉先生的介紹到光華大學任教,這樣,也略有二年的時間,他可以安頓且專心致力於學問。

然好景不長,二年後上海又淪為「孤島」,光華大學停辦,童先生再得輾轉奔波,自行謀生。

他先後在宜興張渚念劬中學和常州橫林的惠林中學任教,靠他低微的中學教師的工資,維持著五口之家的生計。

不久,抗戰勝利,童先生卻再度失業。

直到1946年,新任上海博物館館長楊寬聘請童先生為歷史部主任,童先生重返上海。

但那是米珠薪桂的年代,童家的生活頓時陷入了極度的困苦之中,為了養家餬口,除了全身心地投入到博物館的工作外,他又兼任了好幾份工作。

沉重的家庭負擔將他身體壓垮了,原本就神經衰弱的他,在這時發展到強迫觀念症。

他一邊受著疾病的折磨,一邊仍撰寫古史、古籍、歷史地理等方面的論文,還新開闢了瓷器史的研究。

更令人稱奇的是,他在自患強迫觀念症的狀態下,憑藉他頑強的自制力,又進入到精神病學、心理學的研究領域,居然一如他在其他學術領域一樣,寫出一系列精神病學、心理學的著述。

民國年間大學教授的聘用,還是很看重學位文憑,尤其是「洋文憑」的。

今人津津樂道無學位、無文憑、無著述的陳寅恪先生被聘為清華國學院的導師,固然是由於陳先生的學問超一流,實在也離不開梁啓超的極力推薦。

而此種美事,也不是人人都能遇到的。

童先生在北平的時候,學術上早已嶄露頭角,可稱是碩果纍纍了。

他許多學術上的代表作,大都在北平時撰成的。

然而,他也是無學位、無文憑,更無負笈海外的留學經歷,憑藉這些成果,還是無法在北平的大學謀得正式的教職;只能住在顧家,當顧先生的學術助理,每月由顧先生從自己的工資中取出數十元做報酬。

靠著顧先生的幫助,靠著這數十元錢的工資,童先生可以餬口養家,更可以忘情地、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學術研究。

此也可見,童先生所取得的這些學術成果,並非偶然,不是憑藉他「奇特」的才氣,其背後還有他的勤奮、認真和專心致志。

據徐連城先生的回憶,童先生在青島時,冬天的書房中總是生一個火爐,一邊可以用來取暖,一邊也可以在爐上燒水、煮稀飯等。

童先生在書房裡看書寫文章,有時爐上的水開了、稀飯溢了,他坐在書桌前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如此勤奮、認真、心無旁騖、專心致志地傾心於學術研究,也足以稱奇了!

(作者為華東師範大學歷史系教授)

作者:張耕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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