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謅002.蘭亭論辯,重溫經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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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已經過去50年,但這場關於王羲之《蘭亭序》真偽的大論戰,仍被不少人津津樂道。
然而,真正參與過那場論戰的人許多已經作古,現在許多人知道的只是高二適的文人鐵骨,毛澤東的「筆墨官司,有比無好」,郭沫若的以勢壓人。
其實當時參與論戰的包括了諸多名家,也提了許多有力的論點和論據,促進了對一些書法問題的考證工作,當時這些文章現在看起來,仍有許多閃光的地方。
郭沫若有些考證其實非常詳細,有些論據至今也無法推翻,高二適有其直言力爭的部分,也有考證不及郭沫若細緻的部分,只可惜當時的環境,高二適沒能充分發表自己的觀點,實在令人嘆息。
這裡先拋開政治因素,按時間順序梳理一下當時的文章,力爭還原當時的各方要點。
當然,這些文章論述詳盡,史料充實,我這樣整理已經失掉大量信息,感興趣的朋友務必看當時原文。
當時有《蘭亭論辯》一書收錄了大部分文章,有需要PDF版的朋友,可私信我留下郵箱。
郭沫若——《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
郭沫若無疑是反蘭亭一方的扛大旗者。
1964年,1965年發現王興之、謝鯤墓誌之後,郭沫若於1965年5月在《文物》雜誌上發表《由王謝墓誌的出土論到蘭亭序的真偽》(後文簡稱《真偽》),從而挑起了這場大論辯。
糾正一下後來一些偏見,作為第一篇文章,《真偽》並沒有什麼政治味道,雖然觀點有些絕對,但卻是以一種學術、客觀角度來寫的。
郭首先對王興之、謝鯤墓誌作了詳細的考證。
考證了王興之的身份,他與王羲之是堂兄弟。
這裡值得一提的是,郭費了大段篇幅說明墓誌中「先考」二字,說明在這塊碑上,先考是對自己父親的稱呼,因此必須是王興之的親兄弟寫的,反駁了其它人提出的一種觀點:王興之墓誌是王羲之寫的。
應該說這種觀點跟郭是站在同一邊的,郭即使不表示認同,至少也可以選擇忽略不討論,但在《真偽》中郭卻予以反駁,可以說還是郭在這個地方還是學術的、客觀的。
而考證謝鯤的身份,他的父親與謝安的爺爺是兄弟。
之後郭開始提出清李文田的觀點——王羲之寫過蘭亭序,但肯定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蘭亭序。
現在看到的,應該是隋朝智永偽造的。
理由如下:
一、蘭亭序不應該沒有隸書筆意。
上面考證的王興之、謝鯤墓誌,還有顏氏墓誌,包括二爨碑,還有墨跡的平復帖等,都是蘭亭序這個時間前後的作品,但這些作品全部都有明顯的隸書筆意。
相比之下,蘭亭序顯然更進一步,已經是成熟的行書筆意,脫去了隸意。
應該說這個爭論是很有力的。
儘管有劃時代的書家開創一代書風,但這都是需要一個逐漸演化的過程,時勢造英雄,英雄造時勢,兩者是相輔相成的。
不應該有一個書家的書體演化完全領先於所處時代。
二、古代書評,王羲之應該也是擅長隸書的。
郭引用了許多古書中對王羲之的評價如下:
「羲之少朗拔,為叔父?所賞,善草隸」(《世說新語·言語篇》)
「及長,辯瞻,以骨鯁稱,尤善隸書,為古今之冠」(《晉書·王羲之傳》)
「時議者以為羲之草隸,江左中朝,莫有及者。
」(晉書·王羲之傳)
郭認為這裡隸就是今天說的隸書,但草指的是章草。
郭同意李文田的觀點,即王羲之的字應該脫不了隸意,應該與二爨碑相似(關於二爨碑的介紹可見本公眾號之前的文章)。
三、現《蘭亭序》全文不應該是王羲之所作。
依據有三點:第一,劉孝標在注釋《世說新語》(《世說新語》主要記錄魏晉名士的逸聞軼事和玄言清談,寫於南朝宋,因此在唐朝之前)時引用了王羲之的《蘭亭集序》,但是他管這篇文章叫《臨河序》,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區別呢?因為蘭亭序是在唐朝偽造的,因此那時候還沒《蘭亭序》這個名字;第二、仔細看《臨河序》,與現在《蘭亭序》的文章有區別,有些地方少了,有些地方多了。
郭就解釋古人註解前人文章的時候,刪節一部分注釋者覺得不重要的部分是有可能的,但往上增添卻是沒有道理的,所以為什麼會多出來一部分呢?原因還是現在我們看到的《蘭亭序》是偽造的,並不是當年王羲之寫的了;第三、《蘭亭序》比《臨河序》多的字,主要就是「夫人之相與信仰一世……亦今之視昔,悲夫!」這一段,這段文章過於悲觀,與蘭亭聚會飲酒賦詩、興高采烈的氣氛不符,蘭亭聚會時很多人都寫了詩,包括王羲之,這些詩現在還可以看到,表達的都是積極向上的情感。
因此郭猜測,王羲之原文寫的可能是前面一段,後面這一段悲觀感慨的文章,是後人給加上去的。
除此之外,郭還有墨跡等角度進行了分析。
應該說郭這篇文章說得有點過於絕對,但他旁徵博引、有理有據,並不是以勢壓人、指鹿為馬之作。
高二適——《蘭亭序》的真偽駁議
看到郭沫若的文章不僅否定了蘭亭序,而且因為斷定王羲之筆意必須有隸意,其實是否定了二王的所有法帖,這簡直是書法史的大地震。
因此高二適同年7月就在《光明日報》上發表《<蘭亭序>的真偽駁議》(後文簡稱《駁議》),顧名思義,就是反駁郭沫若前面提到的觀點。
雖然說高二適敢於直言反駁郭沫若的文章,一直被後人稱道。
但其實高也不傻,看原文會發現,高並沒有把矛頭直指向郭,最核心的部分,他都是以反駁李文田的口吻寫的。
對於《真偽》中的觀點,高逐一進行反駁。
首先,郭說王羲之的真跡,必須有隸意,與二爨相似。
高認為恰恰與郭的意見相反,神龍蘭亭是有明顯隸意的,例如「癸丑」扁平字形就是隸法,「流觴曲水」的「水」字像《張黑女志》、「宇」字像《西狹頌》,「外」字右邊的「卜」字,像《急就章》,也像《痊鶴銘》,「欣」字最後一筆,非點非捺,也是章草筆意,還有「老」、「向之」、「夫」、「文」等字。
我認為高列舉的這些字是有一定道理的。
第二,郭列舉了許多古人對王羲之的評價,說他善長隸書。
高反駁這一點的邏輯很簡單——我也可以舉出許多評價,說鐘王善長行草的,例如《書斷》說「昔鍾元常善行狎書是也,爾後王羲之、獻之,並造其極焉」,宋羊欣《采古來能書人名》說「鍾書有三體……三曰行狎書,相聞者也」。
(這裡有一點要說明的,有人說唐以前的「隸書」,其實是指現在的「楷書」,關於這問題以後有機會再討論)
第三,郭舉劉孝標的《世說新語注》中的《臨河序》比現在看到的《蘭亭序》有增添部分,並解釋古人注釋前人文章,只可能刪減,不可能增添,因此現在的《蘭亭序》不可能是真的。
高則直接舉出一個反例,同樣是《世說新語注》關於陸機薦淵於趙王倫一段,選自《陸機文集》,則是對原作了增添,這個就直接否定了郭的論點。
然而,關於《蘭亭序》基調與蘭亭詩集不同的問題,高則沒作更多討論。
總地來說,高的這篇文章雖然明指李文田,但卻是言辭激烈,直接反駁郭的所有觀點。
郭沫若——《<駁議>的商討》
看到高的《駁議》後,郭同年8月在《文物》上迅速回應,發表《<駁議>的商討》(後文簡稱《商討》),不僅回擊了高的一些材料,也提出一點新觀點。
首先,《駁議》中最明確的材料,就是舉了陸機薦淵於趙王倫一段來反駁「注家有刪節右軍文集之理,無增添右軍文集之理」。
郭也直接反駁了高的觀點,認為高所錄的《世說注》是註解前人文章,但所舉的《陸機文集》卻也不是原文,而是取自唐太宗「御撰」的《晉書》,換句話說,高其實沒把原文找出來,而是找出來另一篇被節選過的文章,《世說注》節選了一部分,《陸機文集》節選了另一部分,高看到其中一段文字《世說注》中有而《陸機文集》中無,就以為這一段是註解者自己加的,其實只是因為兩篇都不整而已。
郭繼續質疑,高的文章明明引自《晉書·戴若思傳》為什麼卻稱是《陸機本集全文》,而且一會又寫是《陸機文集》,郭表示找了《陸士衡文集》,怎麼也找不到這篇文章呢?這到底是看的哪個版本呢?這個地方高文中考證確實做得不如郭仔細,郭列的文章都有清楚的來源,包括哪個出版社、哪個版本,高或許是因為筆誤,卻郭結結實實地反將一軍。
遺憾的是,受當時環境影響,高后來也沒能再發表第二篇文章,也沒能親自回應郭的這處質疑。
而高文指出若干字來證明《蘭亭序》帶有隸意,郭則說姑且承認你舉的這些字都是有隸意的,汪中也曾指出幾個字帶有隸意,把這些也都算上,占《蘭亭序》整篇作品字數也只有百分之四,這能夠說明《蘭亭序》有隸意了嗎?
對於《蘭亭序》比《臨河序》多出來一段,高沒有作討論,而郭則在這篇文中再作了一點補充。
郭說《臨河序》是仿《金谷詩序》作的,而《蘭亭序》加上的那一段,郭為它找到了情感依據——它表達的其實就是《金谷詩序》中的情感。
最後,郭再提出一個新的證據。
定武蘭亭比神龍蘭亭多了一個「僧」字,有極少數多了一個「察」字的版本。
關於這兩個字有兩種解釋,一是蘇軾提的,應該是「曾」字誤寫成「僧」,二是黃思伯提的,這應該是徐僧權的押縫書。
押縫書就是在兩張紙相接的地方,簽上自己的名字,防止後來造假者換掉其中一張再拼接起來,道理與現在合同蓋齊縫章是一樣的。
黃思伯認為這個「僧」字,代表的應該是梁代的徐僧權,下面的「權」字年久磨損了。
郭是同意第一種觀點的,認為單單損了「權」字而「僧」字如此完好是沒道理的,原是想補一個「曾」字,單人旁原來是添加字的符號,後來的人有意無意就臨成「僧」了。
如果是有意為之,則恰恰說明蘭亭是作假的,因為徐僧權是梁代的,有他的押縫書,說明這個字帖肯定是古物了,「察」字是隋代的姚察,也是對字帖年代作了背書。
但是蘇東坡和黃思伯都只見過「僧」字沒見過「察」字,說明「察」字造假應該是更晚的事了。
郭在這篇文章里就以勢壓人的味道很重了,這方面留到最後再一起討論。
本來想把蘭亭論辯所有文章都寫完,發現篇幅太長,還是分幾次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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