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邦煒、李華瑞、包偉民、樓勁等:「唐宋變革論」的再思考

文章推薦指數: 80 %
投票人數:10人

10月30日,上海師範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舉辦了「程應鏐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活動」,當天下午,中國社科院教授樓勁、中國人民大學教授包偉民、四川師範大學教授張邦煒、首都師範大學教授李華瑞、上海師範大學教授虞雲國、戴建國,以及上海師範大學兼職教授方健共同進行了一場學術對話。

這幾位學者都是魏晉南北朝史和宋史研究領域的知名學者,活動主題即為「史學名家談史學」,請各位學者分享自己在學術方面的思考。

這場對話首先由張邦煒發言。

已經退休的張教授很謙虛地說,自己這些年是休息得多,學習得少,然而,他卻對最近的學術動向頗有關注,從訪談文章《陸揚談唐宋變革論》與書評文章《宋代發生了一場城市革命嗎?》談起,表達了他對唐宋變革論的看法,各位學者即以此為主題展開對話。

澎湃新聞記者整理部分發言內容,以饗讀者。

唐宋變革論是如何提出的?

張邦煒教授認為唐宋變革論很難簡單地以是對是錯來判斷。

當下存在對唐宋變革論的許多誤解,最大的誤解就是,每提及唐宋變革論,言必稱內藤湖南。

「訪談的訪問者和書評者就有這樣的想法。

比如,書評者說,內藤湖南被宋史研究界奉為圭臬。

事實上,僅就日本學者而言,就有兩派觀點。

斯波義信曾在北大演講時說,我很不贊成內藤的說法。

」那麼,為什麼出現「每提及唐宋變革論,言必稱內藤湖南」的現象?張邦煒說,或許與知識的接受過程有關。

一些80年代以後進入研究領域的學人,比較早接觸到內藤湖南的研究,可能會有先入為主的印象。

而作為五六十年代開始研究歷史的學人,他自陳高中時代就知道唐宋變革論,但這一認識來自國內的歷史教材,與日本學者的研究並無關係。

他認為,關於唐宋之際的變革,這一歷史認識的首創者不是日本學者,而是南宋的鄭樵。

即使從上世紀前半期,近代學科體系建立以來算起,主張唐宋變革的學者也有夏曾佑、呂思勉、錢穆等人。

其中,夏曾佑與內藤湖南是同時代的學人,「他們之間誰影響了誰不好說」。

另外,內藤的學說傳入中國之後支持者不多,而且國內曾一度對其持批判態度。

所以,說中國學界將其奉為圭臬這樣的話,並不準確。

李華瑞教授曾主編《唐宋變革論的由來與發展》(天津古籍出版社,2010年),他說,關於唐宋之際的變化,中國學者的確很早就認識到了,但是,真正以歷史分期的角度,從概念上提出「唐宋變革論」的是日本學者。

這一理論傳到中國後,特別是國內宋史學界真正關注到它之後,「很快在兩三年之內,講到宋代好像非唐宋變革論不講」。

在李華瑞主編的這本書中,各位學者對唐宋變革論所持的態度也不盡相同。

「一類是嚴格按照日本學界的分期論,一類是包教授這樣主張轉型說的,一類是堅決反對唐宋變革論的。

其實,唐宋變革論的提出有其獨特的政治、文化背景。

虞雲國教授說,唐宋變革是內藤湖南中國史理論的重要部分,並指出了這一理論的兩個支撐點。

「中華民族或中國文化的發展需要外力的刺激。

這是第一個支撐點。

比如,從東漢後期開始,北方民族不斷進來,這刺激了王莽開始的即將垂死、喪失動力的中國文化的機制。

第二個就是文化中心轉移說,即中國文化的中心不斷轉移,從東向西,從南向北。

這背後的潛台詞就是,進入到所謂的唐宋變革時代,中國進入了一個將死期,勉勉強強到了明清以後,再也沒有活力了,需要外力刺激。

這個外力既包括列強的入侵,也包括日本對中國的刺激,而日本應該承擔這個偉大的使命。

這就是內藤湖南、宮崎市定學說背後最本質的東西。

」虞雲國接著說,「每個學說的提出,其背後都存在本民族、本時代的局限。

內藤湖南的局限,在1945年以後日本學界也有深刻的反省。

我在日本做訪問學者的時候,我的日本導師就指出過這些問題。

內藤湖南的學說是在為『東亞共榮圈』提供史學理論支撐,但是我們可以把政治的這部分從唐宋變革論中剝離出來,而吸取其中的合理因素,進行思考。

內藤湖南曾說,日本近代以來對東亞包括在中國的侵略,是整個東洋發展必然的結果。

而直到今天,還有一些日本學者非常堅持和支持「東亞共榮圈」的理論。

為什麼會這樣?樓勁教授認為,歷史是不太可能完全科學的,其中一定存在感性的因素,存在時代的局限。

他說:「中國人對待歷史太理性,就像外科醫生對待屍體一樣。

我們在長期的厚今薄古的過程中形成了對於前人的優越感,但其實,歷史走到今天的格局,中間沒有多少鴻溝,我們是非常深地活在過去中。

」對於歷史研究的體會,樓勁說,「科林伍德在《歷史的觀念》中指出,實證史學留給近代歷史編撰學的消極遺產,就是空前地掌握小型問題和空前地無力處理大型問題」,「我希望同學們無論做什麼具體問題,都要去考慮背後支撐這個問題的中層構想是什麼,背後決定這個中層構想的基本事實是什麼,建構這些基本事實的基本預設又是什麼」。

在此之前,包偉民教授也在某個會議場合提到,「唐宋轉型」在中日學者的研究語境中並不相同,而這一點是學者特別需要注意的。

活動現場

唐宋之際是否存在「變革」?

在討論唐宋變革論這一主題時,包偉民教授更喜歡用的表達是「唐宋轉型」。

關於這一點,他在對話中也有解釋。

唐宋變革這一理論來自日本,而日語中又有漢字,但是日語語境中的漢字與中文語境中表達的意思還是有差別的。

在伊懋可(Mark Elvin)的《中國歷史的形態》(The Pattern of the Chinese Past)之前,英文文獻中談及唐宋「變革」用的詞彙是「轉型」(transition),而不是「革命」(revolution),伊懋可的這本著作之後,才開始有人用「革命」(revolution)這一詞彙說唐宋變革,但即使如此,用這個表達的學者還是比較少的。

包偉民認為,「轉型」一詞更貼合日語表達的原意。

包偉民的《宋代城市史研究》正是張邦煒發言伊始提到的那篇書評所評的書。

包偉民認為,書評作者更多地強調了他想表達的另外一層意思,即唐宋之際確實有很多轉變。

但唐宋仍有其延續的一方面。

「如何把握歷史的分寸。

這個『度』在哪裡,談到發展、變化,那麼究竟是發展、變化到了一個什麼程度?在我看來,革命是斷裂,是改朝換代,意味著一種傳統的斷裂。

唐宋確實存在變化,但仍有歷史延續的一面。

作為在場的唯一一位研究魏晉南北朝史的學者,樓勁認為其實在南北朝後期就已經有唐宋變革論出現的苗頭。

「唐宋變革論在中國和日本有其各自的學術背景,日本是接著貴族制說,從貴族制結束、崩潰轉向平民社會,自然就有唐宋變革論,而在中國,就是講魏晉南北朝門閥制度、民族關係、土地制度等等這一套下來,到了唐代確實是強弩之末,中國和日本對魏晉南北朝的討論都和唐宋變革論相互聯繫。

」在他看來,從漢末到唐中期,中國的很多領域,比如經學,都在這一時期完成了從生長到消亡的周期。

唐宋變革論,是這些周期進入尾聲的體現。

但這些周期怎麼出現,其中有些是沒有辦法解釋的,比如土地制度、民族關係等,這些問題把研究引向了更為廣闊的視野。

包偉民認同樓勁的觀點,他說,其實歷史現象就在那裡,不同領域的學者研究的著眼點不同,給出的學術假設不一樣,就會有不同的側重面。

虞雲國也不同意內藤湖南的說法,他更多地認同包教授的意見,認為唐宋之際發生的是變遷,是在中華帝制框架下的變遷,但這個變遷不該被誇大到不恰當的程度。

如何看待研究理論?

對談中,包偉民還談及了研究中的理論問題。

「我現在上課的時候,特別是跟學生互動的時候,有一個頭疼的問題。

學生會問,研究某個問題用什麼理論好一點?」他認為,所謂理論,就是方法;所謂方法,就是前人研究中的典型。

「我覺得我們的學術傳統更多強調實證,對現象的重構,但這個現象說明了什麼問題,有多大的意義,最後這個抽象過程我們比較忽略,而西方學者善於從社會科學的角度,把小問題抽象出一個大意義。

但如果這個現象就是一個個案呢,如果擴而廣之,那歷史就失真了。

其實,不同的學者從事研究有不同的特點。

每一個所謂的理論,都來自於個案研究。

」對此,李華瑞認同「史無定法」的觀點。

他說,研究理論、研究範式可以為學術研究提供一種考慮問題的視角,但不可套用。


請為這篇文章評分?


相關文章 

深度對話是傳布思想的重要方式

12月12日,北京大學燕京學堂舉辦了一場主題為「中國與世界:關注、探討與展望」的學術論壇,邀請國內外人文社科領域數十位頂尖學者齊聚一堂,就「新環境下中國與世界的關係」等議題展開深度對話和交流。北...

講談社·中國的歷史

編輯推薦《講談社·中國的歷史(套裝共10卷·精裝)》是日本歷史學家的系列著作,是近年來中國歷史方面的重磅力作。叢書自上古到近代,內容含概量大,撰述者均為日本該領域的代表性學者,作品大多構思巧妙,...

「二重證據法」形成源流再析

王國維關於「中國紙上之學問,有賴於地下之學問者」的論述,關於「取異民族之故書與吾國之舊籍互相補正,取外來之觀念與固有材料互相參證」的方法,是其「二重證據法」的基本觀點。拙文《王國維實證考據學風...

如何探索「大宋史」研究的新可能

9月24日,由復旦大學歷史系主辦,中國宋史研究會、日本宋代史研究會協辦的「10-13世紀東亞史的新可能性:首屆中日青年學者宋遼西夏金元史研討會」在復旦大學光華樓開幕。為期兩天的會議,共進行了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