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頭遺址:最早的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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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里頭綠松石龍首特寫

南臨古伊洛河、北依邙山、背靠黃河,河南偃師二里頭,和它所在的伊洛平原的任何一處村莊相比,並沒有什麼特別之處。

直到1959年夏天,考古學家喚醒了這片沉睡的土地,並揭開了一個塵封的秘密。

今年6月,二里頭遺址博物館在二里頭遺址近旁奠基,這座東亞大陸最早的核心都邑,將成為未來探索早期中國形成發展的核心平台。

許宏,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研究員,於1999年至今擔任二里頭工作隊隊長,他的團隊是二里頭考古的「第三代領導集體」。

北京的夏日,社科院考古所的辦公室,在一屋子考古學書籍的環繞下,穿的T恤上印著二里頭遺址出土的青銅爵圖案,許宏向中國青年報·中青在線記者講述了二里頭遺址考古半個多世紀、或者說二里頭都邑三千餘年的風雨。

2015年春季二里頭宮殿區發掘現場航拍

二里頭遺址的「中國之最」

樂於向普通人群普及考古知識的許宏,為二里頭遺址梳理出很多「中國之最」:最早的城市幹道網、最早的宮城(後世宮城直至明清「紫禁城」的源頭)、最早的中軸線布局的宮殿建築群、最早的青銅禮樂器群、最早的青銅近戰兵器、最早的青銅器鑄造作坊、最早的綠松石作坊、最早的使用雙輪車的證據……

如何證明二里頭是都邑?許宏表示,判斷一處遺址是否是都邑,主要看它是否是權力中心,落實到考古現象上,比如,有沒有供統治者使用的王室禁地——宮城,有沒有超出了普通人需求的大型建築。

在二里頭遺址已發掘的10餘座大中型建築中,1號宮殿(是宮殿還是宗廟,抑或其他功能建築,目前尚未定論,許宏更願意稱之為「大型建築」——記者注)遺址是面積最大的一座,使用時間基本和宮城相始終。

這是一座建立於大型夯土台基之上的複合建築,規模宏大,結構複雜,前無古人,面積約1萬平方米——國際標準足球場地也才7140平方米。

許宏說:「世界各區域早期文明史研究表明,從農業文化中誕生的第一批城市,無一例外都是『王權城市』,這是人類歷史上首次出現的外部依賴型社會——如果全是農民,就不需要依賴外部;而因為有了統治者,他周圍一定會出現需要別人來養活的群體。

而大興土木,一定是社會複雜化之後,居民有了等級地位差異和社會分工差異,才能管理控制協調的事。

有學者推測,1號宮殿遺址夯土的土方總量達2萬立方米以上,如果每人每天夯築0.1立方米,也需要20萬個勞動日,再加上設計、測量、取土、運土、墊石、築牆、蓋房等多種工序和後勤、管理等環節,所需「勞動日」以數十萬至百萬計。

二里頭遺址已發掘墓葬400餘座,雖然尚未發現「王陵」,但墓葬呈現出明顯的等級:隨葬有銅、玉禮器的墓,隨葬有陶禮器的墓,隨葬少量日用陶器或沒有隨葬品的墓,非正常墓葬。

這是當時金字塔式社會結構的一種反映。

史前時期大型聚落的人口一般不超過5000人,與二里頭同時期的普通聚落的人口一般不超過1000人,而二里頭遺址當時的人口約在2萬人,這在東亞地區尚屬首見,也從一個側面反映出國家社會的成熟度。

如果做一個整體定位,二里頭遺址是東亞地區青銅時代最早的大型都邑遺址;二里頭時代的二里頭都邑,就是當時的「中央之邦」;二里頭文化所處的洛陽盆地乃至中原地區,就是最早的「中國」。

許宏說:「中國是一個從無到有、從小到大的概念。

我們說二里頭是最早的中國,和說中國有五千年文明史,兩者並不矛盾。

如果把『中國』看成一個嬰兒,二里頭就是他呱呱墜地之所,而此前的文明就像父母的相遇與胎兒的受孕,都是嬰兒誕生的前提。

許宏在《最早的中國》一書中講到,即便在二里頭文化時期,「滿天星斗」般的多中心狀況也未就此終結,但二里頭文化的社會與文化發達程度,以前所未有的強勢輻射,使其當之無愧地成為這一時代的標誌性文化,可以說是「月明星稀」。

考古研究表明,在東亞大陸,春秋戰國時代,中原式直刃青銅劍的分布基本上可以代表文化意義上「中國」的擴展範圍,其北、南、西界分別到達了長城、嶺南和四川成都平原。

這一範圍,與二里頭文化陶、玉禮器的分布範圍大體相合,甚至突破了《尚書·禹貢》所載「九州」的範圍。

許宏在查看洛陽鏟里的土質土色

城市是國家出現、文明時代到來的唯一標誌

有一個故事被當事人活靈活現地講過很多遍:2002年春天,一座貴族墓葬被發現,陸續出土了銅器、玉器、綠松石、海貝等大量「寶貝」。

為了保證文物安全,考古隊員們借來村裡一條大狼狗壯膽,又開著吉普車的車燈掃射,輪流給二里頭貴族「守夜」。

隨著發掘工作的進行,許宏發現,墓中綠松石片的範圍,從墓主人肩部一直到胯部,長達70厘米。

而以前一塊綠松石銅牌飾頂多十幾二十厘米。

不尋常的現象引起了許宏的焦慮,文物在工地上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險,於是,最終把綠松石遺存整個連土一起運到了北京。

70厘米是個什麼東西呢?後來的故事我們都知道了,是一條龍,一條保存完好的大龍,白玉鑲嵌的眼睛就好像瞪著你。

這件綠松石龍牌或龍杖也被稱為「超級國寶」。

二里頭出土的文物都是有故事的,在媒體和人們的傳播中越說越神。

但對許宏來說,他自稱是做「不動產」的考古學家,他最得意的,還是在他手裡發現了中國最早的城市主幹道網和中國最早的宮城。

有人說許宏太幸運,但許宏知道,自己是有一整套思考的。

他在做博士論文的時候,就梳理過中國早期城市發展過程,意識到在早期城市中,它外圍大的城圈,根據需求可有可無——二里頭遺址迄今還沒有發現一個大的城圈;但作為統治中心、王室重地的宮殿區,不應該是開放的。

就這樣,在前輩已經發現二號宮殿和一條大道的基礎上,2003年,許宏發現了宮城東城牆。

到了2004年,四面牆都找到了,確認了中國最早的「紫禁城」,面積超過10萬平方米,距今3700年左右。

在許宏的表述中,更願意稱二里頭為「都邑」,而不是「都城」。

原因很簡單,與我們印象中中國古代城市一定有高高的城牆圍起來不同,二里頭只有宮城城牆,沒有外城城牆。

許宏在《大都無城》一書中指出,從中國最早的廣域王權國家——二里頭國家(夏王朝後期或商王朝)誕生到漢代,絕大部分都城在宮城之外的區域是沒有城牆的——許宏稱之為「大都無城」。

許宏說:「二里頭是迄今可以確認的最早的具有明確規劃的都邑,後世中國古代都城的營建規劃與其一脈相承。

」二里頭都邑的中心區分布著宮城和大型宮殿建築群,其外圍有主幹道網連接交通,同時分割出不同的功能區。

製造貴族奢侈品的官營手工作坊區,位於宮殿區的近旁;祭祀區、貴族聚居區拱衛在宮殿區周圍。

在許宏9月即將出版的新書《先秦城邑考古(7000-221BC)》中,他引用了國際知名考古學家倫福儒的話:「早期國家社會一般表現為特有的都市聚落形態,其中城市是最重要的部分。

」許宏進而論證道:從這個意義上講,城市(都邑)是早期國家最具代表性的物化形式……城市是國家出現、文明時代到來的唯一標誌。

二里頭衛星影像

二里頭最有可能是夏,但真理再往前一步就是謬誤

二里頭遺址的發現,要感謝20世紀前半葉活躍於學界的著名古史學家徐旭生。

徐旭生梳理了成書較早、可信度較高的上古文獻,指出最有可能找到夏文化遺存的兩個區域:第一是河南中西部的洛陽平原及其附近,第二是山西西南部汾水下游一帶。

1959年夏天,70多歲高齡的徐旭生率隊尋找傳說中的「夏墟」,發現了這個沉睡已久的「故都」。

二里頭遺址在發現之初被認為很有可能是「商湯都城」,考古學家鄒衡又在1977年提出了「夏都」之說。

二里頭究竟「姓夏」還是「姓商」,多年來爭論不斷。

許宏表示,從總體上看,「商都說」和「夏都說」在認知前提和思路方法上大同小異。

各方都認為後世文獻(大多屬東周至漢代)中至少有一種說法是正確的,屬於「信史」;而某一考古遺存,應當甚至肯定是某族或某一王朝的遺存。

事實上,中國歷史源遠流長,文獻典籍浩如繁星,但並不能一概視為信史。

司馬遷在《史記》中記錄了夏、商、周三個相繼崛起的王朝,但司馬遷的年代,距離夏已經千年有餘,相當於我們現代人寫唐宋史。

而關於夏朝的記憶,春秋時代已經說不清楚了。

孔子曾感慨:「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文獻不足故也。

」作為夏人後代的杞國,都沒有留下關於王朝制度的充足證據。

到了戰國時期,這個國家說的夏和那個國家說的夏,就根本不是一回事兒,大家都希望在紛爭中獲取「中國」的正統。

所以,即便夏王朝曾經存在過,要想從古文獻證明它的確切狀況是極其困難的。

而到目前為止,學術界仍然無法在缺乏「當時的文字材料」的情況下,確認哪類考古學遺存屬於夏代——除非在二里頭或其他重要遺址出了類似甲骨文的文書,自證是「夏」——目前並沒有此類考古發現。

在沒有「實證」的情況下,我們無法肯定二里頭是「夏都」還是「商都」,只能確認這是一個廣域王權國家的遺存。

就像許宏說的,「夏」是中國人拂不去的一個夢。

作為二里頭考古隊第三代隊長的許宏曾戲言:「二里頭考古的三代領導集體,大家會說一代不如一代。

因為第一代老隊長說這是前夏後商,第二代老隊長說這主要是商,到了許宏這說不知道。

是的,我們只能說二里頭可能是夏,極有可能是夏,最有可能是夏。

許宏說:「二里頭是都邑,這一點我十分自信。

但我不會說二里頭肯定是『夏都』,真理再往前走一步就是謬誤。

50%和99%的近似度,絕對大於99%和100%,換言之,50%和99%沒有本質的差別,因為都是推測,都無法定論。

如果你說夏已成定論,在邏輯上、學理上是有問題的。

許宏戲言自己有一個「不倒翁理論」:在成為信史前,不能排除任何假說所代表的可能性。

許宏說:「我們要區分什麼是事實,什麼是看法。

你的看法是一種可能性,我的看法也是一種可能性,而可能性與可能性之間是不排他的。

在許宏成為二里頭工作隊隊長之前,關於二里頭遺址的歸屬問題,筆仗已經打了半個世紀,許宏從來沒有參與過,他覺得,「與其參與論爭,不如儘快提供翔實的考古材料」。

自1959年秋季至今的50多年來,二里頭遺址的田野工作持續不斷,累計發掘面積4萬多平方米。

而二里頭都邑的現存面積共有300萬平方米,幾代人的發掘面積也就是1%多一點兒,考古探索遠沒有結束。

許宏引述同為考古專業出身的著名作家張承志說過的一段話:仿佛這個滿身泥土的學科,有一句嚴厲的門規,那就是:或者作為特殊技術工人告終,或者攀援為思想家。

在這條路上探索沒有止境,我們還在前行,我們企圖透物見人,也就是透過那些冷冰冰的遺物,來窺探它背後的古人,探知他們的行為甚至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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