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山大歷史系諸先生(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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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歐劇變、蘇聯解體……1992年初,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鄧小平先後到武昌、深圳、珠海、上海等地視察。
他老人家的「南巡講話」,在共和國歷史上留下濃重的一筆。
這一年秋,我從鄉下來到山東大學歷史系讀書。
山大向以「文史見長」。
歷史系歷史上「八馬同槽」的盛景、八大教授治學的逸事,我所親炙的諸先生時有提及。
不過,我入學時,商品經濟大潮湧動,拜金主義大行其道,人文學科風雨飄搖;「文學的沒落」、「史學的危機」、「哲學的貧困」,學界的自我調侃實為真實寫照。
那時,大學入學率還很低,鄉下人能到省城讀大學更不啻「鯉魚跳龍門」。
進大學後我才知道所學專業是冷門。
一邊是對歷史的日漸沉醉,一邊是對未來的無限迷茫,我在躁動、猶疑、彷徨中虛擲了許多青春。
「追思昔所行,多不是」。
讀了社會這所大學二十年之後,回望山大歷史系諸先生,那些潤澤過我的溫暖背影漸行漸遠。
撫今追昔,「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第一章 「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
「中國封建社會開始於戰國時期」、「階級鬥爭是推動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力」……帶著中學課本教條去聆聽孟祥才老師講授《先秦秦漢史》,猶如爬出長長的隧道,但見豁朗的天地「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適值金秋九月,溽熱消遁,斑駁的木窗外,繁茂的法桐枝葉弄影,坐在文史樓三樓「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竟不知今夕何夕。
大一專業課由資深教授擔綱,予何幸也。
1964年孟老師從山師歷史系畢業後去中科院歷史所讀研究生,是侯外廬先生的關門弟子。
侯先生與郭沫若、范文瀾、翦伯贊、呂振羽等先生並稱馬克思主義史學五大家。
畢業後,孟老師留中科院研究中國思想史,1976年來到山大。
那時,孟老師正值盛年,魁偉俊逸,溫文爾雅,標準的教授形象。
他口才很好,講台就是舞台,話題打開,滔滔其流,抽絲剝繭,別有洞天。
學成於思,思源於疑。
他總是鼓勵我們提問題,還光臨我們宿舍談天說地。
我們也去他家中討教。
南院28號樓掩映在蓊鬱的樹木中,間有飛鳥嚶鳴,簡陋不失清幽;朝陽的書房不大,東牆、西牆的書櫥頂天立地。
他給我們列了長長的書單,涵蓋古今中外,一再鼓勵我們多讀書。
「閒門向山路,深柳讀書堂」,在高廣嚴麗、寬敞明亮的圖書館,我第一次體驗到新知所帶來的無上歡愉,仿佛進入「法喜充滿」的清凈世界。
孟老師筆力雄健,或因是研究梁啓超的專家,其文風與梁任公的大有一比:奔放豪邁、平易暢達,讓人拿得起放不下。
南宋史學家鄭樵認為「良史」皆能文。
敝鄉賢傅斯年先生提出:「文史二事,相用至殷」。
誰說司馬遷不是文學家呢?試讀孟老師的《孔子傳》、錢穆先生的《孔子傳》,學術價值各有千秋,但論及「史才」,前者當勝一籌。
幾位留學生與我們一起聽孟老師的課。
下課後,日本小個子男生山口浩史常常點頭哈腰地向我們請教文言字義。
不通文言如何治古史?文言是中國古代的書面語,沿用三千年。
《中國歷史文選》課就是通過學習經典文獻,掌握閱讀、運用文言史料的能力。
這門課先後由馬新老師、張熙惟老師主講。
他們風華正茂,儒雅,持重,都是篤學不倦、潛心學問的真正學者。
一學年下來,繁體字基本認全了,文言的雅與美漸漸品味出。
日引月長,古籍讀通了。
後來,用文言寫篇小文章,也覺不過爾爾。
接受歐風美雨洗禮的近代人,如梁啓超先生所說:「思想不中不西,亦中亦西」。
拖著文言尾巴、混雜著西式語法與日式詞彙的近代文章,與文質兼備、形態穩定的文言文相比,並不容易理解。
大二時的《近代中外文選》課,劉天路老師主講,他是研究義和團的專家。
教材是油印本,一半內容是近代人著作,一半內容是英文原版文章。
傅斯年先生認為,史學就是史料學。
這門文選課的選文標準,同樣著眼於文章的史料價值。
劉老師重視訓詁,講詞句、篇章,也講史料學知識,我以原子筆密密地記於教材的天頭地角。
大三時的《專業英語》課,選取英文原版史料,陶飛亞老師主講,他的名言是:歷史學的魅力在於一切都將成為歷史。
他精通英語,先後到美國多所高校擔任訪問學者,有多篇英文史學論文在國外刊物發表。
他總是啟發我們思考,對於我們身上迸發的哪怕再小的亮點都不吝讚揚。
那時他四十多歲,健壯結實,樂呵呵的,像兄長,不像教授。
他帶著幼女去大操場跑步,見到我時,總要親熱地喊我的名字。
後來,他去上海大學文學院當歷史學教授、博導,曾任執行院長。
斗轉星移,世事滄桑,現在想起他,心頭依然湧上一股暖流。
孟老師列的書單里,有黑格爾的《小邏輯》。
古希臘哲學家發明的形式邏輯體系,被愛因斯坦譽為西方科學發展的兩大基石之一。
曾振宇老師主講邏輯學,教材是金岳霖先生主編的《形式邏輯》。
曾老師研究中國古代思想史,「白馬非馬」、「白堅石」、「今適越而昔來」等詭辯命題,在他的治學範圍之內。
先秦諸子的光輝,是我們重要的文化自信。
亞里士多德去世不久,公孫龍就誕生了。
但是,中國的形式邏輯在萌芽之後沒有再生長。
唐玄奘從印度取回的「因明學」,在中土也是水土不服。
曾老師講邏輯史,曾讓我們思考這個問題。
邏輯學研究表現在語言中的思維規則,經不起邏輯推敲的文章至少是可笑的。
對於文科生而言,這門研究推理、論證的學問,是讀書、思考不可或缺的「工具」。
歷史系下設四個專業:歷史學(中國史)、世界史、考古學、檔案管理學。
世界史與考古學交替招生。
研究歷史,似乎古代史才更有份量、更有味道。
當然,我指的是中國古代史。
中國人研究世界古代史,大約是乏味而艱難的。
主講《世界古代史》的孫明良老師曾皺著眉說:搞世界古代史,很難搞出東西來,死去的語言只是第一道門檻!孫老師比孟老師年少一歲,一身書卷氣。
他讀書成癖,涉獵百家,貫通中西。
他興趣廣泛,第一堂課就問我們是否有家譜借給他看。
他於1961年考入山大歷史系,受業於「八大教授」中的陳同燮、王仲犖、童書業等學問大家,1966年畢業後留校任教。
主講《世界中世紀史》的劉坤眾老師,講歐洲文藝復興、德國宗教改革,穿插不少極富意味的小故事。
教完我們,他就退休了。
他在前蘇聯莫斯科大學從本科讀到研究生。
大三時開設《蘇聯史》,若讓親歷者講歷史,應該另有一番味道吧。
在歐美大學中,世界史乃所有非歷史學專業的必修課,當然更是歷史學專業的重頭戲。
我們的世界史課,師資精幹,特色突出。
分段主講《世界近代史》的關紹紀老師、李巍老師分別是美國史專家、加拿大史專家。
值得一提的是,現任司法部部長吳愛英在山大歷史系讀書時,關老師是她的班主任。
坦率地講,《史記》中的「太史公曰」、《資治通鑑》中的「臣光曰」將歷史敘事凝成思想,這更顯示史家的功力和水平。
歷史中的近現代史,史料恰如汪洋大海,「知其然」重要,「知其所以然」更重要。
更何況翻開教材,歷史事件都一五一十、源源本本地臚列如餖飣呢?關老師和李老師講課,撥開氤氳在歷史事實上的重重迷霧,探尋、梳理歷史發展的邏輯,有「史」有「論」,頗富吸引力。
那時,大學叫「象牙塔」,學生可以惴惴於擇業,但是不必考慮就業。
感謝那個時代,給了我們一張安靜的書桌。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除去聽課就去泡圖書館,晚上還有各種主題的學術講座,海報貼在9號宿舍樓前通衢大道西側的布告欄上。
我們系老師的講座一般在文史樓201教室舉行。
田昌五老師潛心構築中國歷史發展新體系,獨創中國歷史「三次大循環」理論,著述宏富,乃博學鴻儒。
他的演講,不少老師和我們一起聽。
那時他年近古稀,精神健旺,講話中氣十足,聲情並茂,講到興奮處,擼起袖管,雙手揮舞。
一枝煙抽完,下意識地摸索上下里外的衣服,總能摸出一盒,捏一枝叼嘴上,又把煙盒胡亂放進一個口袋。
他20歲赴印、緬參加抗日遠征軍,退伍後考入北大歷史系。
著名歷史學家黃仁宇先生也曾在印、緬服役,退伍後去美國密西根大學讀歷史。
在槍林彈雨的異國他鄉,不知二人有交集否耶?田老師於2001年10月去世,享年76歲。
齊濤老師與馬新老師是學術伉儷。
那時,博士很稀有,頭頂上都籠罩著瑰麗的光環。
他27歲博士畢業,32歲就是正教授了。
一次,他演講的題目竟是《自然的進程與人類文明的歸宿》,原來,歷史裡面可以有哲學。
學校黨委書記陳之安老師講墨學與古代科技,公教樓對面的階梯教室座無虛席。
他是我們系教授,魏晉南北朝隋唐史專家;杭州人,身材瘦削,衣著儉樸。
演講完,我們像歡送明星一般擁他出門。
他從角落裡推出自行車,吱嘎作響,揮揮手,一騎絕塵。
一次在行政樓舉辦文化沙龍,演講者計有:中文系的譚好哲、高旭東老師,哲學系的何中華、鄒廣文老師,我們系的王學典老師。
他們談論人文精神,你來我往,機鋒辯禪,旁徵博引,妙語連珠。
氣氛時而舒緩時而激烈,像合唱團,又像足球賽。
最後,講座在所有人的高度興奮中結束。
何中華老師是山大的傳奇,他比我年長十歲,以高中學歷進入山大講堂。
他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研究出類拔萃,錦上添花的是,口才出眾。
我是他的「粉絲」,他是我追逐的明星。
他的每場講座我必定去聽,哪怕臨近考試,哪怕走上半小時去老校。
鄒廣文老師也是我關注的對象,他後來被清華大學哲學系挖走。
也有外校學者來講學。
北大中文系教授樂黛雲先生在八角樓演講《文化轉型時期的比較文學》,濟濟一堂。
後來我才知道,她的丈夫是著名哲學家、國學大師湯一介先生。
晚上還有各種通選課,文理不分,各系學生可隨「興之所至」選修。
我曾去聽經濟系郭琳老師的《西方國家財政稅收論綱》,內容忘記了,她的一句話卻總是忘不掉——「社會科學的東西,讀書就行,誰看誰會!」她還說,社科工作者最重要的能力是從文字中獲取信息,所以,這類人必須堅持鍛鍊速讀能力、理解能力,歸結為一點,著重培養「領悟」力。
她是我難忘的「一得」之師。
(未完待續)
作者:王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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