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楊寬先生講「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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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學人佳話多,傳燈百載競婆娑。

無邊東海斟一勺,請聽文壇諸子歌。

上海是全國的文化重鎮,學術史上的地位同樣不可小覷,介紹海上學人,使讀者了解他們的風範,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

所以我們特意開闢專欄「詩說學人」,邀請復旦大學的胡中行教授執筆,以詩與文相結合的形式,寫一寫他所了解、所交往的學人們。

今天首篇介紹的楊寬教授,是專治先秦史的大家,著作等身,名聲遠播海內外,是一位值得人們懷念的海上學人。

——編 者

作者:胡中行

詩曰:

小時了了大時佳,

海上卿雲海外霞。

著力先秦修二史,

精研神話埒三家。

誦蒙演義雲翻雨,

顧呂門風筆指瑕。

四十年前聆教誨,

至今未忘供清茶。

這是我為懷念楊寬先生寫的一首七律。

楊寬先生是我崇敬的一位先賢,儘管我僅僅在40年前旁聽過他半年的課,單獨聆教也只有短短的幾分鐘,但給我留下的印象卻是終生難忘。

我是上世紀70年代恢復高考後進的復旦中文系,當時系裡的「十大教授」,除陳望道、劉大傑、王欣夫三位已經作古外,其餘的先生都還健在,朱東潤還是我們的系主任。

但是很遺憾的是,他們又都已經退出了教學第一線,本科生的教室里是看不到他們身影的。

當時活躍在我們學生中間的,是老先生們的承衣缽者,如王運熙、章培恆、蔣孔陽、吳中傑、潘旭瀾、許寶華、陳允吉等諸多老師,從他們的口中,我們能夠隱隱約約地領略到「十大教授」昔日的風采,以及上世紀60年代復旦中文系鼎盛時期的輝煌。

某次,北大的王力先生來系裡講演,一開口便說他是來謝師的,因為復旦中文系有他的老師,他說的是張世祿先生,正是張先生的某部著作引導他走上研究古漢語之路的。

楊寬先生

那個時期復旦的歷史系同樣輝煌,周谷城、周予同、譚其驤,相對年輕的楊寬先生也是其中的佼佼者。

當年楊寬先生為歷史系的學生開設《春秋戰國史講義》課程,我是慕名前去旁聽的。

說起來,其中自有一段因緣在,那是1973年前後,我在家「待業」,當時大學已經開始招收「工農兵學員」,按標準,我連被選的資格都沒有,於是只好學古人之法「行卷」了,我把自己近年寫的一百來首詩抄在練習本上。

投給誰呢?當時腦子裡面跳出兩個人的名字:譚其驤和楊寬,我只知道他倆是復旦教授,至於教什麼的,壓根不知道。

甚至連譚其驤和談家楨,楊寬和楊榮國都分不清楚。

稿子寄出後,開始還興奮地期盼著,不久也就死心了。

沒想到的是,若干年後居然真的能夠坐在教室里聆聽楊寬先生的課。

楊寬先生生於1914年,那時也就是60多歲,但已經是我聽過課的老師中最年長的一位了。

他上課邏輯縝密、新見迭出,又不乏幽默,是很吸引人的。

上面那首懷念楊寬先生的詩作,可以看作是我的「聽課心得」。

小時了了大時佳

海上卿雲海外霞

楊寬先生是屬於「早慧」的那一類學者,他早在讀高中的時候便對《墨子》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進行了認真的攻讀和鑽研,並且寫成了平生第一篇學術論文《墨經校勘研究》,得到當時著名的學術刊物《燕京學報》主編容庚先生的讚賞。

而那時他剛好16歲。

楊寬先生的古文功底極佳,他早年發表的學術論文都是用文言文寫成的,發表在《古史辨》第七冊上的《中國上古史導論》,獨立出來就是一部篇幅不小的學術著作,也是用文言文寫成的。

當時大多數雜誌的學術論文已經是用白話文了,連《古史辨》所收錄的論文,基本上也是用白話文寫作的。

所以當時不認識楊寬的人還以為他是位老教授,沒想到他只是一個24歲的小青年。

「小時了了」,典出《世說新語》:「孔文舉(孔融)年十歲,隨父到洛(洛陽)。

時李元禮有盛名,為司隸校尉。

詣門(登門)者,皆俊才清稱(有才能有清譽者)及中表親戚,乃通(才接待)。

文舉至門,謂吏(門吏)曰:『我是李府君(官職的別稱)親(親戚)。

』既通,前坐(坐於前)。

元禮問曰:『君與仆(我)有何親?』對曰:『昔先君仲尼(我的先祖孔子)與君先人伯陽(老子)有師資(老師)之尊,是仆與君奕世(世世代代)為通好(交好)也。

』元禮及賓客莫不奇之。

太中大夫陳韙後至(遲到),人以其語語之(把孔融所說的話告訴他),韙曰:『小時了了(聰明),大未必佳。

』文舉曰:『想(料想)君小時,必當了了。

』韙大踧踖(尷尬)。

」楊寬先生正是早慧而又有大成就者。

「海上」即上海,「卿雲」是祥瑞的彩雲,「霞」亦屬此類。

楊寬先生在上海,先後任職於上海博物館、上海社科院、復旦大學,在學術上都作出了傑出的貢獻。

晚年生活在美國,學術影響被于海外,所以形容他是「海上卿雲海外霞」。

著力先秦修二史

精研神話埒三家

2016年9月28日,「楊寬著作集」出版座談會在上海圖書館舉行。

此套著作集包括了楊寬先生最具代表性的八部著作:《中國上古史導論》《古史新探》《古史探微》《西周史》《戰國史》《戰國史料編年輯證》《中國古代陵寢制度史研究》《中國古代都城制度史研究》,而其中的《戰國史》,與童書業的《春秋史》,堪稱中國先秦史研究之「雙璧」,其學術地位自不待言。

楊寬先生在對中國創世神話的研究方面也是成就卓著,他提出了「兩大系統重組」說,他認為,夏以前的古史傳說全部出自殷商時代的神話,而這些神話,按其來源可分為東(殷人—東夷)、西(周人—西戎)兩大系統,這兩大系統的創世神話經過各自長期的分化演變,最後逐漸融合重組,在商周時代形成了上自黃帝下至夏禹的古史傳說系統。

這種對古代創世神話的梳理,帶有開創性的學術意義。

「埒」,在這裡是匹敵的意思,「三家」則是指魯迅、胡適、茅盾三位研究神話的大家,魯迅的「人神鬼不分」說、胡適的「地理決定」說、茅盾的「神話歷史化」說,都是具有很大影響的。

誦蒙演義雲翻雨

顧呂門風筆指瑕

這兩句是我對楊寬先生講課的感覺和評價,前句是說「生動」,後句是說「嚴謹」。

「誦」,即誦訓,是為君主講誦四方古史中所載歷史故事以及各地風俗、忌諱的官員,君主巡遊四方時跟隨左右。

「蒙」,即瞽矇,他們是先秦時候的樂官,也是歷史的重要傳播者,主要職責是通過誦詩來勸諫君主。

瞽矇應該是由盲者擔任的,因為盲者的眼睛看不見,聽力則比一般人發達,所以由他們來管理音樂和記憶歷史是再合適不過的。

瞽矇通常以講故事的形式演繹歷史,《左傳》即屬此類,這就是它與其他兩傳(公羊與穀梁)不同的原因。

司馬遷說左丘明是個盲者,這裡可能揭示著一個真相,那就是不管《左傳》是不是左丘明所作,它是盲者所為則是不錯的。

「顧呂」,是指顧頡剛和呂思勉兩位先生,他們對楊寬先生學術研究的影響是巨大的。

我所旁聽的楊寬先生這門課,名為《春秋戰國史講義》,因為已有《戰國史》面世,所以講課的重點便放在了「春秋」上。

對這門課,我是聽得非常認真的,邊聽邊記,記了整整61頁的筆記,裡面有很多楊寬先生的研究成果,生動的事例、嚴謹的考據、獨特的視角、合理的結論,對我來說是大受裨益的。

下面摘錄幾段筆記中的文字,與讀者共享:

——「春秋」本是編年史書的通名,春夏秋冬四季,春可包括夏,秋包括冬,自杜預始。

此說不確,商到西周只有春秋兩季,這涉及到農業,春種秋收。

西周后期農業發展了,才有了四季。

——一般史書把平王東遷(前770)作為春秋之始,結束年代說法不同。

應該把歷史事件作為標準,三家分晉、田氏代齊。

但我認為三家分晉不能作為標準,因為晉國早有六卿掌權,實際上已經分了晉。

山東臨沂發現大量竹簡,墓主人是研究兵法的,發現了《孫臏兵法》《孫武兵法》中也有沒見過的篇章,如《吳問》,闔閭問孫武,晉六卿最後誰勝?武認為六卿均已廢除井田制,他認為最後勝利屬趙氏,因趙氏未收稅,得到地主和自耕農的擁護。

我認為三家分晉前,六卿已向封建過渡,所以春秋戰國的分界應提前,宜放在田氏代齊那一年(前481),也就是田常殺簡公那一年。

——《左傳》編於戰國初年是沒有問題的,其中有4萬字記晉國事,占了總篇幅的四分之一;其次是魯和楚,3萬;其次是齊和鄭,1萬。

詳細記載晉國稱霸,對鄭國很稱讚。

有人說《左傳》是戰國吳起所著,理由:劉歆《別錄》講《左傳》由左丘明傳給曾參,曾參傳給吳起,吳起是魏人,住在左氏,《左傳》可能由此而來。

姚鼐《左傳補註》即持此說,寫晉詳細,其中尤以寫魏國為詳,所以《左傳》系戰國初年魏國學者所編的觀點是正確的。

四十年前聆教誨

至今未忘供清茶

聽楊寬先生課的往事,一晃過去將近40年了,先生也已作古多年,但我向他求教的那番場景,至今仍歷歷在目。

記得剛進復旦之時,朱東潤先生就號召大家要讀懂讀透「前四史」,於是,我便去買了中華書局版的《史記》,認認真真地讀起來。

當讀到《秦始皇本紀》中的一段:「十六年九月,發卒受地韓南陽假守騰。

初令男子書年。

魏獻地於秦。

秦置麗邑。

」對「初令男子書年」一句不得其解,問了好幾位老師還是無解。

直到去旁聽楊寬先生的課,課後才有機會問他,當時我是拿著書翻到那頁去問的,想不到他看也沒看,一聽到「十六年」,立馬就回答說,那是在戶籍上登記男人的年齡,是為了徵兵的需要。

我茅塞頓開:這是一條非常重要的史料,記錄了秦國戶籍制度演變中的重要一環。

往事的確如煙,許許多多的事情都已淡忘,但是楊寬先生的那門課,卻一直印在我的腦海里。

(胡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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