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往往看不見樹,但能夠清晰地看到森林 美國考古學家羅伯特·L.凱利談人類的「第五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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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伯特·L.凱利在懷俄明州發掘距今250年的遊戲籌碼。
他已經搬到懷俄明二十餘年,近期仍在州北部的落基山區參與洞穴挖掘。
他先後在幾所大學任教,並在2001年至2003年間擔任美國考古學會主席,出版於1995年的《覓食幅度》一書被視為國際考古學研究的里程碑之作。
(中信出版社·見識城邦供圖/圖)
(本文首發於2018年8月2日《南方周末》)
今天的萬物之道並不可能永久恆常
1995年,在馬達加斯加,考古學家羅伯特·L.凱利第一次觀看成龍的電影。
劇場坐落於小城圖里亞拉,只是間簡陋的棚屋,泥土地板,座位是木頭樹樁,播放電影的錄像機和舊電視由轟鳴的發電機驅動。
電影中文發音,法語字幕,觀眾們只說馬達加斯加語,看上去很喜歡這種體驗。
凱利懷疑,他們根本沒有理解情節。
凱利61歲了,已經接觸考古四十多年。
他很小就喜歡在戶外活動,去耕地里找到「遺物」(註:考古學術語,指古人遺留下來的各種物品),「挖掘」磨坊的垃圾堆和老房子。
他對美洲原住民的生活,以及通過狩獵採集來簡簡單單生活的想法著迷,這種著迷延續到現在。
16歲時,凱利在內華達州的「大盆地」參加了一次專業考古發掘,高中時便確信考古學是他的志業。
他仍懷念那個夏天,他得到如何挖掘的指導,但仍然生怕犯錯誤,遺漏什麼遺物或挖掘方式不正確。
如今教授學生如何挖掘時,他還會想起那種感覺。
「不要帶著恐懼生活!我叮囑學生。
」
凱利先後在幾所大學任教,並在2001年至2003年間擔任美國考古學會的主席,出版於1995年的《覓食幅度》一書被視為里程碑之作。
那個浪漫的電影之夜集合了他職業生涯的眾多元素:考古、狩獵採集者、全球化、異文化。
在研究美國各地,智利印加遺址,以及馬達加斯加狩獵採集者米其亞人的過程中,他幾乎走遍了全世界。
在兩次中國之旅中,凱利訪問了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和兩所高校,以及兵馬俑、周口店等考古遺址。
「我發現,訪問之後更容易理解一個國家的史前時期和它的歷史。
」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中國同行對青銅器時代及其之後的考古發現,給他非常大的教益,「當時早期的有國家的社會形成了,由於我將大部分研究投入狩獵採集者,這是我理解階層社會發展的重要經驗」。
在漫長的600萬年中,人類逐步遍及全球。
凱利由此生髮了人類正處於「第五次開始」的觀念,並將其擴展為精練的同名著作,表達出對人類未來的積極觀點。
《第五次開始》的中文版,近期由中信出版社出版。
他時常提醒,我們正處在「歷史長河的鳥瞰位」;又請讀者想像,數萬年後的考古學家將如何看待今天的世界。
「今天的萬物之道並不可能永久恆常。
」凱利在書中寫道。
畢竟,對於考古學家,一個世紀「甚至連眨眼都算不上」。
超長時段的考古學眼光,給他帶來了不同尋常的樂觀,也幫他克服了天性中的悲觀。
回顧歷史越久遠,展望未來會越深遠
馬達加斯加的夏季狩獵營地里,羅伯特·L.凱利(中)訪問狩獵採集者米其亞人。
在四十餘年考古工作中,凱利一直著迷於狩獵採集者,因為他們生活得簡單,對植物和動物了解很多,沒有統治者和嚴重社會分化。
凱利認為他們按照人類應有的方式生活。
99%的存在時間中,人類都是狩獵採集者,研究他們可以了解人類社會的一些本質變化。
(中信出版社·見識城邦供圖/圖)
凱利搬到美國西部的懷俄明州二十餘年。
考古之外,他還推動著針對懷俄明州歷史與考古遺蹟的旅遊業。
回復南方周末記者的問題時,凱利剛剛離開懷俄明州北部的落基山區。
他近期在那裡挖掘一處洞穴,第二天就回去。
「我們住在簡單的營地里,睡帳篷,一塊做飯、清理。
晚上,我們坐在營火周圍聊天,欣賞明朗夜空中的繁星。
大家在清冷的山澗溪流里沐浴,非常冷!考古現場在1千米以外,我們每天早上踱步過去。
」凱利在電子郵件中詳盡地寫道。
考古現場海拔1700米,時冷時熱,溫差極大。
學生們參與了全程:用小鏟子挖掘,拿電子經緯儀記錄數據,清潔和編目遺物。
前幾年還有上海和西安的學生參加挖掘。
這處現場包含很多與現代美國原住民的狩獵採集祖先有關的連續記錄。
他們的研究跨度長達1萬年,希望了解先民的生活如何因氣候和人口密度的變化而變化。
這些考古學嘗試的確關聯著人類的過往。
學者們使用放射性碳定年法追蹤人口歷經時間的變化,以及他們如何跨越大陸。
包括中國學者在內,全世界的一些研究團隊都利用起這種工具,它能幫助學者確定幾乎所有45000「歲」以下的有機物的年代。
考古學家們獲得了數萬項相關數據,凱利等學者正在創建關於北美的大型資料庫。
隨著時間推移變動的人口數據,對當代人的生活富有啟示意義。
比如,過去的氣候變化與人口有什麼關係,人群什麼時候發生遷徙,科技變化與人口規模變化有什麼關係,過去人口是否減少,如果減少了又是為什麼。
人類在當下的選擇,顯然切實聯繫著未來。
凱利一向認為考古學與未來相關。
他徵引過邱吉爾的言辭:「回顧歷史越久遠,展望未來會越深遠。
」1980年代,他曾在路易斯維爾大學教書。
在一場以考古學前瞻未來的講座中,他表達了樂觀的看法。
一位年輕學生搖頭,表達了相左觀點:「一切依然如故,將來還會這樣子。
」
凱利努力措辭準備回應之際,班上一位老年非裔婦女救了場。
她站起來,平靜地說道:「我的父親生而為奴。
」她的父親出生後不久,林肯總統於1860年代初公布《解放奴隸宣言》;老人出生在大約1905年,歷經種族隔離時代、3K黨私刑橫行以及民權運動。
「世界真在變化。
」她說。
老人年少時無法接受教育,晚年決定親身嘗試,但她的個人經驗未能說服年輕學生。
如果視野拉得更廣闊呢?人類以狩獵採集者身份生活數萬年,居無定所;在人口密度增大的壓力下,他們突然成為農民,定居於村落,「在地質時間上不過是短短一瞬」。
2007年,在凱利於華盛頓州立大學舉行的一場演講中,《第五次開始》萌生了。
在書中,凱利列舉了人類在600萬年里的前四次「開始」,自330萬年前的技術開始,文化、農業依次出現,直到大約5000年前國家出現。
「開始」聽上去是一瞬,實際上都需要長久的演化,可能需要耗時幾千年。
凱利設想,1萬年後的考古學家會以類似的方式看待「第五次開始」:始於1500年,即歐洲殖民運動、工業革命、資本主義和全球化的開始。
物質遺存使他們能清晰地觀察到新的開始,和當代考古學家區分提籃者文化與普韋布洛一期相仿。
他們分析人類骨骼中的同位素成分,會發現1500年前人人都吃本地食物,其後人們會日常攝入來自世界各地的食物。
如凱利自己,在書寫《第五次開始》時,食用厄瓜多香蕉、蘇格蘭燕麥、馬達加斯加香草和哥倫比亞咖啡。
目前,世界性轉變的跡象在於,資本主義的轉型、軍備競賽逐漸失效,以及人類文化的全球化。
面對可能發生的「開始」,當代人比先民更具優勢,因為人類已經擁有改造世界的能力,並且早就能夠教育自我,這是舊石器時代獵人完全無法想像的。
但當代人仍然可能對此渾然不覺。
凱利則常常告訴學生:「我們往往看不見樹,但我們能非常清晰地看到森林。
」
2018年7月30日,回到懷俄明家中短暫休整期間,凱利接受了南方周末記者的書面專訪。
只考慮自己,對任何國家都沒有好處
南方周末:考古學為什麼如此吸引你?具體說來,你對採集狩獵者的興趣從何而來?
羅伯特·凱利:像許多科學家一樣,我認為這解答了與我研究領域有關的,關乎生命的重大問題。
我試圖了解過去發生的事情,實際上是尋找諸如「生活的意義是什麼」這類問題的答案。
我總是對狩獵採集者感興趣,因為他們生活得簡單。
他們不需要很多財產,住在戶外,非常了解植物和動物,似乎還尊重它們。
沒有統治者,也沒有嚴重的社會分化,每個人似乎都有他們需要的東西。
他們擁有我認為人類應該有的生活方式。
我意識到狩獵採集者生活得不完美,也很感激當下的技術,尤其是醫療技術。
但我仍然認為,狩獵採集者告訴我們如何生活得更加幸福。
南方周末:接觸考古四十多年,哪些事情給你留下過深刻的印象?
羅伯特·凱利:我仍然對每年開發的新方法印象深刻。
它們可以從遺物中獲得更多信息;透地雷達等工具和衛星影像,可以讓我們未曾挖掘就看到地下的物品。
我也為許多考古學家而自豪,他們思慮考古學在現代世界中的位置,以及考古學如何以合乎倫理的方式發展。
南方周末:對於最近大約5000年,你與歷史學家是否會因方法論或角度不同而產生分歧?
羅伯特·凱利:首先,歷史學家關注書面文獻,考古學家應用遺物研究過去。
歷史文獻往往允許歷史學家詳盡研究過去,或許能更加準確地了解事件何時發生,誰參與以及究竟發生了什麼。
考古學不能非常準確地確定日期,考古數據往往對參與者姓名、究竟發生什麼事緘口不言。
隨著時間回溯,我們重建事件將越發困難。
考古學家無法像歷史學家那樣恢復細節,卻可以看到那些長期的、展開於數百或數千年的趨勢。
這就是考古學的力量,也是我帶給《第五次開始》的力量。
其次,這引出了一個問題,適用於所有關於人類歷史的研究:考古學家或歷史學家應當思考的細節差異,是社會之間的,還是其共同元素之間的?兩種方法都有效,我更願意選擇第二種。
埃及、墨西哥、秘魯,印度河流域或中國的人類文明,經由不同文化邏輯和能力形成。
譬如,在舊世界許多動物可以馴化,但新大陸就遠非如此。
但在所有個案中,文明都創建了社會等級制度,含有三四個等級,以財富和權力的不平等為標誌。
等級制度有時通過宗教手段來正當化。
它們的社會等級都反映於某種公共建築:宗教建築、政府建築、防護建築(如中國的長城)或市場等經濟建築。
了解世界不同區域獨特的史前時代有一些的建築,有助於人們意識到他們的歷史既是自己的歷史,也是更大的全球史的一部分。
對我來說,這說明人們可以既獨特又合作。
與其他社會合作,某個社會不必放棄關於獨特歷史或文化的主張。
在考古發掘中,我曾與中國學生一起工作,我總是對我們擁有如此不同的文化,同時又如此相似而印象深刻。
文化差異不是合作工作的障礙。
有人可能認為歷史文獻提供的信息來源優於考古學。
但是,如果我們只依賴書面文獻,那麼美國非裔的大部分歷史將會散失。
許多非洲人被當作奴隸帶到美國,他們不能學習讀寫。
考古學協助恢復了大量非裔美國人的歷史信息。
考古學也告訴我們,歐洲人的存在被認為太過平凡,用不著寫下來;其他情況下,書面文獻已經散佚或被毀。
我們了解早期在美國東南部的西班牙人,就大多通過考古學,而非書面文件。
南方周末:在生活當中,你是否時常意識到自己正面對600萬年這麼漫長的時間尺度?
羅伯特·凱利:沒有。
我和其他人一樣關心今天要做的事情。
我試著預測將來要做什麼,但並不容易。
當然,我沒什麼能力採取改變未來的措施。
我只想說,如果我是美國總統,會做與我們的現任總統截然不同的事情。
我們需要讓那些掌權者負責任地利用他們的力量,為所有人創建更美好的未來。
世界緊密相連,現今只考慮自己,只做短期考慮,對任何國家都沒有好處。
南方周末:有意思的是,人們會因自己的經歷,因千百年的歷史而樂觀或者悲觀,比如你的學生和那位非裔老者。
那麼,600萬年的長度是否會令人虛無?即便人類會有嶄新的開始和變化,那也遠遠超過個體的生命長度。
羅伯特·凱利:也許。
採用長遠觀點很難,因為我們活在今天,思慮很難遠遠超出明天、下周或明年。
從現在開始的一個世紀,似乎有一百萬年那麼遠!但這就是人為什麼應該對第五次開始感興趣:它會發生在當下年輕人的一生中。
2050年的世界,距今不過大約30年,可能與2018年的世界截然不同。
我對人類解決問題的能力充滿信心
南方周末:你在書中清楚地描述了階級和性別不平等的產生過程。
從考古學角度看,我們該做什麼?
羅伯特·凱利:我們首先應該教育孩子,他們成年後就會發現性別和階級不平等是完全無法接受的。
很多人告訴我,這種不平等永遠不會改變;但我告訴他們,就在200年前(對於考古學家是很短的!),大多數美國白人都認為奴役非裔完全可以接受。
如今可不是這樣,美國是有一些鄙陋的白人,甚至他們都發覺奴隸制完全無法接受。
我們需要創造一代人,讓他們發覺極端不平等同樣是無法接受的。
南方周末:你形容道,「被資本主義工業踢出大門的人們就像被從樹上推落地面的猿猴一樣」。
這個類比很奇妙,好像打通了漫長的時間距離。
羅伯特·凱利:它的意思只是生活充滿競爭,無論樹棲猿之間還是公司之間。
競爭推動行為或物種的適應和變化。
對於具有文化能力的人,它會導致行為改變,而非物種。
我在書中的觀點是,資本主義經濟中的競爭最終會導致資本主義本性的改變。
奇特的是,我認為這將導致更多的合作。
南方周末:另一方面,似乎很多正直行為比如利他、共享,都有考古學材料作為支持。
是否可以說,正直或「我們內心的文化價值」其實根植於人類本性?
羅伯特·凱利:這個問題關乎人性:人之本性是善良、慷慨、和平的,還是多疑、貪婪和暴力的?答案為我們都是。
區分我們的是文化。
共同的語言和習俗為我們提供了快捷的方法,去確認某人是否會公平合理地與我們相處。
如果有人不講我們的語言,有不同的習俗,諸如宗教、衣著、飲食和禮儀,我們可能就不相信他們。
只因為我們無法理解那個人,以及他們的身體語言和其他習俗。
每個出過國的人都體驗過,遇到來自自己文化的、能夠立即理解的人時那种放松感。
這告訴我們,當今世界需要人類學,即對其他文化的理解。
而且,我們都需要參與國際文化,共享興趣和事件,例如世界盃。
那種文化實際上是經由通信技術——廣播、電視、電影和網際網路,以及全球音樂和體育產業創造的。
英語也正成為一種全球語言,使人們可以直接交談。
南方周末:本尼迪克特·安德森用「想像的共同體」來形容民族國家。
是否可以認為你提到的「共同體」是更加宏大和人道主義,超越民族國家的概念?你對人和人性的信心,是否來自於考古學?
羅伯特·凱利:民族國家必須是「想像的共同體」,我們不能每天與國家裡的所有人互動,美國的3.3億人不能,中國的十幾億人當然也不能。
如果我們能夠創造共享某種觀念和習俗的民族國家概念,那就也能創立一個以和平與繁榮的共同目標為基礎的國際共同體。
週遊世界時,我對人類的不同程度印象深刻,但同樣對我們共同的人性印象深刻。
如果我們消除語言障礙,我發現我與遇到的每個人更相似,而非不同,無論他們是上海的中國學生,還是馬達加斯加的米其亞狩獵採集者。
我對人類解決問題的能力充滿信心。
25000年前,沒有人預測到會出現有國家的社會。
那些狩獵採集者將認為民族國家超出了人類可能的經驗範疇。
同樣,一個為和平與繁榮而協作的國際社會,如今被許多人視為無法想像的共同體。
但人類可以創造任何東西,即使它是一個想像的共同體,仍然可以和今天的民族國家同樣真實。
南方周末:那你的樂觀是否源自天性?那些反烏托邦小說、電影是不是過分悲觀了?
羅伯特·凱利:不,我的自然本能是悲觀的。
我的父親是個樂觀的人,但我的母親更悲觀,我想我繼承了她。
但我是個實際的人,採取行動、改善世界需要樂觀。
而且我說服自己有理由保持樂觀,因為人的生活有所改善,尤其在上世紀。
我們的重點是利用技術解決問題,但我認為第五次開始也需要社會解決方案。
1960年代和1970年代的許多書籍和電影非常悲觀,預測了公元2000年前的饑荒和世界大戰。
這些預測顯然是錯誤的,今天的反烏托邦電影也很誇張。
我沒有在書里預測未來,而是提出一些建議,關於我們應該採取什麼措施促進人人期待的改變。
那些改變將為每個人增進和平與繁榮。
南方周末:如果讓你總結,考古學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羅伯特·凱利:考古學關乎過去與死者,但它也關乎未來與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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