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古書是種怎樣體驗?這群80後說他們在與先賢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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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古書為伍的年輕人,《浙江文叢》編輯團隊部分成員。

【編者按】:3月10日,歷時7年之久,作為浙江省大型文化出版工程的"浙江文叢"第一期正式完工,代表著千年浙學文脈精華的500冊叢書全部出齊、面市,這也是浙江歷代文獻經典的第一次全面整理出版。


我們的理想國

況正兵

2010年5月,我坐火車到達杭州南站。

下車伊始,我便有些發蒙,杭州不該是個大站,何以下車的乘客只有寥寥數人?繼續往前走,越來越疑心下錯了站,因為車站設施處處簡陋,既沒有地道,也沒有長廊,數步便到出站口;出了站,四顧茫然,竟然沒有一擁而上的計程車、三輪車和手持照片的旅館經營者。

我終於忍不住找了個制服大叔問路,大叔傲然有鄙吝之色:"這裡是蕭山,不是杭州。

"然後大手一指,"公交車在那裡,到武林廣場。

"

公交票價4元。

投幣的時候,我暗自心驚:"杭州連公交都這麼貴,居大不易。

"內心的惶惑不安,終於壓倒信心,徹底占了上風。

一個多小時後,公交到達終點武林廣場。

我所要去的出版大廈,便在此附近。

在那裡,有一個叫浙江古籍出版社的單位,成為我新的衣食之所。

第二年,出版社上馬了一個叫"浙江文叢"的項目,組建了一個叫"浙江文叢"的編輯部。

編輯部最初共有6人,我忝列其中;又因為我工齡略長,經驗最富,故把主任之名,安在我身上。

《浙江文叢》的編輯來自五湖四海,最遠的吳迪來自黑龍江,最近的劉蔚來自浙江湖州;中原腹心,西南邊陲,湖湘大地,皆把大好男兒送到杭州市市中心的一座高樓里。

社裡裝修了20樓一間空置的辦公室,隔出閣樓,樓下藏書,樓上辦公。

我們就成了整個出版集團距離天空最近的人。

樓下68個書櫃按周易六十四卦編號,多出來的四個,眾人討論了一番,最後決定編為"元、亨、利、貞"。

書櫃里裝滿了自古籍社成立以來所購置的各種文獻類書籍,有的是線裝,有的書上還蓋有"漢語大詞典編寫組"的藏書章,現在都成了我們的參考書。

另靠牆有三個大書架,一個擺著常用工具書和古籍社歷史上出版過的部分值得炫耀的典籍;另兩個虛位,等待500冊的"浙江文叢"逐一上架。

現在,已經有500冊書在書架上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第100冊"浙江文叢"出版時,社裡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揭彩儀式。

《劉宗周全集》被紮上了彩花,蓋了一塊紅綢,集團領導前來揭彩。

我們戲稱為掀起"紅蓋頭"。

集團領導發表了熱情的講話,說這是浙江出版史上前所未有的大事,我們躬逢其盛。

這是事實。

然而激勵我們前進的,並不僅僅是這種意義,除了藉以獲取生活的物資,還有理想主義的追求。

七位編輯,平均年齡不超過30歲,除一位剛結婚之外,其餘皆為"剩鬥士";雖然我們戲言 "為真理和浙江文叢而單身",但內心深處,我們都在廣闊的大地上向(他)她而去。

我們都是滿懷期望的年輕人,奔跑在路上,堅信可以創造有滋有味的生活;我們都喜歡圖書,有遠大的出版理想和古怪的學術趣味。

更重要的是,我們都認為:真正的書籍,不凡的文字,平靜的述說,是最能溫暖我們的理想國。

這是我們辛勤工作的原因。

在某些人看來,伏案工作的編輯簡直是多餘的人,審讀把關,閹割了精彩的思想;手民誤植,破壞了完美的節奏:寫書的人這麼看,不寫書的人也這麼看。

看得懂文言文、識得繁體字的古籍社編輯,圖書賣不掉,賺不回錢,更是習屠龍之技的傻瓜,不僅無用,簡直是封建餘孽:普通人這麼看,其它出版社的同仁往往也這麼看。

很不幸,浙江文叢的編輯,雖然年輕,對古書文獻的熱愛,卻趕得上遺老的虔誠,完全抵消了他人的鄙視。

應該感謝浙江文叢,沒這個項目,我們這幾個遺少,還得辛苦地覓食,編自己絕對不願意看第二遍的書;有了這間小小的辦公室,屠龍之技才有了用武之地,我們也找到了棲身之所。

某種程度上,我們是幸運的,可以把自己的愛好和平凡的工作結合起來。

有一些時候,我在辦公室呆到很晚才走,從20樓的窗戶往外望,看見城市的燈火。

從一間間格子似的房屋中透出白色的、黃色的燈光,每一格燈火裡面,想必都有一個故事;杭州大樓的戶外螢幕上,閃回著汽車、戒指和高昂著頭的男女;縱橫的大街,汽車打著白燈而來,又眨巴著紅色的尾燈遠去。

城市好生熱鬧,但是,要獲得內心的平靜卻十分簡單:找到一份自己喜歡的工作,滋養自己的樸素生活和遠大理想。

人世間大多數的煩惱,都源於不切實際的願望和與人攀比的虛榮。

我常想,若干年,回想往事,我還能記得什麼。

我肯定不會再記得排版時各級標題的字號,不會記得核對底本時酸痛的脖子和流淚的眼睛,不會記得一字一句讀過的文章和一周一月排下來的出版節奏,甚至會忘了我們說過哪些笑話,臧否過哪些古人,擺過哪幾樁古人的八卦,也許連"浙江文叢"這幾個字都會忘掉。

冬去春來,人來雁往,"浙江文叢"項目有結束的時候,編輯部肯定會有解散的一天。

七位編輯,或許各奔東西。

然而我們一定要記得:我們曾經在杭州市市中心的一座高樓里,共同讀過好多好書。

一坐一天,一晃一年。

六年多時間眨眼便過,"浙江文叢"出到了500冊。

七年間,吾社經歷三任社長,參與"文叢"的編輯前後有十三人。

七年間,我個人生活波瀾起伏。

杭州南站,此後我再也沒去過;武林廣場卻成了每個工作日都要經過的地方。

最初的幾年,它一直封閉施工,被高高的廣告牌擋得嚴嚴實實。

從20樓的樓道望出去,可以看到繁忙的施工景象,今天挖一大坑,明天築一橫樑。

微雨之時,挖掘機和塔吊靜靜站在雨中。

2016年5月,廣場施工完畢,全面開放。

有一天它中心的噴泉池放出藍色的光,從樓上望下去,仿佛一個正在點火的巨大煤氣灶。

早上八點,我出了地鐵,從梅花形的泉池旁邊經過,八少女似在向我問好;晚上六點,我原路返回,八少女似在向我道別。

她們是大理石,冰冷似古籍書卷,可是言笑晏晏,看起來就很多情。

一來一去,一天就這麼過去,一年也這麼過去。

不知道一生是不是也這麼過去……

努力工作,換來歲月靜好。

這是我信奉的等價交換原則。

有的時候,不得不對"浙江文叢"心存感激之情。

不是我奉獻於它,而是它成就了我。

它伴我經歷每一個失意得意、痛苦歡暢的時刻,又助我在居大不易的杭州紮下根來。

沒有它,也許我身我心,都難免漂泊。

古籍整理,於國於時代有何意義,那是學者研究的問題;於我而言,卻是家庭建立的基礎,安身立命的事業。

更何況,六年多批批改改的編輯生涯,身囿於一室,心馳乎萬里,對談的浙籍先賢,既有文學大師,又有學術巨子;有人風趣,有人古板,但無一不真,無一不誠。

在工作中讀書,在讀書中謀稻粱,作為四川人,我要大膽說:此間樂,不思蜀。

讓口碑去銘記

陳小林

500冊,我們終於完成了。

除了如釋重負,我也不得不驚異於時間的流逝,以及我們竟然真的做出了這套"浙江文叢"。

我於2009年畢業後到社裡從事編輯工作,第二年,社委會領導開始籌劃啟動"浙江文叢",2011年這個項目正式立項。

我和同事見證並參與了這個古籍整理項目從無到有、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整個過程。

在這個欠缺意義的時代,這似乎並非沒有意義。

20年前,一個朋友提醒我記得打開電視,收看中英兩國政府香港政權交接儀式,他興奮的神情至今令我難忘:"我們在見證一個歷史性的時刻。

"

是的,見證或參與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我們不正是以這種刻度來抵抗時間之流,並由此獲得一種存在的價值感麼?

哪怕,這種見證或參與在另外一些人看來,多少會有點不可理解。

入行八年,熟悉的或不那麼熟悉的朋友知道我在浙江古籍社做編輯,都會客氣地說一句話:"你們社曾出了不少好書。

"似乎是為了表明自己不是敷衍,他們會列出《黃宗羲全集》《李漁全集》等一系列書名。

我希望許多年後,"浙江文叢"也會以這樣的方式被反覆提起。

畢竟,沒有比這更好的方式去銘記,先後三屆社委會領導班子、十來位年輕編輯為它雕琢的六年時光了。

晨昏憂樂每相親

王振中

坐擁書城,與書為伴,我覺得這裡就是離我夢想最近的地方。

我是在二〇一二年的十月份加入到這個團隊中來的。

那年浙江文叢趕兩百冊,時間緊,任務重,所以一入職就著手編輯稿件了,我之前在湖南的嶽麓書社做過校對工作,當時"湖湘文庫"的出版工作雖然已經進入收尾階段,但我親身參與其中,還是學到了不少東西,對於一省文獻整理這樣大型叢書的編校流程不算太陌生,所以工作開展得還算順利。

古人說:"書卷多情似故人,晨昏憂樂每相親。

"這裡除了有書,還有許多可愛可敬的人。

同事中況正兵和陳小林二兄算是老編輯了,學問也很好,又具體主持文叢的編輯業務,教我匡我,使我獲益頗多。

路偉兄則無書不讀,是位百科全書式的編輯,辨難答疑,工作中遇到的許多問題隨手而解,劉蔚兄和我一樣,歷史專業出身,除了中古史精通,還頗具幽默的天分,片言解頤,其樂融融,其樂洩洩,給平靜的工作添了不少的樂趣。

圖書編輯算是一個小工種了吧?國內五百多家出版單位,從業者不過萬餘人,古籍類編輯則更是其中的稀有品種了。

一檯燈,一盞茶,悠然拿起紅筆,批批點點,便是在與古人對話,志於斯而樂於斯,有此足矣,夫復何憾?

"憐君白面一書生,讀書千卷未成名。

"唉,那些身外的事,何足論它!

浙江文叢成就了我

路偉

我是古文獻專業,這個專業最核心的目標就是培養古籍整理從業者。

2010年進入古籍社工作,在這之前是六年的文獻專業訓練。

也就是在我入職沒多久,浙江文叢開始啟動。

剛開始,我是很激動的,苦讀六年,終於有用武之地了,而且可以讓我用個夠。

七年下來,看著浙江文叢由小河小溪匯集成大江大海,還是覺得這些年的堅持和努力是值得的。

我不敢說我於此套叢書有多麼多大的貢獻,但我敢說這部大叢書成就了我,它才是最好的老師,而原先學校所學的只是皮毛。

一開始,我還是比較被動,書也基本是做成作者想要的樣子,就此打住。

後來,我便會對做成怎麼個樣子有自己的想法,為此不斷遊說作者,或者乾脆替作者做些工作,書也慢慢變成了我所要的樣子。

每當有人問起我為何甘心於埋首故紙堆中,向古人討生活時,我便會說:"為古人出書,亦是超度亡靈之一法。

"畢竟,子曰詩云的時代已去不復返了。

古籍註定是少數專家和好古者的"奢侈品",普羅大眾的"禁臠"。

做古籍除了自己是學這個的,做好是分內事外,更多的覺得這是一項良心事業。

寧可古人負我,留下很多沒價值的東西;我不可負古人,不可使其心血枉費。

我想,有些事做了未必成,不做肯定不成,在我的堅持下,很多只是抱著試試看態度的事竟也成了,於是大受鼓舞,便一發不可收拾,不斷挑戰自我,選擇高難度的書去做。

除了經驗之外,浙江文叢帶給我最寶貴的就是勇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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