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駿:別忘了你最初為了什麼而寫│百花獎歷屆獲獎作品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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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寫作這條道路上,你可能會很有成就。

但要記得,絕不能輕視任何人,就像絕不能輕視自己那樣。

有朝一日,我會不會也變成自己曾經討厭過的那種人?也許會,也許不會,很遺憾,我們大多數人屬於前者。

但請你別忘了今天,別忘了你最初為了什麼而寫。

不是什麼改變命運的鬼話,而是你想要傾訴內心。

今晚月報君邀您共同回顧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獲獎作家蔡駿創作談《天堂向左,一夜向右》,《小說月報》曾先後選載蔡駿「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中的《北京一夜》《老閨蜜的秘密一夜》《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那一夜》《白茅嶺之狼一夜》等。

《小說月報》2017年第3期新刊面世,月報君將陸續介紹本期精彩內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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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駿,生於上世紀七十年代。

已出版中長篇小說二十多部,代表作有《病毒》《詛咒》《貓眼》《幽靈客棧》《荒村公寓》《蝴蝶公墓》《天機》《謀殺似水年華》《地獄變》《生死河》《偷窺一百二十天》《最漫長的那一夜》等。

2015年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小說雙年獎等。

天堂向左,一夜向右

——百花文學獎獲獎創作談

文│蔡駿

2014年,3月末,我到廣州,參加某報紙的圖書活動。

深夜回酒店,在大堂巧遇張嘉佳,還有他在中南博集的圖書編輯。

本就認識,白天又是一起的活動,最重要的是恰巧都餓了,我們一同打車去濱江路吃海鮮。

幾個人沒怎麼聊,光顧著吃了。

凌晨,夜雨傾盆,回到酒店房間。

電閃雷鳴,我睡不著,刷微博,滿屏都是「周一見」……我隨手發了條微博——

在廣州,站在窗後,看閃電,看雷雨,看黑夜中的山,看沉睡中的樓。

這個凌晨,當全中國在刷屏……與我們何干?明天,世界和你的身邊,有更值得你動容的人和事。

2014-3-30 03:17

第二天,我從廣州回上海,在新白雲機場,依舊大雨滂沱,候機樓玻璃外傾瀉瀑布。

所有航班延誤。

聽說整個珠三角暴雨成災,深圳機場被大水淹了。

整整一天,我孤獨地等候在機場。

世界熙熙攘攘,有人為航班晚點而爭吵,有人為免費盒飯而口角。

路過機場書店,大螢幕播放某位成功學大師的課程,若干閒得蛋疼的商務人士看得津津有味。

我也安靜地看了片刻,忽然想寫一個故事,關於在機場候機遭遇大雨延誤,遇到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又不知何時才能離開,就像這命運永遠無法猜到結局。

突然之間,我決定了,要寫一系列的中短篇小說,就像這樣的真實,讓人難以逃避,並且無處藏身。

最漫長的那一夜——就叫這個名字,大概因為那天等候起飛的過程太漫長了。

那個春天,我正好在寫一個短篇,名叫《北京一夜》。

這是一個關於說故事的故事,故事裡帶有我自己的成長記憶。

雖然借一個北京計程車司機之口說出,但對於我們這一代人來說,地域之間並沒有太大距離,受著相同年代的教育長大,在傳統與現代之間,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之間,我們是有多麼複雜啊。

這一切與文本或結構無關,只來自兩個字——記憶。

4月,我過北京,住長虹橋,零點時分,獨自出門打車,直奔百花深處,尋找有位老婦人猶在痴痴等。

百花深處胡同,空無一人。

我一個人走了後半夜,幾乎迷路,穿越北京的胡同和小巷,一直走到了後海。

好像我真的是故事裡的人物。

我嘗試著把小說發給金宇澄老師,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個禮拜,有天早上收到金老師的簡訊:「小說很棒,充分顯示了拓展力量與特點,準備用在《上海文學》八月號的頭題」。

那天中午,我獨自在家吃午飯,一邊吃一邊掉下了眼淚。

不為別的,只想要證明自己。

我們這一代中國人,看著成龍與吳宇森的電影長大,聽著小虎隊與四大天王的歌長大,追著《東京愛情故事》與《灌籃高手》長大,崇拜著馬拉多納與麥可·喬丹長大。

我們童年一度相信理想,被迫背誦過《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保爾自殺未遂前的名言。

我們的理想又如此輕易地破滅,被甩到熱血沸騰又殘酷的二十一世紀。

過去的二十年間,我們依次長大,有的人失去了很多,有的人乾脆直接老去,有的人至今仍然活不明白。

這些年,大家都在說「非虛構」,什麼是「非虛構」?

這個世界上沒有非虛構。

我們在電視上看到的新聞,網絡上的明星八卦,大家親眼目睹的事件,乃至夫妻間的日常生活,恐怕都沒有百分之百的「非虛構」。

所以,「非虛構」是一個偽命題,用小說來寫「非虛構」,差不多也相當於用「非虛構」來寫小說。

真實是一種力量,虛構同樣也是一種力量,我想在「最漫長的那一夜」,把這兩種力量合併為一種力量。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的那一夜》,我借用卡佳之口寫給我自己,也寫給你——

蔡駿獲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小說雙年獎,小說《北京一夜》(原發《上海文學》,《小說月報》2014年第10期選載)與創作談收入《第十六屆百花文學獎·小說月報獲獎作品集》

人間喜劇與悲慘世界

——《最漫長的那一夜(第2季)》後記

「寫一套《人間喜劇》的最早念頭,於我原像是一場好夢,又像是一再憧憬過卻又無法實現的一種設想,只好任它煙消雲散;更像一位笑容可掬但卻虛無縹緲的仙女,一展她那處子的嬌容,就振翅撲回了神奇的天國。

不過這場幻夢也像許多別的幻夢一樣,正在演變成為現實。

它頤指氣使,令到必行,人們對它只好遵奉唯謹。

一八四二年七月,巴爾扎克是這樣為《人間喜劇》撰寫導言的,他雄心勃勃地決定寫一百三十七篇小說,後來最終完成了九十一篇。

那一年,大師四十三歲,大腹便便,形同巨人,標準的吃貨老饕,每餐可享用一百多個牡蠣、十二塊羊排、四瓶葡萄酒。

今日,距離巴爾扎克的年代已過去一百六十多年,巴黎從聚斯金德筆下的《香水》中骯髒污穢之都變成全球小資嚮往的聖地。

而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就像從板磚形狀的大哥大進化到了iPhone7,可打電話的功能依然沒變。

然而,變化真的如此之小嗎?

二○一四年,三月的最後一天,我想要開始寫「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的那個念頭,恐怕也像夢一場,突如其來,卻揮之不去。

而今想來,那場夢早有預兆,無非是何時來到,怎樣到來,這幾乎可以追溯到我在小學時代看完《悲慘世界》的時候,對,就是《珂賽特的眼淚石一夜》里提到的那套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七八年版的《悲慘世界》。

那時我在上海市北蘇州路小學讀書,常住外婆家,就是《老閨蜜的秘密一夜》里天潼路799弄的舊房子,至今記憶里還有那個小閣樓。

我的文學啟蒙幾乎是從連環畫開始的,有本小人書叫《吝嗇鬼》,畫的就是《人間喜劇》里的葛朗台。

十歲那年外婆腦溢血離世,我轉學搬家到曹家渡,每天坐兩站公交車到長壽路第一小學讀書。

而我讀過的第一所小學,已在二十一世紀被夷為平地。

我讀過的第二所小學,後來也差點被關閉,幾年前又以回民小學的名義重新開張。

而我讀過的初中叫五一中學,很不幸在我畢業後不久被拆了,現在那裡是個巨大的夜總會,整個長壽路上最為堂皇的建築。

初中畢業後我接受職業教育,學校的環境荒涼,周圍全是工業區。

我們踢足球的時候,經常把球踢到隔壁的工廠。

那家廠在新中國成立前,是廣東人的公墓,名為「聯義山莊」,阮玲玉死後就埋葬於此。

彼時我常幻想在冬天的黃昏,騎在工廠圍牆上看到阮玲玉的香魂—那就是南明中學與「魔女區」的原型。

而今那學校早已不復存在,工廠也都被拆光了,造起高大上的樓盤,據說房價最高每平方米八萬塊了。

再往後幾年,我在上海郵政局上班,同一個辦公室的退休老幹部,跟我說起過上世紀七十年代的白茅嶺監獄那場可怕的狼災。

那一年,我在榕樹下「躺著讀書」論壇,發過一個帖子,感嘆莫言有高密東北鄉,余華有浙江海鹽小鎮,蘇童有香椿樹街,賈平凹有商州,張承志有西北回族的黃土高原、黃泥小屋—那一代人,不管是販夫走卒,還是偉大的作家,都各有各的鄉愁,而我們現在這一代人有什麼?

在長大成人的這些歲月里,我眼睜睜看著自己住過的家,讀過的小學和中學,工作過的地點被一一拆除。

想要尋找童年生活過的地方,無論以前搬過多少次家,尋訪所見都是相同光景:同樣的高樓大廈,同樣的車水馬龍,但已不是故鄉。

記憶中的一切面目全非,就像一個被送去韓國整容回來的姑娘。

我們是沒有故鄉的一代人,或者故鄉已成他鄉。

直到有一天,當我寫了「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十幾篇後,突然發現自己找到了什麼——在這個時代,所有人的故鄉都會被毀滅。

唯獨記憶不會。

記憶保存了我們全部的童年與青春期,哪怕只是昨天。

記憶也不僅是自己的一生,還有我們的父輩,甚至遠在我們出生之前的祖先們。

有些人徒勞地尋找「精神故鄉」,乾脆逃離城市雲遊四方。

而對於出生在這裡的我來說,根本無處可逃,也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當我為此而煩惱之時,卻忘了這恰好就是我們的鄉愁。

汪峰在《北京北京》里唱道:「我在這裡歡笑,我在這裡哭泣。

我在這裡活著,也在這兒死去。

我在這裡祈禱,我在這裡迷惘。

我在這裡尋找,也在這兒失去。

十九世紀並不遙遠,在巴黎的窮街陋巷裡,大概也住滿了這些追夢的人。

於連在德·拉莫爾侯爵的府邸里抄寫情書;瑪蒂爾德在每年的四月三十日為祖先而身著孝服;冉·阿讓守衛著他的珂賽特宛如吸血鬼不能走到陽光下;高老頭、拉斯蒂涅與伏脫冷寄居在包羅萬象的公寓里,就像在二○一六年歐洲的寒冬中逃亡的阿拉伯難民們—就在此時此刻,這個剛剛開頭的世紀裡,在中國的許多個城市,上演著大體相同的故事。

沒有什麼天生的貴族,仿佛一夜之間就會煙消雲散;也沒有什麼天生的賤民,你確有千分之一的機會出人頭地。

而在過去的七年里,我把工作室搬回了長壽路,從陽台上俯瞰長壽公園,流浪歌手與廣場舞大媽們輪流「衝上雲霄」。

每逢夜幕降臨,美麗的姑娘們盛裝出門上班,我把她們個個想像成卡門,而不是茶花女或杜十娘。

就像你看到的《長壽公園的凡·高與卡門一夜》,雖然我從沒見到過凡·高。

黃昏的公交車站邊,每個人的目光疲憊不堪。

我走過一個個路邊攤,意外尋到一本爸爸從前工廠圖書館裡的舊書。

深夜的路邊堆滿大排檔,感謝本地城管的工作懈怠,無數人在這裡度過最漫長的那一夜,讓我依次看到巴爾扎克與雨果筆下的一個個名字。

大約二○○六年,有個朋友告訴我,說在我不同的小說里都出現過葉蕭、小枝、春雨,當然還有我自己,正好是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人物再現的手法。

我對於文學理論並不很懂,我只是想要創造一個屬於自己的世界。

到了「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我仍然是一個敘述者和親歷者,還有俞超、李毅、白雪,以及命運多舛的葉蕭警官(幸好他沒有成為沙威)。

未來的一到兩年,我將繼續書寫他們的故事,也是我和你的故事。

不再只是中短篇小說,有可能是我迄今「最漫長」的長篇小說,也就是「最漫長的那一夜」系列的劇場版,正在我的筆下野蠻生長—有罪案,有科幻,有記憶,有鄉愁,有人間喜劇,也有悲慘世界。

如果能有一台機器,讓我們無比清晰地看到一生所有的回憶,在時光的盡頭和縫隙里,埋葬著每個人的青春和無盡秘密,宛如昨日,不舍晝夜。

蔡駿、甫躍輝對話

寫作需要匠人精神:

類型小說把工匠活做到極致就是大師

快樂源自寫作本身,無關榮譽與金錢

△甫躍輝:最早讀到你的小說,是我高中時候。

是在《萌芽》雜誌上,是不是叫做《荒村公寓》?那時候你在做什麼工作,處於怎樣的生活狀態?

蔡駿:我最早在上海市郵政的支局工作,在思南路上,後來轉到了市局辦公室做年鑑編輯,一個比較清閒的工作。

沒有太大的壓力,當然也沒有任何應酬,也很少跟朋友往來,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來閱讀和寫作。

《荒村公寓》的具體寫作時間是在2004年夏天,構思是來源於我當年刊登在《萌芽》雜誌的短篇《荒村》。

後來,決定把這個短篇換成新的故事,變成長篇。

當時寫得很快,我記得兩個月就完稿了。

《荒村公寓》是個長篇,你在《萌芽》上看到的可能是4月份刊登的短篇。

△甫躍輝:這是你最早開始寫作嗎?

蔡駿:2000年,我在思南路的時候就開始寫了。

當時很單純,只是想寫而已,沒有想過未來會怎樣。

「榕樹下」時期的短篇小說都是那時候寫的,包括我的第一本書《病毒》也是。

第一個短篇,其實是受到王小波影響很多。

他的《唐朝故事》,一半現代,一半古代。

△甫躍輝:那時你二十一二歲。

很多小說家都是這個年紀開始寫作的。

但詩人開始寫作的時間往往更早。

上次我們一塊兒吃飯,我才知道你那麼喜歡詩歌。

在寫小說之前,你寫過詩嗎?

蔡駿:更早之前,當時幾乎每天寫一首,基本都沒發表過。

△甫躍輝:那些詩留下來了嗎?

蔡駿:都有的,記在小本子上。

前年又一次都被整理出來了。

△甫躍輝:現在怎麼看這些詩?

蔡駿:都很幼稚,沒什麼價值,但是寫的過程中,有時候會帶著許多劇情,甚至會想到有敘事詩,於是便產生了把這些情節變成小說的念頭。

△甫躍輝:你剛才說,剛開始寫小說時只是很單純地想寫,沒想過未來會怎樣。

那你開始對自己在寫作上的未來有所考量是什麼時候?

蔡駿:2000年,得了「貝塔斯曼人民文學新人獎」,獲獎的短篇小說《綁架》登在那年的《當代》雜誌上,給了我一個未來的可能性。

實際上這次獲獎後來並未對我有什麼幫助,但可能第一次有了一些文學上的念想。

△甫躍輝:那年你剛開始寫小說,這算是非常順利啊。

蔡駿:是,得獎比較幸運,純粹的自然投稿被選中,還生平第一次去北京領獎。

當然對我來說有兩條選擇,一是繼續寫這些短篇小說,二是寫長篇。

很快,有個契機讓我寫了第一本長篇《病毒》。

我算是選了第二條路,也是類型小說的道路。

所以,這個獎後來對我沒有起到實際作用。

△甫躍輝:當時選擇「第二條路」的原因是什麼?

蔡駿:首先還是因為發現自己有寫類型小說長篇的才能,並且至少得到了網友們的認同。

第二,我也知道純文學期刊發表小說,如果都是自然來稿,難度極大。

當時我的短篇只能在網上發。

△甫躍輝:這個是怎麼「發現」的?

蔡駿:寫作過程中比較順利吧,或者說讓自己也很興奮,因為當時中國沒有人寫這樣的小說,我等於自己開創了一個全新的類型和模式。

△甫躍輝:這個厲害。

那你開始「職業化寫作」大概是哪一年?

蔡駿:我覺得某種程度上,我從未「職業化寫作」,因為我始終有個工作的身份。

以前是郵政員工,後來自己開公司。

某種程度來說,自己開公司所消耗的心血還比原來上班更大。

△甫躍輝:這個我明白。

我說的「職業化寫作」或許應該說是「自覺式寫作」吧,和剛開始的「自髮式寫作」不同。

有人把寫作分為三個階段:自發、自覺、自足。

最初都是自髮式寫作,然後是自覺式寫作,就是對寫作開始有了主動的思考或者認知。

蔡駿:那大概從2000年就算是自覺式寫作了吧,當時是一直都有各種思考的,我記得那年「榕樹下」的「心靈世界」板塊還有王安憶老師的講課文字稿,很長,分析了許多名著和小說。

當時我看了大量的先鋒派小說,但是留下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張承志的《心靈史》。

《心靈史》幾乎可以算是從靈魂深處影響我的,它沒有影響到我的文學創作,但影響到了我本人。

△甫躍輝:你剛才說的,讓我有兩個疑惑。

先說第一個,你說開公司很累,那你是怎麼平衡寫作者和公司經營者這兩個身份的?我說的不單是時間上的平衡,還有思維方式上的平衡。

蔡駿:是的,我只能說我是個理性與感性同樣強大的人,我很理性,也很能忍耐,我的意志力比許多人都強,不會輕易放棄一件事。

思維方式上,有時候有衝突,但有時候也會幫助我打開思維,尤其是經營公司,不可避免會遇到各種不同的人,而對於人的觀察和了解,對於寫作是非常重要的。

假如我悶頭在家只管寫作,很可能不再是一個「凡人」,而一旦脫離社會,再想要找回來是很難的。

我覺得通常來說,好的作家首先應該是「凡人」。

當然,我個人花在交朋友以及飯局喝酒上的時間幾乎為零。

△甫躍輝:記得第一次見到你,是我們一起去北京開青創會。

在機場候機時,我們這些所謂的「嚴肅文學」作家,要麼在聊天要麼在看手機,我注意到你一言不發地在寫著什麼,問了你,才知道你在寫小說的提綱。

你還記得這件事吧?你比很多作家都勤奮得多。

蔡駿:先說故事靈感和提綱這件事吧,靈感我覺得是隨時都會有的,有了就記錄下來,這已經積累了不知道多少了。

但有了靈感未必就會寫,有些作為小說可能是不成熟的,有些可能確實很好,但我現在還無法駕馭,只能留待將來。

再說提綱,這個對我來說是必須要做的功課。

每個小說,無論長篇短篇都要寫。

寫提綱的過程其實就是一個幫助思考完善故事的過程。

如果提綱寫作遇到問題,那麼就可以果斷地放棄或者進行大的調整,不會再寫到一半放棄。

至於勤奮,怎麼說呢,可能因為性格原因吧。

我是摩羯座,天生就對自己的要求很嚴苛,我現在每天都在寫作,無論多少。

另外,我確實感覺到寫作是生命中最讓我感到快樂的一件事,寫作本身就會帶來成就感。

這個成就感不是說出版以後得到了多少榮譽,賺了多少錢,而是寫作過程的成就感。

如果寫到一半寫出了自己想要的感覺,就能帶給自己很多驚喜。

△甫躍輝:你每天都是在早上寫作?

蔡駿:現在是下午和晚上,基本上在家有空就寫。

△甫躍輝:閱讀呢?都安排在什麼時候?這就關係到我對你的第二個困惑。

你剛才說到不少作家和書,包括王安憶、張承志,《心靈世界》《心靈史》等。

似乎你閱讀「嚴肅文學」的作品更多,它們對你的影響也更大?

蔡駿:嚴肅文學先讀,類型文學後讀,都對我有影響吧。

當然從根本上來說,一定是嚴肅文學的影響更大。

2000年以後,讀了史蒂芬·金的許多作品,以及《午夜凶鈴》的原著,才開始寫懸疑小說的。

不過,除了小說,我讀歷史更多,純屬個人喜好,各種各樣的歷史著作,包括一些學術性很強的。

△甫躍輝:你說晚上寫作,這讓我想到《最漫長的那一夜》第二季的題記:「獻給所有深夜不睡覺的人,最漫長的那一夜,我陪你度過」。

蔡駿:這個跟寫作有關,也跟深夜的思考有關,還有深夜的遭遇,在那種氣場裡頭,總會給人跟白天不同的感覺。

文字從來沒有高低貴賤

△甫躍輝:這樣的閱讀,大概能部分地解釋你的寫作吧。

你是中國當下最優秀的類型文學作家之一,這毋庸置疑。

另外,你最近卻有很多作品發表在「嚴肅文學」的期刊上,算是兩種文學的「雙棲作家」,你是怎麼看待這兩種文學的?

蔡駿:文字從來沒有高低貴賤,只是不同的追求罷了,所謂嚴肅文學也從來不是一個統一標準。

中國四大名著其實都是類型文學,後世研究者給他們加了許多東西,未必是當年創作者自己想過的。

當然,我到現在也在不斷地摸索,所謂嚴肅文學的標準何在?也許確實有很高的要求,對於人物形象、語言文字、命運表現等等。

但是價值在哪裡?我讀一些文學期刊的小說,會讀到讓我流淚的部分,比如上個月讀李雲雷的一個短篇,我讀了兩遍,相隔半個月,後一遍看得我淚流滿面。

但也有讓我讀了實在味同嚼蠟的,也許語言文字是不錯,人物也很特別,但讓我喜歡不起來。

可能是每個人的喜好與世界觀不同吧。

而類型小說追求的目標則很簡單,好看。

但是要達到這個簡單的目標,實際操作起來卻很不簡單,這種說故事的技巧,有時候要靠天賦,但也可以後天不斷地鍛鍊,但要到達一定的境界,確實不容易。

有時候,寫作需要一種匠人精神,尤其是類型小說,匠人這兩個字,在文藝界過去是貶義詞,因為工匠與大師是對立的,但偉大的大師,首先是個工匠。

比如達·文西畫畫,他如果沒有強大的基本功,他也不可能成為大師,梵谷也是。

所以,類型小說就是把一種工匠活做到極致,如果在這個基礎上,能夠有結構和人物上的創新,主題上的突破,那就是大師了。

△甫躍輝:文學在當下有很大的分野,很多操持「嚴肅文學」的作家看不起「類型文學」作家,也有很多「類型文學」作家看不起「嚴肅文學」作家。

你內心裡有類似的「偏見」嗎?

蔡駿:我完全沒有,對我來說,只有我看得下去,和我看不下去的小說。

我也知道,這種異見永遠存在,有許多人認為,作協和廟堂之上的文學,主要就是針對純文學的,類型文學等只是順便提及而已。

類型文學「不在乎」純文學,更多的是從讀者和市場的角度,但並沒有看不起嚴肅文學。

△甫躍輝:有人認為,「嚴肅文學」是直面現實的,而「類型文學」往往只講求「好看」,對現實沒那麼關切。

你的小說對現實有很大的關注,你是如何看待「現實」和小說的關係的?

蔡駿:我的小說中,也有許多自己的經歷。

比如在《北京一夜》里,中學時候砸玻璃的意外事件就是真的。

我後來一直在想,這塊玻璃萬一砸到了人,那麼我的一生,以及那個人的一生,必然就被徹底改變了。

《北京一夜》就是這樣一種可能性的推演。

所以,我一直覺得小說是可能性的藝術。

嚴肅文學未必是直面現實的,雖然我個人比較喜歡現實主義,我不知道博爾赫斯算什麼?文學除了現實還要有想像力,哪怕是現實主義文學,也要有想像力。

而且,我覺得寫實,不等於現實。

有些文學期刊上的小說,確實把現實寫得非常精緻準確,但這不代表就是現實主義。

同樣的道理,類型小說可以天馬行空,但也可以直面現實,比如史蒂芬·金的一些作品,還有日本的社會派推理小說,松本清張等等。

對了,還有王小波。

其實,他的故事性很強,比如《唐朝故事》,但他又完全是用文學的語言表達出了文學的境界。

日本人寫私小說,以自我為中心,這樣我覺得太狹窄了。

芥川龍之介的許多小說的想像力都飛起來了,他最擅長於寫古代故事。

我的書架上有一本馬爾克斯的《夢中的歡快葬禮與十二個異鄉故事》,幾乎篇篇我都很喜歡,這裡頭有現實,也有臆想,也有生活的另一種可能性,這是我的審美。

△甫躍輝:你說的這些我也想過,說到底,文學就是由現實和想像構成的吧。

對小說來說,寫出現實的另一種可能是非常重要的。

我想到你最近出版的兩本書,《最漫長的那一夜》的第一季和第二季,這些短篇和現實都有著非常密切的關係,它們和你之前的作品有些什麼不同呢?

蔡駿:太不同了,我已經好久沒有這樣集中寫過短篇了,本身短篇創作與長篇相比就更難。

許多故事確實半真半假,用了偽紀實的手段。

最典型的就是我們去新疆旅行的喀什一夜,你是當事人,最清楚了。

我覺得對我來說,這種嘗試是有很多突破和創新的。

當然,我覺得只有這些還是不夠的,所以在後面新的中短篇創作時,我會再往回收一點,寫得不那麼紀實,更注意一些細節。

△甫躍輝:看《喀什一夜》,我非常驚訝,或者應該說是非常震驚。

如你所說,我是當事者,至今我都對我們一起在喀什夜裡遊蕩記憶猶新。

但是,假如我來寫這《喀什一夜》,會跟你寫得非常非常不同。

我寫的肯定會很實,會更多地側重內心的感受,比如我們的好奇、緊張等等。

但你不是這麼寫的,我覺得你的想像要飛揚得多。

蔡駿:當時想要寫一篇小說,但是又考慮到,走馬觀花寫不好,如果要寫,肯定要跟自己的真實經驗有關。

所以,我就想起了小時候,班級里有許多同學是知青子女,其中也有從新疆回來的,那這就是我的經驗,再結合起我們真實的遊歷,這篇小說其實是把兩種真實結合在一起的虛構。

△甫躍輝:我們真實的遊歷中,有個細節對我衝擊很大,就是我們回程的時候,叫了計程車,我們除了說要去喀什噶爾賓館,整個路途上什麼也沒說。

假如我寫《喀什一夜》估計會寫很多這一路上的事,但你似乎對此不是很在意。

通過這篇小說,我看到了寫作者看待世界,或者說處理經驗的巨大不同。

而且,你看我到現在也沒寫出《喀什一夜》,你卻很快就寫出來了,可見你對現實的反應要比我快得多。

蔡駿:你說的那個沒說話的意思我是理解的,有三個維度:一個是社會維度;二是心理維度;三是文學維度(這個可能有點玄乎)。

但這三個維度,無論哪一個,寫出來都很困難,可能超出我目前的筆力了。

△甫躍輝:你寫的《喀什一夜》牽涉到很多現實問題,不單是知青問題,也有邊疆問題等。

在「一夜」系列中,還有很多和現實熱點結合特別密切的,比如《穿越霧霾的一夜》《春運趕屍列車一夜》等。

你是有意地關注社會熱點嗎?

蔡駿:不是作家關注現實,而是現實就在作家的身上,讓我們不得不關注。

或者說,我們不去觸及這些現實,才是一種故意的行為(絕無貶義)。

△甫躍輝:你說的是。

這和我前面說到的是一個意思,就是你有一種對身邊的現實快速關照的能力。

這其實是不容易的。

蔡駿:對我來說這很自然。

當然,要講究一個分寸,你可以直接切入,也可以間接切入,或者乾脆不切入。

有時候,距離有一些遠,在外圍敲打,可能會比深入到中心更好。

當然,現在的問題不是外圍敲打不夠,或者是表現技巧不夠的問題,而是我們無法深入到中心,因為生活局限使然。

△甫躍輝:很多作家都覺得,現實變化太快了,現實的發現「超過」了小說家的想像,很多作家連現實都跟不上(比如很多作家寫當下農村,寫的其實是幾十年前的農村),更不要說想像現實的另一種可能了。

為此有人認為,小說還不如新聞呢。

你是怎麼看待這個的?

蔡駿:如果一定要完全描摹現實,小說當然跟不上新聞(其實不是小說跟不上,是作家本人跟不上)或者說跟不上讀者自己的觀察。

但是,小說並非一定要完全照搬現實,小說家的敏銳,是要發現生活本質裡頭的東西,既有感性的,也有理性的,決不能流於表面。

所以,如果小說家能夠敏銳地把握這種本質性的東西,其實社會的變化又不是太快,許多東西本質是一樣的,社會問題的癥結永遠擺在那裡,只是換了不同的花樣而已。

△甫躍輝:你說的是,我也是這麼想的。

可惜的是,現在很多作家都跟著起鬨,說小說家還不如新聞呢。

似乎只有寫出出人意料的故事才是小說唯一的追求。

你這些思考,讓我更加懷疑加在你身上的「類型文學作家」的標籤。

你對這個標籤會反感嗎?

蔡駿:會有些反感吧,但是從市場的角度而言,恰恰標籤是有效的,有的人稱之為「超級符號」,當然對文學來說,符號往往是貶義詞。

寫記憶,其實也是在寫現實

△甫躍輝:沒有「符號」是沒個性,有「符號」卻又有局限。

寫一夜系列,你有突破這一標籤的想法嗎?

蔡駿:當然有,但也有可能會增加一個符號,增加一個標籤,所以,現在又對這些稱謂無所謂了,最終還是看作品吧。

我現在在寫一個四卷本的超長篇,當然是非常類型化的,卻也是對於我過去的類型小說做了另一種改變和突破,也許又會有新標籤。

其實,不管是嚴肅文學還是類型文學,都是千變萬化的。

△甫躍輝:你對一夜系列有什麼結構上的考慮嗎?我的意思是,那麼多篇目,彼此有什麼關係?

蔡駿:原來的想法很簡單,都是第一人稱,敘述主體發生在一夜之間,如果有關聯,也是因為我自己而形成關聯。

但寫到後面,會逐漸地突破這些限制,很多講述也並非一夜了,有時候「我」也消失了,或者頂多出來打個醬油。

現在的想法是最好沒關係,除了我自己以外。

當然,上海,還有時代,讓這些故事又不得不有內在的關聯。

△甫躍輝:有沒有受到「一千零一夜」之類作品的啟發?看你的後記,提到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你有把一夜系列寫成當代「人間喜劇」的野心嗎?

蔡駿:《一千零一夜》當年我是很喜歡的,但是結構上,《一千零一夜》更像是個整體,必須連環在一起按照順序閱讀,一夜系列應該沒有如此嚴謹。

《人間喜劇》,那個太偉大了,我無法企及,只能說有所學習。

△甫躍輝:當代中國作家,很多人喜歡虛構個地名寫作,把全天下的事都往「張城」「李城」之類的地方塞。

我看你並沒幹這樣的事,寫的就是有據可查的上海。

但你在很多小說里都出現了同樣的人,比如「葉蕭」等。

這是出於怎樣的考慮?

蔡駿:先說地名,我寧願用真實的,比如最近有個中篇小說,完全寫實上海的曹家渡,就是我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也是現在經常去的,近似於地方志與攝像機般的描摹,當然故事也發生在那裡。

我覺得這樣能給我一種力量,真實的站得住腳的,儘管故事是全虛構的。

再說人物,葉蕭因為是我第一本書《病毒》中就有的人物,可能帶有我個人比較多的情感吧。

而在懸疑小說中,固定的警察角色也是常用的模式。

我即將出版的新書里,葉蕭同樣也會是很重要的人物。

△甫躍輝:看你的小說里很多上海的地名,然後你會寫到,那兒的很多建築都不在了。

你似乎很懷舊。

你的一夜系列也有很多懷舊的氣息,比如我們前面說到的《喀什一夜》和《北京一夜》。

你覺得時間在你的小說中充當了怎樣的角色?

蔡駿:每個人對於時間對於記憶的感受不同,於我而言更像是一種歷史的載體。

因為歷史不會記載細節,而我們的記憶中處處都是細節。

《繁花》為什麼好?細節是其中一個原因。

並非我單純的懷舊,而是我們就生存在時間之中,博爾赫斯也有過相同的話,今天我們在這裡對話,過若干年以後,也是一種歷史的細節。

王小波還有一句話叫「古今無不同」,是他小說里給我印象最深刻的。

△甫躍輝:你說的是,時間、細節、記憶、歷史,這些都是小說需要處理的。

或者說,是這些催生了小說?

蔡駿:沒錯,一定是先有時間與記憶和細節,然後才有小說基於這些之上的還原以及加工想像。

△甫躍輝:所以你的小說不管表面怎麼變化,內在圍繞的東西總沒變是嗎?為什麼會圍繞「時間、記憶」這個主題反覆書寫呢?

蔡駿:記憶很重要,但並不意味著要把記憶和現實對立起來,因為現實就是記憶的延續。

從這個角度來說,我寫記憶,其實也是在寫現實,我們一定是站在現實的時間點上去回望記憶。

每次回望,因為基於時間點的不同,回望出來的細節,都可能會有偏差。

這就構成了小說裡頭非常有意義和價值的元素。

有人說未來人工智慧可以具有寫小說的功能,但我認為從這個角度而言,人工智慧永遠無法取代,因為無法儲存每個人海量的記憶,更無法預料每個人在海量記憶之外,現實生活中的所有不可預知的點點滴滴,其實小說就是過去的所有變量乘以未來的所有變量。

△甫躍輝:看你的小說,是對我閱讀版圖的很大擴張。

和你對話也給我很多啟發。

希望看到你的新作品。

蔡駿:謝謝。

新作品是個長篇小說,名叫《宛如昨日》。

最早是一夜系列的一個短篇《宛如昨日的一夜》發表在科幻世界雜誌上,一個科幻故事,然後覺得裡面有個科幻VR設備很有意思,有很大的空間去拓展,便有了這一個長篇小說。

從這個過程來說,也有點像從當年的《荒村》到《荒村公寓》。

我在2016年三月完成了初稿,寫完以後,感覺過多地強調了科幻性,覺得還可以更好。

於是,我做了一個艱難的決定,就是對小說做巨大的調整,把整個故事改變為犯罪懸疑故事,淡化原本的科幻性,加入了一個社會性的元素,就是常州外國語學校的毒地案,將環境污染與事故泄漏的隱瞞作為小說的犯罪背景,再結合這個VR設備,構思如何查出記憶中的秘密。

於是就等於重寫了一遍,最終書名定為《宛如昨日》。

這個「昨日」,也是剛才所說的時間、記憶、懷舊等元素,這是在類型小說里,加入了更多的實用性,可以幫助我們挖掘出被罪惡掩埋的秘密。

這個長篇如果說還對我有突破的話,就是我塑造了一個非常叛逆的女性人物形象,一個十八歲的問題少女,卻在高考前夕查出得了腦癌,而她的身世背景和自己的出生,恰恰跟案件所要解決的大秘密息息相關。

我很喜歡這個人物,最後對她戀戀不捨,如果她真的存在,我一定會愛上她的。

轉自微信號:蔡駿(caijunxy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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